风国。
天光乍泄,阳光穿透雾气,院子里朗宁夫人养的花草被照亮,投下层层叠叠的碎影。苍绿梧桐树枝叶中,有婉转鸟鸣,似在与针脚似的毛毛细雨互相应和。
落地窗前,女孩儿抱着腿坐在地上,身旁还放着本“实用对外则语重点难点词语教学”和则语字典,发梢与裙带蕾丝交缠,她头倚在玻璃窗上小憩,这样的姿势硌人,很不舒服。但她似乎没这个感觉。阳光爬上,在她眼下投下一片睫毛阴影。她悠悠转醒,坐了一会儿,腿才能抻直,扯着窗帘站起来,赤着脚,把刺眼的白光壁灯关掉,然后去盥洗室洗漱。她的裙子极长,堪堪坠地,更是把她脖颈,手遮了个严实。镜子中映出的人,精致的面庞确是病态的苍白,浅色的眸子似乎从不曾见天日。
轻奢简约极具质感的黑色书桌上,突兀地摆着拼音表。电脑彻夜开着,宿停深好像掐好点了,发来视频邀请。她点开,握着鼠标的手苍白细瘦,说是皮包骨也不为过。
“Iris——你学好则语了吗?毕竟你今天要回则国了呢。虽然我很想跟你一起,但我还要去整理我母亲的东西,会比你晚一点哦。”屏幕里,金发男孩儿的则语跟他本人一样漂亮,让她有点羡慕。
“口语交际,没有问题。”
宿停深眯起眼睛,仔细看了看:“Iris,你太白了。虽然气色已经好了很多,但还是太白了。就像……”他想了想:“像由雪制造的娃娃。虽然很美,但也很奇怪。说起来,都一年多了呀。你现在还是会经常把自己变成一个球吗?团起来,像胆小的鸟雀那样。”
“Lucas,你记住:我一直都不。”
宿停深笑着:“我等着你被打脸。”
楚墨瑾疑惑:“嗯?”她在这两年里,学习语言,了解实事,但还没接触过网络。自然也就落后很多。
宿停深:“自己去查一下吧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楚墨瑾:“Lucas,我刚刚截屏。”
宿停深没反应过来:“哈?”
楚墨瑾:“当你笑的像蠢货一样的时候,我刚刚截屏。”过了会儿,添了个“了。”
宿停深:“……”
楚墨瑾失笑:“这样,更蠢。”
宿停深笑骂:“卑鄙无耻。”
二人互相打趣着,楚墨瑾撑着下巴,突然说道:“我很喜欢这里。”宿停深与她相交已久,多少猜出一点端倪,调笑着问:“不想回去?”
楚墨瑾:“嗯。”宿停深用开玩笑的语气:“好呀,那我们就留在这里吧。”楚墨瑾笑着,玩了玩桌子上的笔:“不喜欢他们。”
她看向落地窗外的景色,长睫下的浅色眼睛意味不明。
“The first one to die.”她轻轻说道。然后用听起来很拗口的中文,又说道:“我的新生。”
楼下。漂亮的贵妇朗宁夫人哼着乡村音乐,浇着花。听到楼梯口有细碎的响声,她放下喷壶:“Iris,你想来些奶茶和面包吗?”
楚墨瑾一身白色长裙,将她裹了个严实。“不,谢谢您。Raymond在哪里?”那个跟她同样住在朗宁夫人别墅里的男子。他的声音有种亲切的熟悉感,听着很安心,而且,那是个很热心很温柔的人。临走前应该再次道谢才对。朗宁夫人帮她把要寄回A国的书打包好:“Raymond?他昨晚离开的时候说他要回家了。他也许还没时间跟你说。”回家了吗?真遗憾啊。她想。
她与朗宁夫人拥抱了一下,“谢谢您,我很好。我现在就要去机场了。很感谢您的照顾。”朗宁夫人叹息一声,把楚墨瑾挂在挂钩上的钥匙取下来,放在她手里,柔声:“Iris,请不要忘记我。我很希望你会再来风国。我爱你,孩子。请照顾好自己。”朗宁夫人是这栋别墅的主人,她很大方的将空房间借给楚墨瑾住,她曾说过,她太孤独了。
楚墨瑾戴好墨镜和口罩,再次与朗宁夫人拥抱,然后离开。
机场很喧闹,人来来往往穿梭间,即使再忙碌也会不约而同的看向她。一个清瘦,穿着近乎怪异的女孩的确很吸睛。她的确就在那儿站着看书,却令人有种她是幻影的错觉,太不真切了。
楚墨瑾在看诗词。看到“面若中秋之月”时,十分不解。中秋之月?中秋的月亮很圆很圆,还很亮。这句是说脸圆且很白吗?她看了看注释,似乎理解了一些,轻声念了几遍。正念着,就被撞了一下,书落地。
“抱歉。我帮你捡起来。”把书撞掉的人连忙捡起书,将褶皱抚平,含笑递给她,又添了句:“很抱歉。”说话的少年利落大方,干净澄澈。
纪云杭见女孩接过书,莫名其妙说了句“色如春晓之花”。听的出来,声音的主人很年轻,带着很重的外国腔,说话缓慢,好像每个字都是斟酌后才说出的。莫名的悦耳。只听她那种略微沙哑的声音,就好像能联想到她脸上的严肃认真。
楚墨瑾对他笑着说“没事。”以示友好。但她没意识到自己还带着口罩。于是在纪云杭眼里,就变成了‘穿着严实的女生冷漠且不耐’。他匆匆告别。楚墨瑾看见他快步走向一个男生,笑着踹了那男生一脚。然后两人打打闹闹,消失于人群中。她低头看了看表,走向登机口。
Lucas担心她还没那么快适应,为了避免她与别人肢体触碰,就买了头等舱的票。可真是个小贴心。她跟着乘务员来到她的座位时,惊喜的发现,隔着张桌子,旁边就是那个撞掉书的人,这样让她莫名安心了一些。
纪云杭放水杯时,先是扫见一本汉语学习集,再往上看,就看到那个人抱着腿,在翻一本字典。细碎发丝遮挡下,看不清面容,但能从服饰上看出,这是在那个等候厅里遇见的女孩子。
要不要打声招呼呢?但碰一鼻子灰的确不是让愉悦的事情。这么想着,他有些犹豫。但那人好像对目光很敏感,他只不过注视了她三四秒,她似乎就察觉到了。
楚墨瑾还在努力的区分相像的字。区分完后,她又认真的用手指描一遍印在B4纸上的名字——楚墨瑾。察觉到来自右边的目光,她把碍事的长发撩至耳后,朝他善意的勾了勾嘴角:“你好,真是巧。”可是她还是没意识到她还戴着口罩。
纪云杭十分不解。这样的口音听着很可笑,但听不出情绪,算是热情还是冷漠?这人真奇怪。“是的,真巧啊。”他还想说些什么,但女孩已经低下头继续看资料了,他讪讪摸了摸鼻子。
“飞机要起飞了哦,先生小姐们,口香糖放在桌子侧柜上。”乘务员甜美的音容让人开始享受这段时间。
楚墨瑾看周围人都在找东西,回头,问道:“那些,找?”
纪云杭放下眼罩,找出口香糖,倒了两颗,递过去:“如果有晕动症,就嚼着吧。”
楚墨瑾接过来,塞进……啊。怎么好像没摘口罩?她把口罩摘下,嚼着糖。无论什么对她来说都很新奇,所以即使是嚼口香糖也会很认真的对待,所以纪云杭惊艳之后,对她更加好奇。纪云杭曾被很多人搭讪过,他不太擅长引起话题。但他很想主动认识这个女孩子。他想,要用什么话题?但他万万没想到。他们的正式聊天开始的这么突然。
起飞没多久,他看到那女孩子喝了杯水,好像把口香糖吞进去了,像吞药一样把口香糖吞进去了。
这个女孩子像个不小心闯入这里的外来者,或者说,幼小的天神,恰好能安抚他人的浮躁。但好像真的是没来过人界的天使一样,做什么都很小心翼翼,平白有一种稚嫩,像新生的羊羔。
他的疑问脱口而出:“你是不是把口香糖吞进去了?”
女孩看向他:“是。因为它一直没有分解,我就吞下。……不可以?”
纪云杭:“……是的、啊。也不是吧,最好不要吞?”
女孩把书放下:“我现在是不是要把它吐出来。”
纪云杭惊了:“你还能把口香糖吐出来?”这么能耐?反刍?真是羊羔?
女孩:“不可以。”
纪云杭:“我还真以为你会反刍。”
“我在哄你。”
纪云杭:“……”真是让他摸不着头脑的“哄”啊。
女孩:“我不可以吐出,但是可以剖开腹部,取出。如果速度足够快,那就不会流出太多血液。”
纪云杭:“……啊?别、别了吧。这里也许没有医生啊,我也不会缝合的……”
女孩偏了偏头,目光狡黠:“这只是一个玩笑。”
纪云杭:“……很、很有趣。”
楚墨瑾见他这样,突然想起一些旧事。以前宿停深来陪她的时候,Raymond带来了几本书,是恐怖悬疑题材的。宿停深看到一个故事,主角发现身边的朋友都不是人类,形态各异,杀人手法各异,但同样惊悚。宿停深很害怕的搂着她,然后又撤开:“Iris告诉我,你是人类吗?”
她看向Raymond,似乎看懂了Raymond的眼神,朝着宿停深,缓缓微笑:“你一定不想知道事实。”同时Raymond从后面锁住宿停深,轻声:“知道事实的,都不能活下去。”
“嗷嗷嗷——救命啊——”
念及此处,她笑了笑。对纪云杭道:“我忘记做介绍自己,抱歉。我叫Iris……Iris是英文名,中文名叫楚墨瑾。十六岁。”她把印了名字的B4纸扬了扬:“我的名字。”
纪云杭愣了愣,脑子空了会儿。呆呆地想着:她笑起来很甜啊,白白净净的,还有虎牙,看起来更加迷人了。楚墨瑾么?刚刚听她说时,还以为是叫初墨瑾。
他一时间发愣,呆呆的问了句:“你也去则国啊?”像天使一样的女孩儿“嗤”的笑了一声,语气有些善意的嘲讽:“同一架飞机,你去则国,难道,我在中间就跳下飞机,去觅国吗?或者伽国?”
纪云杭反应过来自己问了一个多傻的问题,也忍不住笑自己的愚蠢。“我叫纪云杭,十八岁,则国人。”
纪云杭:“我们留个联系方式吧?也许还能一起玩。”楚墨瑾把手机号写在那张B4纸上。字倒是比口语好很多。
纪云杭忍不住想,这也算是个美好的初始吧。还是很有趣的不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