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底的天气,本该是煦风和暖熏人欲醉的,但老天偏要下雨,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更没有办法的是,柳清竹在檐下贪看雨景,受了些寒气,这天夜里忽然又发起烧来。
刚刚撤掉几天的火炉又重新点了起来,熟悉的炭气重新弥漫了整间屋子。
听着窗外依旧清脆悦耳的落雨声,柳清竹不禁苦笑:这场病,来得可真是时候。
远远地传来了銮铃的声音,柳清竹自嘲地笑了一声,吩咐小枫出去迎客。
“怎么回事,好端端的又病了?”萧潜进门便闻到一股药气,忍不住皱眉问道。
“老天要我生病,我有什么法子?”柳清竹撑着身子半坐起来,桂香忙在她身后放了一个枕头垫着。
“大夫怎么说?”萧潜过来探了探她的额头,感觉到掌心滚烫的温度,眉头越发皱紧。
桂香向帘外看了一眼,抱怨道:“这荒山野岭的,哪有那么容易请大夫?我们便是肯叫马车去接,大夫也得愿意冒雨过来才行!左不过是着凉,老爷找了几样散风驱寒的药出来先给她吃着,等天气好些再请大夫来看吧!”
萧潜皱眉往外面看了一眼,迟疑许久才道:“散风驱寒倒是不错,只是药量若不对,怕也治不得病……你的身子本来就若,虽说是小病,也不能掉以轻心。”
柳清竹艰难地笑道:“哪有那么厉害?我的命大得很,死不了的!只是今儿不能跟你去沈家了……订好了的日子,临时改期也不吉利,只好劳烦你自己带婉儿过去了。桂香好好跟着你家少爷,别叫他拐了我的女儿跑了。”
她竭力想说得轻松一些,桂香也只得陪着笑了几声。
萧潜沉吟片刻,忽然道:“我看不如这样:你随我回城,咱们先去看大夫,服过药之后你若觉得精神好些就一起去沈家,否则就先回府里,我自己带婉儿到沈家去……马车上点了火盆,也有狗皮褥子,未必便不如这屋子里暖和。路上虽然颠簸些,我叫车夫慢点走就是了。”
桂香闻言立刻拍手赞成:“这主意倒也不错。这雨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停,咱们总不能在家干等着。一天见不到大夫,我这心里就一天放不下。”
“我不去。”柳清竹闭上眼睛,简单干脆地说道。
萧潜微觉尴尬,过了片刻才笑道:“你不愿见府里的人?如今邀月斋没剩下几个奴才,我把她们都打发出去,不叫人知道你回去,成不成?”
柳清竹闭着眼睛冷笑道:“我倒不怕见人,我只怕有的人月子里不能被生人冲撞,万一过两天有个头疼脑热,赖到我的头上可怎么好?”
萧潜的笑容僵在了脸上,许久才低声问:“你……都听说了?”
柳清竹静默许久才呼出一口气,轻声道:“你自己不肯说,我也不知道该如何向你道喜。照理说我跟鹊儿那么多年的姐妹,总该送些贺仪去的,只恐我是个不祥之人,若被人觉得不吉利,反倒各自没趣。”
新蕊闻言不禁在一旁冷笑道:“奶奶就别操这分子心了,您便是置办了贺仪,也送不到鹊姑娘面前去!她自己心术不正,就看着天下的人都想害她的孩子呢!您送的东西,她若敢用才见鬼了!”
柳清竹喝住新蕊,不许她乱说话。
萧潜尴尬地沉默了许久,才犹豫道:“我并不是刻意瞒你,只是——”
“这话说得有趣。喜事哪有瞒人的?只不过我毕竟是个外人,你觉得没有必要说,也便罢了。”
柳清竹打断他,淡淡地道。
“你有没有闻到一股酸味?”新蕊忽然捏着鼻子,煞有介事地问桂香道。
萧潜的脸上闪过一抹喜色,迟疑了片刻才问:“你还记得……当初是如何安排的吗?”
“什么?”柳清竹微微一愣。
“关于孩子。当初祖母吩咐过,鹊儿生下的孩子要抱到你的跟前养,算作嫡出。”萧潜鼓起勇气一口气说完,几乎已经不敢看柳清竹的反应。
桂香和新蕊对视一眼,齐齐露出会心的笑容,转身出门,顺便把站在门口发呆的小枫也拖了出去。
柳清竹连眼睛也没有睁开,依旧漫不经心地道:“你也说了那是‘当初’。当初你有妻子,但现在没有了。谁叫你不紧赶着娶一房正室,如今孩子已经生下来,无论怎么说,都只能算是庶子了。”
萧潜闻言又急又气,更是十分无奈,只得不甘心地说道:“可是萧家从一开始就对外宣称孩子是嫡长子,宫里太后赏东西下来的时候,也说是‘赐予国公嫡长孙’。”
“是吗?既然太后已经封了那孩子做国公爷的‘嫡长孙’,你只好把他母亲扶正了。好在鹊儿的容貌品性手段都算得上上乘,你若不计较门第出身,倒也可以使得。”柳清竹摆出一副完全事不干己的姿态,“中肯”地给他出主意道。
萧潜终于悲哀地意识到,他要跟这个女人兜圈子,只有被绕晕过去的份。
“清儿,我的意思是,希望你能回府……一切都跟从前一样。”这句话,用掉了萧潜身上大半的勇气。他自己几乎已经可以感觉到,自己的脸皮都比平时厚了几层。
“鹊儿不会高兴你这么做,孩子将来也未必会感激你。何苦来呢?多此一举。”柳清竹用微凉的手指覆在额头上,贪婪地汲取着那一点点清凉,口中不耐烦地抱怨了一声。
萧潜急道:“可是鹊儿一直很想念你……她的身子近来大不如前,大夫说是忧思过度,我想……你跟她一向亲厚,你若能回去,或许……”
柳清竹扯掉背后的枕头扔到一旁,翻身躺下,背过身去。
萧潜忙又说道:“父亲也不同意我扶正鹊儿,他心目中的儿媳,一直是你……”
“原来如此,我都明白了。”柳清竹的声音闷闷的,不知是因为鼻塞,还是隔着帐子的缘故。
“你答应了?”萧潜喜出望外。
帐子里没有回应,萧潜只当她是默认,慌忙笑道:“你肯答应就好……回去之后,我会尽快安排,这一次回来,一定不会再叫你受委屈……”
柳清竹猛地撩起被子坐起身来,萧潜吓了一跳,茫然地问:“怎么了?”
“立刻、马上,离开这里。”柳清竹冷声说道。
“什么意思?清儿,你在生气?”萧潜终于意识到有些不对劲。
柳清竹扶着额头强撑着坐稳了身子,冷声道:“我叫你出去。婉儿在隔壁房间,你可以选择带她走,也可以不带,但是选好之后不允许反悔。这个地方,你以后不必再来了。”
萧潜被她闹得一头雾水:“为什么?清儿,刚才不是还好好的……我说错什么了吗?”
“你没错,是我错了。现在请你出去,我不想重复第四遍。”柳清竹眼望着窗口,冷声说道。
“清儿……”萧潜迟疑着不肯动。
小枫在外面听见动静,掀帘子走了进来,看清楚屋里的状况之后,他毫不迟疑地伸手打起了帘子:“萧公子,我们小姐病中受不得气,请您不要打扰她休息。”
萧潜没有理会他,依旧盯着柳清竹追问:“清儿,你到底是……”
“你应该不是在等我放狗咬你吧?”柳清竹的声音前所未有的疏冷,更是连看他一眼都不肯。
萧潜想到院子里唯一的一只比家猫还要小一点的小黑狗,对那玩意儿能不能过来咬他一口表示深深的怀疑,但他并没有愚蠢到当面提出质疑。
既然说要放狗咬他,就是把他当贼了。哪怕那狗只有耗子那么大,他也该识趣地抱头鼠窜。
可是……
为什么?
被小枫像盯贼一样步步紧跟地逼出了房间,萧潜还是没有想明白自己说错了什么。
婉蓁在隔壁屋里闹得正厉害,看见萧潜过来,立刻伸手要他抱。
桂香见他脸色不好,不禁疑惑地问道:“奶奶不肯跟您走吗?”
萧潜迟疑了一下,有心向她打听些事,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这时婉蓁又闹了起来,抓着萧潜的手臂又抓又摇:“今天不是要去看沈爹爹吗?婉儿一早就打扮好了,我们怎么还不走啊?”
“今天……天气不好,我们不去了。”萧潜迟疑了许久,才艰难地说道。
小丫头闻言立刻不满地嘟起了嘴:“爹爹说话不算数!骗人!婉儿不跟你玩了!”
萧潜的手臂还保持着环抱的姿势,小丫头却已经利索地钻了出去,远远地躲到一边生闷气去了。
“怎么跟你娘一样,莫名其妙地发脾气……”萧潜忍不住低声抱怨。
“奶奶又生气了?”桂香闻言立刻站起身来,边走便嘀咕:“好端端的怎么会发脾气?她的身子本来就受不得气……怎么这么不叫人省心呢!”
“你先别去,我有话问你!”萧潜心中发急,慌忙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腕。
桂香像碰到了火炭一样飞快地甩开,直退出三四步远,又把手腕在衣服上擦了又擦。
“我的手上没有毒吧?”萧潜疑惑地看了看自己的手,表示很受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