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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经过一夜折腾,第二天吃过早饭,唐希旺壮壮精神要去镇里。出门前,唐希旺推出那辆破自行车,唐希云一看生气地说:“堂堂的村书记,还骑这种老掉牙的破车,多寒酸,你还当宝贝!”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沓钱,数数,说:“这是500,去镇上先买辆新的。秀芳,给希旺找件新一点的行头,人要衣裳马要鞍,脸面要紧。人要是精神了鬼都躲着走。”

秀芳拿出一件短袖白衬衫,是一年前外甥黄明跃从上海特地给舅舅捎来的。当时,唐希旺穿身上试试,对着镜子照照,觉得比镇委书记的衣裳还亮眼,又脱了下来。后来秀芳又催几回,他一直不上身。

唐希旺一身崭新,又刮了胡子,搭便车到镇里先买了一辆泰莱克新款自动变速车。他的烟虽然早戒了,按照姐姐烟是介绍信的叮嘱,还是买了一包45元的软盒大中华。

唐希旺记着临行前姐姐要他“胆大心细”的嘱咐,进了派出所,径直来到所长的办公室。所长正在和一个民警说话,见唐希旺进来,眼睛一亮,忙起身让座,客气地说:“唐书记,请坐!”

唐希旺在一张长沙发上坐下,掏出烟,抽出一支递给所长,所长刚说出“戒了”,见是中华的,还是接了。唐希旺又给那个民警一支,民警可能是新来的,唐希旺没见过。对方接了烟,唐希旺自己也叼上一支,但却忘了买打火机。正晾着,所长从抽屉里拿出打火机,让唐希旺点,唐希旺请所长先点,所长笑着说:“你是稀客!”

那个民警自个儿点着烟走了。

唐希旺点着烟吸了一口,见所长也点着了,笑着说:“所长,我想请示一下我儿子的事。”

“你儿子?”所长有点兀然。

“唐水生。”唐希旺不好意思地说,“蓄洪前,所里给抓了。”

所长这才想起来。他拨了电话,胡文胜走进来。唐希旺正要和他打招呼,所长问:“唐水生的案子?”

胡文胜瞥了唐希旺一眼,支吾道:“局里……”他又朝唐希旺斜了一眼,没有说下去。

所长不再说话。他吸了一口烟,想了想,对唐希旺说:“老唐,因为唐水生是你儿子,这案件的事,你最好不要问,相信政府,相信法律。”

唐希旺一听所长改称他老唐,头一下子大了。所长下面的话他似乎没有听清,心里冰凉。三个人谁也不说话,唐希旺木了,他强笑着向所长告辞,所长没有再站起身送他,黑着脸,没有一点儿表情。

唐希旺没精打采回到家,正焦急等待着好消息的一家人都傻了眼。唐希云见状,心里也没底。但她还是壮着胆子问:“有希望吗?”

“啥希望?”唐希旺木头人似的,“所长说,相信政府,相信法律,别的啥屁也没放。”

“政府,法律,都是人办的呀,”唐希云气不打一处来,“法律又不会说话,还不是靠人操作,人是活的。法律也不是死的,判刑还有个上下限呢!”

“人家是执法……”唐希旺舌头有点打卷儿。

“执法都是好人哪?”唐希云不以为然,“别说是现在,整我那阵子也有派出所的人哪!你没有看电视么,河南一个农民差点被当作杀人犯给毙了,判了死缓。结果真凶被查出来,才真相大白,差一点没命了,还不冤吗?后来处理了几个办案的,政府还赔了钱,有姓有名有地点,执法的就一贯正确呀……”

“姐,”鼻子大压嘴,唐希旺一筹莫展,“人家不放人,我能抢吗?”

“也是。”唐希云冷静下来,喃喃地说,“水生这事跟我那事不一样。我那是无中生有。这,有那个女孩子的事顶着,得另想门儿。”

秀芳眼泪汪汪:“姐……”

唐希云振作精神:“哭,没有用。明儿我去他家走走,大活人,不能憋死。”她用手指指隔壁刘占元家。

广播喇叭里响着省人民广播电台对农村广播节目,浑厚的男高音正在播送《冲不垮的金水湾》的通讯。“……一位哲人说,成就大事大业,必得天时、地利、人和。在新中国成立前,弹丸之地的金水湾掌控在金姓人手里,少数人作威作福,多数人受苦受难。在党的领导下,不可一世的反动势力很快土崩瓦解,人民当家做主,金水湾正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这次抗洪抢险,金水湾人又做出了重大牺牲和不可磨灭的贡献。舍小家,顾大家,舍局部保全局,是对金水湾人民的又一次严峻考验。在党中央和省地县各级党委的正确领导下,要发扬自力更生、不怕困难的大无畏精神,生产自救,重建家园。一方有难,八方支援,我们一定能战胜这场洪灾,把灾害造成的损失减少到最低程度。在社会主义新时期,在抗洪抢险和重建家园的工作中,我们也要坚持天时地利人和,抢抓时机,发展灾后生产,调动一切可以调动的积极因素,万众一心,团结奋斗。……”广播结束,金水湾又恢复了昔日的空旷与宁静。

刘昌友近来很得意,脸上整天堆着笑,有时嘴里还啍着小曲儿。他最爱唱的是京剧《沙家浜》里胡传魁那句“老子的队伍才开张……”不知是下面的词忘了,还是故意省略。这种单调的重复来重复去的哼叽在别人的耳朵里枯燥贫乏,而刘昌友的心里一定是津津有味,回肠荡气。不然他既不觉得无聊,又不感到累。

刘昌友哼哼叽叽来到村委会办公室,刘长富正在造全村被洪水淹倒的房屋花名册。镇里的会议刘昌友和刘长富一起参加的。会上,镇领导像铡砍的一样,要求一定要实事求是,既不准瞒报错报,漏掉一户一间,更不准弄虚作假,骗取国家的钱财。如果发现问题,一经查实,一定要严肃处理。回来的路上,刘长富问刘昌友:“叔,这回倒房咋报?”

“唐希旺的水生出事了。”刘昌友没有正面回答。

“啥事?”刘长富惊讶地说,“高考作弊?”

“关他屁事。”刘昌友转入正题,“报灾的事,唐希旺可能没有工夫管,你只管造,比上一回多些,长贵的屁股还没擦净,我正缺钱用。”

长贵是刘昌友的儿子。因为嫖娼被公安局治安大队当场抓住,拘留半个月罚款两千。钱交了,人也放了。那女的死活不承认卖淫,告刘长贵强奸,公安局已经立案。

这是最近的事。养羊的知道羊膻,水生出事的当天晚上,刘昌友担心夜长梦多,特地到刘占元家。

“表叔来了!”金玉娇迎出来,眼睛红红的。

“晓旭……”刘昌友坐在椅子上,只提了个引子,故意打住。

“没大事,”金玉娇脱口道。但她马上又用手拭拭眼,故作伤心,“女孩子家名声咋办?”

刘昌友一时答不上来。正在里屋里唉声叹气的刘占元跳出来,也没有和刘昌友打招呼,指着金玉娇,气急败坏:“哪壶不开提哪壶,唐希旺哪一点对不起我们,人家就那么一个儿子,不明不白地进去了。大学生的料子,你也不动动脑子,就……”

有刘昌友在场,金玉娇哪会把刘占元放在眼里。她早知道刘昌友私下里在戗唐希旺,想揽村里的一把手,故意撒泼:“你刘占元尿泡尿照照,不是有表叔,哪一个拿你当人了。他儿子上不上大学,关我们啥事!”

刘占元不服气,气呼呼地走出去。

刘昌友没有拦刘占元。他知道刘占元出不了金玉娇的手心。

大门砰地被刘占元拉上。

“有种,你永远别回这个家!”金玉娇吼道。

刘昌友挥挥手:“玉娇,不要吵,不要吵。事情到这个地步,不要大惊小怪。要冷静,冷静。”

金玉娇也坐在椅子上,委屈地说:“占元怪我性子急,不该……”

刘昌友一直很平静。他见金玉娇有点后悔,说道:“开弓没有回头箭。既然报上了,就不要怕得罪人。”他见屋里没有外人,压低声音,“案子不结不算了。孩子还小,没经过事,可不要乱改口。”说着从怀里掏出一把钱,“孩子受惊了,这点钱给孩子买点补品。”

金玉娇见都是四个老人头的,两眼笑成两条线。她半推半就:“表叔,您的心意领了,钱不能收。”

“别说外话。”刘昌友把钱放在桌子上,叮嘱道,“嘴一定要紧点,不要夹生了。”

金玉娇不知刘昌友卖的啥药,顺着竿子爬:“表叔放心,我们就咬住不放。”

刘昌友开心地笑了。

刘昌友走后,金玉娇拿起桌子上的钱,一张一张地数了两遍,1000元,金玉娇的心沉重起来。她正在数第三遍,刘占元和晓旭走进来。晓旭天黑后去村卫生室拿药,水莲在卫生室里当药剂员,当时没有外人,两人说起玉米地里的事,晓旭才知道水生被抓走了。她正不知道该怎么办,刘占元找到卫生室,于是父女俩便离开卫生室往家回。半路上,刘占元说起刘昌友正在他家里,晓旭说:“他心里有鬼。”刘占元不知道女儿说的啥意思,不再接话。

父女俩回到家,刘昌友已经走了。晓旭见妈妈正在数钱,已猜出钱一定是刘昌友的。她上前一把扯过金玉娇手里的钱甩到地上,恼羞成怒:“伤天害理!”

刘占元补充道:“他是把我们当枪使。”

晓旭义愤填膺:“心够黑的,是嫁祸于人,借刀杀人。”

金玉娇一屁股坐在地上撒泼:“一个个没良心的……”

自打水生被抓,刘晓旭就阴起来了,白天从来不出门。金玉娇以怕女儿寻短见为名整天守着她,连大小便上厕所也跟在后面。事发当天,派出所民警问晓旭知道不知道玉米地里那个男人是谁时,晓旭刚回答:“听声音好像……”金玉娇连忙打断说:“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你不是看见唐水生一个人吗?”

晓旭只顾哭泣,没有再说下去。胡文胜说:“你看见谁说谁,不要好像……”于是让晓旭在询问笔录上按了手印。

唐希云几次借故去刘占元家,金玉娇都寸步不离守在旁边。唐希云只能说些安慰之类的官话,找不到单独与晓旭谈话的机会。

山不转水转。金水湾刚刚在淮河防汛前通了电和电话。电话只有一部,是上级拨款安装的,村两委会专用。私人装电话个人要掏3000块钱的安装费,全村几百户没有一家愿意安。电虽然通了,全村却没有一部彩色电视机,只有几户有从城里亲戚家更新换下的黑白电视机,而且小得可怜,图像断断续续,闪闪烁烁,有鼻子无眼的。

唐希云瞅准时机,决定从外围入手。那天吃过早饭,乘唐希旺去村里开会之际,唐希云满面春风走进两委会大院。她手腕上不仅戴着英拉格女式手表,两只手上还各戴一枚金戒指。很多人都是第一次看到金戒指,认识的老远就和她搭话,不认识的也往她跟前凑。当时会议还没开,前拥后跟,不仅自己风光,也给唐希旺大大长了脸。

刘昌友早知道唐希云前来救驾,但不知道她如此富有。唐希云刚走进院里,刘昌友就上前两步迎上去,亲热地说:“老姑娘真是发财了,欢迎您大驾光临!”

唐希云赔个笑,不以为然:“大兄弟高抬了。老姐姐没多大财气,靠党的改革开放好政策,在长江上跑运输一趟10多万,够吃的!”说着淡淡一笑。

众人一听10多万,都大惊失色。刘昌友惊叹:“老姑娘来村委会有何指示?”

唐希云诙谐地说:“姑娘回娘家,老门子老窝,指示谈不上,这几天我觉得希旺家日子有些寒,我想帮助他改善改善,借你们的电话给你外甥明跃打个电话,顺便也让镇上邮电所的师傅给希旺家安部电话,老太太也经常想家,图个方便。”唐希云故意装着轻松的样子。

刘昌友很吃惊:“明跃不是在船上吗?船上也有电话?”

唐希云说:“南京有房子。明跃有时在船上有时在家里,他身上有大哥大,啥时都能接听。”

刘昌友羡慕道:“您老姐现在享福了,过着神仙日子。”

“哪里,哪里,”唐希云故意捉弄刘昌友,“我虽然自在,还是老百姓,又叫个体户。哪比得上你老兄弟,堂堂的大主任,金水湾村的人头啊!”

刘昌友知道唐希云话里有话。光棍不吃眼前亏。他嘿嘿笑道:“要说人头,该数希旺,我只是给他打下手。”

唐希云收敛笑容,挑直道:“不管谁是人头,都是为大伙儿办事,现在都叫带头人。要实打实,可不要玩虚的、假的。”

“那是,那是。”刘昌友明知唐希云在打着屁股震着脸,敲打自己,也就受了。

唐希云一连打了两个电话,一个打给儿子明跃,让他买两台大彩电尽快送到金水湾来。后一个打给镇上的邮电所,请派人给唐希旺家安一部电话,费用随后送去。

第二天,唐希旺家的电话就安装好了。

第三天,明跃开着自己的小汽车送来两台日本产东芝25英寸大彩电。当时,不要说是村里,就是县里也很少家庭有这样的大彩电。一是市面上没有卖的。二是贵,每台1万多,一般人家买不起。明跃有个朋友是卖进口彩电的,一个电话就搞定了。

县里刚开办广播电视转播台,明跃先架起天线,不一会就把彩电调试好了。人们奔走相告,出出进进来唐希旺家看电视。唐希云事先吩咐希旺和秀芳买些烟烧些茶热情招待前来看热闹的男女老少。小板凳,高凳子,屋里屋外,应有尽有。

头一天电话,后一天电视,唐希旺家两天跨进了电气化。

唐希旺安电视的那天晚上,刘昌友悄悄找到金玉娇,交代说:“玉娇,唐希云发了。她这次准是冲着唐水生的事来的,人都进去了,还有心肠捣鼓电话电视,明摆着在给唐希旺长脸壮胆。你记住,只要晓旭不松口,案子他就翻不掉。”

隔壁唐希旺家的电视里正在播放京剧《红灯记》片断,隐隐约约传来李奶奶悲愤激昂的唱腔:“……打不尽豺狼,决不下战场!”

金玉娇一边听电视传来的声音一边点头。

刘昌友刚走,晓旭就坐不住了。她不知道刘昌友和妈妈嘀咕什么,厌恶地说:“整天鬼鬼祟祟的,恶心人。”

“有你这样说话的么,”金玉娇翻眼道,“你表爷也很关心你。”

“我不稀罕他关心。”晓旭乜了妈妈一眼,“我看透了,不是什么正经人。”

“不许你胡说。”金玉娇又气又急,“你忘了么,人家还送我们1000呢!”

“臭钱,臭钱,”晓旭呸呸两口,“他心里有鬼。”

“再胡说,撕你的嘴。”金玉娇瞅了晓旭一眼,关上门,催晓旭睡觉。

天热,蚊子多,晓旭躺在蚊帐里翻来覆去睡不着。

一直处于紧张状态的金玉娇不一会就睡着了。刘占元忙了一天活,也很快进入梦乡。

大约半个小时,晓旭被隔壁电视机里优美动听的戏曲吸引住了。她睡意全无。妈妈打着鼾睡得正沉。她悄悄穿好衣服,轻轻拉开门,在院子里站着听了一会儿,东一句西一句,虽然不连贯,却也令人陶醉。她在学校办公室里见过彩电,因为上课,老师不让看。爸爸睡在前屋偏房里。她蹑手蹑脚拉开大门,又回身虚掩上,径直向唐家走去。

晓旭只知道唐家装了电话和电视,不知道水生被抓。民警问她玉米地里的事,她只说看见水生去找牛,至于干坏事的人是谁,她从没有提过水生,也从没有怀疑过水生。水生曾经给她写过求爱信,她虽然没有明确表态,但她从心眼里喜欢水生。她为水生高考能考出好成绩而高兴,但她没有想到玉米地里的屎盆子会扣到水生头上。

晓旭刚走进院里,水莲就迎出来。水莲是受姑姑的指派,专门注意外面的动静。说穿了,主要观察晓旭会不会来看电视。唐希云特地交代水莲说:“只要晓旭一出现,水生就有希望了。”

晓旭踟蹰地向院里走来。灯光下,水莲老远就迎上去,热切地说:“晓旭,我早想请你来看电视,妈和姑姑也催我去,她们都喜欢你,就是怕你妈多心。”

“我妈这些天神经不正常,整天盯着我。”晓旭边说边走,“烦死人了。”

水莲拉着晓旭刚走进屋里,唐希云和王秀芳都站起来迎接。唐希旺先去镇里开会,接着又在村里开,一天没沾家。黄明跃晚饭时喝点酒,看了《新闻联播》就休息去了。来看热闹的人大都只图个新鲜,开开眼界就走了,剩下的年轻人正想往下看,见晓旭进来,联想近来风言风语唐水生被抓与她玉米地里的事有关,便一个个散去。

刘晓旭见一个个往外走,有的和她连个招呼也不打,有些尴尬。唐希云连忙拉她坐下,王秀芳不停地让她吃糖果。晓旭有些不好意思,唐希云剥开一颗糖递到晓旭手里,乐滋滋地说:“这是你明跃哥今天刚从南京带来的,姑娘,吃吧!”

晓旭把糖含在嘴里,眼睛扫了扫,不解地说:“水生哥呢,怎么不看电视?”

水莲眼圈儿红起来,迟疑地说:“他,他,……”

王秀芳忍着眼泪:“乖孩子,大娘我……”

唐希云强笑道:“晓旭,你是个好姑娘,你不来,我们还正想找你呢!实话说吧!水生被抓了。”

“怎么会呢?”刘晓旭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刚参加高考,他说考得不错。”

“因为玉米地里的事。”王秀芳哽哽咽咽。

刘晓旭的脸倏地红起来。她虽然有些窘迫,但还是从容地说:“那事和水生一点不相干,怎么会扣到他的头上呢?”她鼓着腮帮子有些发愣。

唐希云见刘晓旭不认账,兴奋起来:“晓旭,好姑娘,我们就盼着你这句话呢!”

王秀芳平时就喜欢晓旭,她曾对唐希旺说:“如果晓旭给咱做媳妇才好呢!人漂亮,心眼儿好,还懂礼数。”

唐希旺不表示反对,只道:“她妈的名声……”

“一母生九子,九子九个样。”王秀芳反驳道,“她妈是刀子嘴豆腐心,晓旭不像她妈,倒像刘占元,为人实在。”

唐希云虽然不常见刘晓旭,从小到大,见过几次,也说过话,看得出她是个好姑娘。听她妈说玉米地里没有见红。退一步说,就是被那个了,是不幸,应该受到同情。决不能另眼相看。唐希云是个软心人。她见秀芳很动情,很急切,她也想尽快扒出水生,便自作主张道:“晓旭,现在只有你站出来,才能救水生。如果你愿意出面,明天跟我一起去县里,将来你和水生一起生活,这桩婚事由姑姑我来做主。”

晓旭慢慢抬起头,绯红着脸,吃力地说:“玉米地里的事把我羞死了,我……”

“这是不幸。”唐希云板着脸,“你是受害者,怎么能怪你呢!都怪那个挨枪子儿的,缺德,不得好死。”

王秀芳拭着眼睛道:“晓旭,如果你不嫌弃我们家,就照你希云姑姑的意见办。我同意这门亲事。”

晓旭耷拉着头,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水莲快人快语:“晓旭,你放心,今后如果水生敢欺负你,我替你做主。”

唐希云见水到渠成,说:“就这样定吧!明天一早我们去县城。”

水莲抢着道:“我也去。”

晓旭默默地点点头。

上午唐希旺和刘昌友去镇里开灾后重建生产自救会议。镇长徐永刚传达县里会议精神。徐镇长是个军转干部,正营职转业,曾当过连长,参加过老山战役。虽然当兵十几年,只上过那一次战场,却也是在枪林弹雨死亡线上炼出来的。为了抢占一个山头,全连死了一半多人。让他永远不能忘记的是连指导员,在敌人火力压制使他带领的敢死队抬不起头,接近弹绝人亡时,指导员带领突击班迂回到敌人后面以拼刺刀的肉搏战消灭了敌人。指导员和十几个战友全部壮烈牺牲。徐永刚只挂了彩。住了一个星期的医院就好了。出院后,他第一件事就是带领剩下来的战友到指导员和其他牺牲的战友坟前吊唁,他带头举起手庄严宣誓:“指导员和牺牲的战友们,我们一定像你们一样,做个无私无畏的人,永远忠于党,忠于人民,必要的时候献出个人的生命。……”

这是生者对死者发自肺腑的表白,也是一个共产党员对党组织的承诺。转业到地方工作时,组织上征求他的意见,徐永刚说:“我应该是死过的人。既然没有死,还可以工作,就到最艰苦的地方。”

金水湾虽然名字好听,却是全县最落后的地方,一些干部不愿意去,那里正空着镇长的位子。徐永刚毫不犹豫地去了金水湾。

徐镇长的会议精神传达一半,会场下面就开始有人外出。第一个外出的就是刘昌友,紧接着又有几个。徐镇长压着火继续传达。又过了一会,刘昌友又站起来向外看,他正要拔腿,徐镇长捺不住了,他军人的脾气一上来,谁也不讲情面,虎起脸道:“刘昌友,你屁股下面长钉了,我们是开会,不是演戏,想听就听,想走就走。”

刘昌友事先就有思想准备,并想好了托词:“我,肚子拉稀……”

拉肚子应该是很充分的理由,不过可能是由于过分紧张的原因,他的话音刚落竟带出个响屁,满场子哄堂大笑。

刘昌友的脸一下子红起来,徐镇长也忍不住笑了。他知道刘昌友可能另有急事,笑着说:“拉肚子放屁既正常又属于特殊情况,你去吧!”

刘昌友的确有特殊情况。他第一次出去,是胡文胜在外面向他摆手,他知道胡文胜找他不是鸡毛蒜皮的事,便悄悄走出去。

“局里刚才打来电话,让所长和我们几个待命,不知是……”胡文胜只知道局里要来人,但不知道是什么事,他望着刘昌友,意思提前通个信。

刘昌友心里一惊,递给胡文胜一支烟:“是唐水生,还是……”

胡文胜点着烟,吸了一口,摇头道:“摸不透。”

刘昌友见胡文胜没什么表情,转念一想,胡文胜可能是想再敲他的杠子。已经不是一次了,每次去派出所,屁大的事,哪怕是上户口,迁户口,改年龄,不请他们去馆子里撮一顿,起码要拖个半死不活。如果涉及案子,还得塞几个。一般是所长不会出面,肉脸对肉脸,一是说不出口,二是直通车风险大。一般要有个二传手。刘昌友见胡文胜支支吾吾,心想一定是所长派他来的。一来长贵的案子未结,二来唐水生的案子未定,不再出出血是不行的。他刚从财政所里领了全村的救灾款,于是,从怀里掏出一沓四个老人头数了二十张递给胡文胜说:“这2000你和所长先用着,以后……”然后把剩下的又揣进怀里。

刘昌友回到会场继续听会。哪知,徐镇长正讲到节骨眼上,即下一步生产自救,主要是抢种晚秋作物和以副补农等问题,二儿子刘长发又在会场外面不停地向他摆手。

刘昌友红着脸走出去,长发也走到他跟前,结结巴巴地说:“爸,俺哥被公安局带走了。”长发平时没有口吃,可能因为着急,舌头不打弯,“还上了铐、铐……”

为了不惊动家里人,刘晓旭没有回家睡,和水莲挤在一张床上。他们是四口之家。除了爸爸妈妈,刘晓旭还有个妹妹叫晓琬,已经十四岁,念初中,暑假一开始就像关在笼子里的鸟飞到阜阳她姑姑家去了。现在只有她和爸爸妈妈三个人在家。

别看刘占元在金水湾靠不上大户,因为计划生育,还曾经风光过一次。不仅在金水湾行政村,而是金水湾镇。在全镇万人大会上,镇长亲自给刘占元和金玉娇夫妇戴大红花,号召大家向他们学习。当时,全镇只有六对夫妻赢得这种荣誉,金水湾只有他们俩,过半行政村还是空白。

那是在全镇第一次计划生育工作表彰大会上。刘占元当时只有晓旭一个女儿,夫妻俩响应政府“只要一个孩子”的号召,主动要求做绝育手术。这在当时影响很大。谁也没有想到,金玉娇的绝育手术失败了,半年后又怀上孩子。到医院做人流,经检查,金玉娇做手术有生命危险,只得把孩子生下来,然后再做绝育手术。这一胎又生个女孩,刘占元和金玉娇觉得过去光荣过了,现在又生了一个,有点不好意思,于是给孩子取了个完字的谐音琬,表示以后再也不生了。晓琬也继承了金玉娇身上的优点,像晓旭一样,聪明伶俐,楚楚动人,姐妹俩成为金水湾有名的两朵金花。

……

唐希云、水莲和晓旭天蒙蒙亮就出了门。仨人徒步到镇上,乘头班开往县城的中巴,下车在早点店里吃了早餐,来到县公安局正好机关刚上斑。

唐希云头前带路。门岗值班民警见三个人穿戴整洁,尤其是唐希云戴着金项链金戒指有点来头,不像上访人员,连问也没有问就让她们进去。进入办公室大楼,唐希云在前,水莲和晓旭随后先在大厅里看宣传栏,浏览玻璃框里的彩色照片,然后直奔局长室。一位一只手拎只公文包一只手捧着茶杯穿着警服的中年男子刚走进室内,唐希云在前,水莲和晓旭在后也跟着进去,那人刚在老板椅子上坐下,唐希云微笑着说:“黄局长,您好!”

黄局长微笑着站起来,客气地说:“请坐,您……”他觉得眼前这个女人似乎有点眼熟,但一时又想不起来。

唐希云不紧不慢地说:“我老公叫黄德元,也是干公安的,是寿县局的,走了两年了。儿子也是公安,在市里……”见黄局长连连点头,言多必失,她就此打住。

黄局长似乎也听说寿县公安局曾有个姓黄的领导。至于他儿子在市里,在哪个市没有说。他们市局有几个姓黄的,作为一局之长,不便多问。黄局长又看两个女孩,都长得眉清目秀,腼腆地耷拉着头。既然她老公姓黄,又是干公安的,找上门来,一定有事,笑着问:“你当家的姓黄,我们是一家子,老大姐一定有事?”

“黄局长,您高抬了。”唐希云感激地说,“我是有个事请老弟关照。”

黄局长点点头,微笑道:“自家人不用客气,请说。”

“我侄子,奶水子未干。”唐希云故意轻松地说,“和一个女孩只说几句话,竟说是什么强奸被抓进去了。”

黄局长忙问:“叫什么名字?”

唐希云:“唐水生。”

黄局长惊奇地说:“是有这个人。案卷我也看过了。不过,我们现在需要找到那个女的,刘晓旭。”

“刘晓旭?”唐希云连忙指指刘晓旭说,“她就是。”

晓旭不由自主打个寒战。

黄局长的脸仍带着笑:“来了好,不要紧张,我们有点事儿找你,已经给所里打过两次电话,所里说没有找到你。”说着,黄局长拨过电话。

一会儿,进来一个年轻的女民警。黄局长说:“刘晓旭来了。你带她去查查。”他用手指一下刘晓旭。

女民警转身对刘晓旭说:“走,跟我来。”

晓旭站起身,胆怯地说:“我……”

水莲也站起来,看一眼黄局长,又看着女民警:“我跟她一起去?”

黄局长挥挥手:“你不要去,她一个人就行了。”

刘晓旭身子颤抖了一下,两条腿一点儿也拉不上去。女民警扶着她,安慰道:“走吧!不要紧张。”

大约十多分钟,刘晓旭又走进局长室。女民警跟在她身后,把一张鉴定表送到黄局长面前的桌子上。黄局长看看鉴定结论一栏里写着:处女膜完好无损。他笑着说:“老大姐,唐水生无罪释放,你们现在就可以到看守所接他回家。”

“真的,黄局长?”唐希云高兴得眼泪快流出来了。

“我们昨天就通知了看守所。”黄局长说。

唐希云向黄局长表示感谢。黄局长说:“不用谢。”送她们走出门。

走出局长室,水莲和晓旭都有点纳闷。来到大厅,水莲不解地问:“姑,你怎么知道黄局长?”唐希云指指一旁宣传栏里的照片,“你们看看那几张大照片下面,不是写得清清楚楚么!”

水莲惊呼:“姑,”她伸出大拇指,比画着,“您真神啊!”

唐希云指指水莲的眼睛,笑道:“妮子,长这个干什么?姑一辈子没有上过学,只上过扫盲班,眼皮底下几个字。你们都有学问,到姑这个年纪,都会鬼精鬼精。”

水莲和晓旭都笑起来。

在去看守所的路上,唐希云很兴奋,她事先没想到会这样顺利。水莲既高兴又纳闷,女民警把晓旭带走了,怎么一会儿就回来呢?水生怎么在她们没来之前就要放了呢?女孩儿对女孩儿,姑也不是外人,她悄悄问晓旭:“那个女的找你出去干啥?”

晓旭的脸红起来。唐希云见晓旭不说话,猜想一定是身体方面的事,局长说查什么,不可能是外伤,不是外伤,作为女孩儿,加上水生的事,准是……于是,她替晓旭说:“女人,不就是那一点吗,还有啥秘密。”

晓旭默默不语。水莲云里雾里。

是巧合,还是神使鬼差,刘长贵上午进去,唐水生下午就出来了。时差就那么两个多小时。就是这两个多小时,经过一番心理战,刘长贵就败下阵来,承认玉米地里的那事是他干的。不过,按手印之前,他再三向审问的警察说明:由于天上的太阳热辣辣的,心里发慌,他下面一直挺不起来,就像一个偷儿,想进门没有进去,在门前转了一圈,没偷着东西。

不是所有的门都是可以随便出入的,也不是以偷着没偷着东西定罪。刘长贵除了嫖娼,又多了一个罪名——强奸未遂。

水生走出看守所,远远就看见姑姑、姐姐。让他惊诧的是,怎么还有晓旭呢?警察审问他时问:“你认识刘晓旭吗?”

唐水生:“认识,我们是邻居。”

“你在南大坡放牛见到刘晓旭吗?”

“见了。她放羊。我们还说了几句话。”

“后来呢?”

“我去找牛。回来就没有看到她。以为她先回家了。”

“你知道玉米地里的事吗?”

“不知道。”

……

几次审问,水生都是这样说。有一次一个民警手有点痒,手刚刚狠狠地扬起,面对他那稚气未脱的神情,又软绵绵地垂下去。

唐希云和水莲在前,晓旭在后向水生迎去。水生拎着包呆呆地站在那里。唐希云上前几步紧紧地抱着脸色苍白的水生,心疼地说:“水生……”眼泪唰唰地流下来。

水生头埋进唐希云的怀里,怆然道:“姑姑!……”

水莲一边用手绢擦着眼泪一边指晓旭说:“水生,你的事怪不得晓旭,我们找局长问过了,晓旭没说你一个字什么,你千万不要错怪她,都是人家搞的鬼。”水生像钉在那里,茫然道:“姑姑,这……”

唐希云松开水生,连连点头:“是的,晓旭是个好姑娘,法医也检查过了,她没有被那个……”

晓旭脸一下子红起来,低下头,忸怩道:“姑姑,您……”

唐希云虽然年纪大,思想却很开放。她说:“从古到今,很多男人都很在乎女人的第一次,如果得不到,好像白来世上一回。这一页我先帮你们翻过去,消除疑心病。”

水莲的脸也红起来。俄顷,她瞅着水生说:“晓旭天不亮就背着她爸她妈和我们一起来看你,你还不快说声谢谢。”

水生的脸上有些泛红,窘促地说:“谢谢,谢谢……”

确切一点,刘长贵可能是上午9点钟左右被公安局刑侦股的警察带走的。刘长贵的案子原来按嫖娼处理,属于治安股。任股长是治安股股长。案子一上手,不看僧面看佛面,看在防汛抗洪期间在刘家吃喝那么多天的分上,任股长尽力关照,拿出罚款处理的初步意见。案子报到局里,那个被指控卖淫的女青年哭死哭活拒不承认自己卖淫,声称自己是受害者,请求政府为她雪恨。女青年是一家大酒店里的服务员,在餐饮部上班。那天晚上,刘长贵和五个哥们在这家酒店里见到这个女青年水灵灵的便动了心,酒足饭饱后亮着一把水果刀胁迫这个女青年进了他事先开的房间。女青年拼命反抗,刘长贵挥着刀强行逼其就范。当时刘长贵掏出20块钱给女青年,被女青年甩在地上。卖淫与强奸,仅仅两个字之差,案件发生了质的变化,转到刑事股。刘昌友为了表示感谢,当时,送给任股长2000块钱。钱是任股长妻子收的。

后来任股长不好意思地对刘昌友说:“你老兄见外了,不该破费。”

“给你添麻烦了。”刘昌友笑着说,“一点心意。”

这是两个月前的事。刘昌友以为已经万事大吉。他曾教训刘长贵说:“你是吃屎的狗离不了茅坑,自己有老婆,怎么还在外面吃野食,丢人现眼的!”

刘长贵垂头丧气:“我,我……”

刘昌友打发二儿子长发回家:“回家跟你娘说,要存住气,不要乱嚷嚷,我这就去县里。”

“我嫂子听说我哥那个,正闹着要离婚,她……”

刘昌友已经顾不了那么多,直奔汽车站。

“任股长,”刘昌友找到任股长,任股长刚从局长的办公室里出来。他把刘昌友拉进自己的办公室,关上门,摇着头说:“大酒店里那个女服务员咬得很紧,局长批转给刑侦,刑侦查实了,我没有办法。”

刘昌友惊恐地说:“强奸要判几年?”

“这,”任股长忽然转换话题,“刚才局长告诉我,你们村玉米地里的案子也是你儿子干的,烟盒上的指纹比对出来,他已经承认了。”

刘昌友的头要炸了。“那,唐水生要放了?”

“唐水生是冤枉的。”任股长认真地说,“当然要放。”

“那……”刘昌友又气又急,“刘长贵身上背着两个案子。”

“对,两个。”任股长解释道,“一个定强奸,一个定强奸未遂。”

“两个,”刘昌友有点麻木,“要判几年?”

“这个不好说。”任股长想了想,“判刑要考虑很多方面,不是一把尺子。同样的罪,可以判长也可以判短,就是大家通常说的上下限。这里面……”他没有说下去。

刘昌友明白了。他望着任股长,求助地说:“任股长,你?……”

任股长又摇摇头:“我们这边白纸黑字,谁也动不了。检察院那边也不好改,关键是法院,法院判刑。”

刘昌友已经有些绝望。他狠狠地说:“孽障,孽障……”

任股长劝道:“你也不要太生气,可以请律师。”

“律师怎么请?”刘昌友好像又有了希望。

“找律师事务所。”任股长说,“是辩护人。只要懂得法律知识,是国家公民,都可以当辩护人。抗洪抢险上你们村的那个小朱就是兼职律师,代理过很多案子。”

“齐科长呢?”刘昌友觉得小朱嫩点,姜还是老的辣。

“市司法局宣传科科长。”任股长点点头,“全市有名的名嘴。不过……”

刘昌友有点后悔。后悔当时不该为了分配一笔救灾款与齐科长发生矛盾。为了40块钱两人不仅吵了一架,闹得两天互相不讲话,直到工作组撤走的前一天,经过唐希旺和任股长疏通,两人才表面上有点缓和。

三奶奶的房子被淹倒住在唐希旺家里。虽然有儿子媳妇,但都远在城里,条件较差,每人40元的临时生活补贴应该有老人一份。刘昌友坚持老人有儿子在城里工作,现在住在唐希旺家,吃喝不愁,这个钱可以不给她。唐希旺知道刘昌友肚子里咋想的,不愿背这40元的黑锅。齐科长认为唐希旺过虑刘昌友多心,不但坚持要给三奶奶,还坚持这40元钱由他自己亲自交给老人。刘昌友认为齐科长是在演戏,为唐希旺捞好处。你一言,我一语,谁也不愿意让步,齐科长毛了,干脆地说:“你刘主任也太小看人了,为了这40块钱,我老齐划得着和唐希旺穿一条裤子。”

刘昌友已经收不住嘴:“话是这样说,谁又能打保票。”

齐科长话撵话:“是不是心虚?”

刘昌友瞪大眼睛:“你说谁?”

齐科长用手指着刘昌友:“自己知道。”

最终还是齐科长让步,私下里塞给三奶奶50块钱,三奶奶不要,他说是替她代领的救济款。

撤回的路上,齐科长对任股长说:“金水湾村是刘家的天下……”

任股长笑笑,没有说话。

唐希云带着水莲、晓旭、水生走到村头,正在不远处菜园里干活的唐希强向他们跑过来,摆着手,高声喊道:“姐,姐,你们等等!”

唐希云不知发生了什么:“希强,你慌什么?这几天为了水生,我还没挤出空去你那儿。”

唐希强走近前,上气不接下气:“姐,我知道你在忙大事。”他转身拉着水生的手左看右看,心疼地说,“瘦了,瘦了……”

唐希云打断唐希强的话:“希强,你要干什么?”

希强松了手,潮湿着眼睛:“姐,我是想,水生遭这劫难,也是个大灾星。托你的福,今个出灾了,不能这么哑巴着回来。”

“你想怎么办?”唐希云笑起来,“你还想请台大戏啊?”

“那不成。”希强憨厚地说:“有钱一时也请不到戏。我想去买挂鞭给水生炸炸晦气。”

希云咯咯笑起来:“想不到我这个老弟想得这么细,好,你去办。”说着手伸进口袋里掏钱。

唐希强拔腿就跑。附近有一家小商店,代销烟花炮竹。唐希强是村里出了名的抠紧手,平时一分钱都要算着花。去镇上卖青菜经常饿着肚子回家,连两毛钱一碗的素面条都舍不得买。商店老板问他要多大的,他说要最长的。最长的一挂鞭10块,他从怀里掏出一把纸票和硬币放到柜台上,“请你慢慢点,少一分我下回补。”说着,拿着鞭炮和一盒火柴往回跑。唐希云领着三个青年人在前,唐希强扯着鞭炮在后,“噼噼啪啪……”

人们纷纷走出家门,熟悉的还走上前打招呼。鞭炮声中,金水湾又热闹了一番。

灾后的金水湾像煮透的沸水,滚了一拨又一拨。作为村支部书记的唐希旺更像被架在火上烤。他已经三天没有回过家了。灾后抢种正如火如荼。再过一天全村基本就抢种完了。“六月天,一袋烟。”是句农谚,精妙说明时差的重要性,一袋烟工夫庄稼就会不一样,越早越好。镇里一天一个会。布置抢种任务,检查落实情况。村里除了开会,传达上级会议精神,还要一块地一块地地检查。三奶奶的两亩多地可以抢种了,三奶奶下不了地,唐希旺带领十几个党员去抢种,有的党员不情愿,说现在是市场经济,还搞学雷锋那一套,应该是自觉自愿,不能赶鸭子上架。唐希旺听了不高兴,说:“当党员得站高一点,让大家看得起。三奶奶年纪大了,我们少歇一会帮一把,这叫助人解难,积德行善,哪能整天钻进钱眼里瞅着发财,要有点德行。”

“啥德行,有奶就是娘。”刘昌友当时也参加了,他却唱反调。

作为党和政府最末端的两个正职,就像一个家庭两根顶梁柱,一根也不能歪,如果一根有点晃动就不像个正常的家了。唐希旺想家家都有难念的经。五个指头有长短,不能一剪子剪。他不想让两个人认识上的差异公开化。如果让外人看出破绽,再插上一杠子,这个家就会乱套。他本想当众像在部队当班长那样再理论理论,嘴张了几张,还是咽了回去。大家你看我,我看你,谁也不说话。唐希旺转换话题:“别磨嘴皮子了,快干,干完了回家填肚子。”

“三奶奶没有钱,村里不能破费点吗?”不知是谁放了一炮,“提留款里不是有项公益事业费么,这也挨点公益事业吧?!我们不图大吃大喝,一个人一碗干炒面不空着肚子就行了。”

“村里的办公费早花光了。”只要提到钱,刘长富马上就会接腔,村里的钱都是他管着。

“没有钱,也能吃。”不知谁又冒了一句,“可以赊账,村里不是外欠好几千吗?人瘦不怕虱子咬,多记笔账呗!”

村里钱虽然都是经刘长富开支的,但每一笔都有刘昌友的签字,叔侄俩最清楚。刘昌友知道遇上这种纠缠,刘长富一个人顶不住,得他亲自出马:“不当家不知柴米贵。这接待,那招待,镇里干部下乡总不能背着锅碗吧!我们当干部的也不能卖老坟地贴,总得羊毛出在羊身上。”

刘长富来了劲:“老坟地也属国家管,想卖也没有。”

唐希旺听不来这种口水仗:“收场吧!吃吃吃,饿破脸了。”唐希旺虽然不批条子,村里有钱没有钱,他心里也清楚。自从他接任书记以来,村里的办公费和招待费开支把得还是很紧。上面来人,大都由刘昌友和刘长富等人陪。他不抽烟,酒也喝得不多。加之他一喝酒就上脸,三杯酒下肚脸就像块红布。所以,除了挤到坎儿上,或者接待镇里主要领导,一般他不上桌。但他不反对应该有的招待,常说:“不要说人家是公务,就是朋友闲坐,也得泡杯茶啊!”眼下,村里也不像刘长富说的那么紧,他知道镇里刚刚下拨1000元抗洪救灾公用经费,扣除工作组生活费,还剩600多元。至于大家要吃一顿,他觉得不能开这个口子。说着,说着,活就干完了。

……

刘昌友半拉子会上出走,唐希旺没有在意。这是常有的事。不要说是镇里,就是联合国紧急会议,也不能不让拉屎撒尿啊!但他没有想到会去县里,更没有想到刘长贵被抓。更更让他没有想到的是,刘长贵前脚被带走,水生后脚就回来了。

唐希云一行人在前,唐希旺在后,中间就差一里多路。他是散会时在镇里知道刘长贵被抓了。上面又布置了一摊子事。灾后重建,尤其是小学校里有十多间教室倒塌了,要赶在秋季开学前重建好。上面拨下来一笔补贴经费,徐镇长在会上强调:所谓补贴,国家也有困难,一下子拿不出那么多钱。主要靠群众集资,献工献料,众人拾柴火焰高,不能全睡在政府身上。但再苦不能苦孩子,各村先发动群众想办法尽快把倒塌的教室建起来,保证孩子们能按时上学。……”

唐希旺边走边想,快到村头时,前面响起鞭炮声。他有些惊奇。再往前走,才知道水生回来了,希强放的鞭炮。他的头一下子大了,猛蹬自行车,一直到自家门口才赶上,他放下自行车,火冒三丈,吼道:“你们是昏了头了,还是觉得金水湾村还不够乱,唐希强!”他抖着手指着唐希强,快戳着脸了,怒不可遏地说:“说,你是钱没地方花了,好,我们正愁着没有钱重建学校,你给钱屙出来!”

大家被他吼愣了。尤其是唐希强,本来胆就小,连忙往后退,连惊带怕,一个趔趄栽倒在地上,嘴里不停地求饶道:“哥,哥……”

院子里乱成一窝蜂。

唐希旺两手挟着腰呼呼出气。他的火还在冒,用手指着王秀芳,又指指水莲,气鼓鼓地说:“你,还有你,疯了,疯了,都疯了!”

唐希云看不下去了,她也挽起袖子,冲着唐希旺说:“唐希旺,你耍哪门子威风,你才疯了呢!”她正要扬手打,王秀芳哭着上前挡住,哀求道:“姐,姐,你饶了他吧!他……”

唐希旺疲惫的身子摇晃了一下,痛彻肺腑地说:“姐,你知道吗,我这个书记比个县长还难当啊!……”

唐希云的心一下子软了,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往下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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