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春兰在地窝子里一夜没睡，布谷鸟一叫她就从床上爬起来。她挨门串户跑，有的人大老远看见她来了，就把自家门用稻草绳捆起来，跑到自家的租田里干活去了。也有几户人家的门半开半掩，刘春兰推开第一家门，那家人跟她打招呼：“大兰子你来了。”“大舅妈，大舅到哪里去了？”“他上街买稻种去了。”“他今晚可去龙王庙？”“大兰子啊，我让你大舅到师塾学几个开眼字是不要变成睁眼瞎。小刀会的事你是知道的，到了阴雨天岗上没人敢到大河湾去，那儿有凶死鬼在喊杀啊。”“舅妈，农会和小刀会不一样，王先生是个文人，牛大照比不上他。”“这事由你舅。”“那好，我有事去了。”推开第二扇门，一个小孩正在吃早饭，小孩把野菜根吞了下去，看见刘春兰就像没看见。灶间有人问：“太儿，来人了？”小孩说：“西边的大兰子来了。”“大兰子你在窝里坐，我前天剐了几片老榆树皮，在熬水喝。”“你家今天不吃野菜了吗？”“这备明天伙食。”“兰子你有身孕在家多歇歇。”“王先生让大伙成立农会，龙子哥你心里称量过吗？”“你晓得我是个不周全的人，田里活我做不了，打鱼过日子，那个田租我不想问。”“那你晚上也到龙王庙去一下。”“我是要去的。这些年来王先生给我治病，一分钱也不要。”刘春兰从龙子哥家出来，心想这刘家岗咋了？一夜之间人们像躲恶鬼样躲着她。她想起二婶跟她讲的话，饿不死就要活着，她不想再费嘴皮子，刘春兰回到地窝子。
小海在芜湖的三流客栈里蒙头大睡，他听到有人敲门。牛大照出门前跟他招呼过，芜湖这地界上鱼龙混杂，干啥事都要留一个心眼。他喊了一声：“谁呀？”“我是送早饭的。”“送早饭的？我没要。”那人骂了一句：“操，吃不起早饭，还住着这上好的房子。”小海昨晚跑生意跑得很晚，那敲门声把他的睡意搅没了，他打了一个哈欠。这是个把命往里搭的买卖，同时也是来钱来得很快的生意。以前牛大照在芜湖干这生意干了好多年了。难怪先前他在老家不卖猪肉，跑到芜湖干江上捞尸的生意。先前牛大照才到芜湖时，他就蹲守在江边，看见江上漂来尸体，马上下水。迟了，那些吃长江的水鬼多，谁眼尖，谁下手快，谁就捞到尸首。捞到尸首，才有机会。遇到有钱的苦主，这样才能发到大财。可在江上捞尸，也是个把命搭在水里的活儿。一要水性好。江里无风三尺浪，没有金刚钻，别揽瓷器活。二要有杀气。那在江上死的人五花八门，凶神恶煞有的是。捞尸人身上的杀气恶不过死鬼身上的煞气，死鬼就会把你拖到水里，你就变成真水鬼了。年轻的牛大照刚到芜湖，啥都没有，只有一条命。他啥死尸都拖，在这一带渐有名声。后来他把这一江段的捞尸生意接下来，手上有几个铁杆弟兄。这生意做上手，他连带做起丧葬生意。这生意是不还价的。苦主请得起他们，那都是有钱的主。
小海昨天在江上拖了三个死人，很累。到客栈倒头就睡，牛大照到苦主家要银子去了。小海看日头在东山口才发了点芽，他又倒头睡去。他要豁命赚钱，把刘春兰风风光光地讨回家。操，老子那时穷得睡在龙王庙里。想着，想着，小海又睡着了，在梦里他和刘春兰一起办世界上最快活的事。“啪啪啪”击门声，客栈的老板娘喊：“哪个遭天杀的，要投胎去呀。”“操。”小海翻过身，他一摸裤裆，裤裆湿了。“小海快起来，老大在街上被人黑了。”“操。”小海从床上跳起来，“哪个敢黑我们捞尸的？”
小海由同伴领着飞奔到牛大照出事的地点。牛大照正躺在大道上，四个兄弟正和黑衣人拼杀。小海拿出一把短枪，“砰砰”干倒了几个，其他的人跑得一干二净。小海背起被大刀砍伤的牛大照，一路狂喊：“闪开，闪开！”小海一口气把牛大照背到芜湖一家医院。牛大照的命保住了。他对小海说：“你把我背回老家去，这里有人要黑我。”小海和他的兄弟们背着牛大照走了两百里路回到了刘家岗。背到黄陂湖边时，牛大照说：“小海，我们就扎在大河头，你到刘家岗看看，那里有没有吴雄的狗腿子，方便的话把长枪拿回来，让兄弟们操练。”小海在回岗的路上，看见有刘家岗的人从岗子里出来，小海迎上去，问刘家岗的现状。“王郎中回来了，他正在岗上成立农会。”“啥农会？”小海问。“这我说不清，听王先生说就是让我们种田人在一起，拧成一条绳，为自家谋利。”“这有意思，岗上有张麻子的人吗？”“没有外人。”
小海在龙王庙里看到了好几个月没见到的王先生。王先生比以前老了一点，头上平添了很多白发。“小海，我听大兰子说你跟牛大照到外面跑生意去了，你咋回来了？”“牛大照在芜湖被一伙黑衣人砍了。”“啊？被黑衣人砍了，他现在在哪里？”“他已回到黄陂湖里，和我的一帮兄弟在一起。”“他伤得重吗？”“重，不是我们兄弟，他九条命都搭上去了。”“你今晚把他背回来，他是刘家岗的英雄。”“吴雄、张麻子一直在要他的人头，我怕。”“那我去黄陂湖。他受了啥伤？”“刀伤，大马刀砍的。”
王先生说：“我到扎巴刺丛中找一点土三七，你到泥河边打一桶清水来。”王先生在扎巴刺里用手抓起三七的叶片，扎巴刺锋芒毕露，把王先生的双手刺得血淋淋的，血把绿绿的三七叶染得通红。王先生的血手抓着三七，小海拎着一木桶清水来到扎巴刺丛边，王先生把手放进去，清水一下染得通红。王先生一片一片地清洗着叶片，叶片上沾上血，王先生用手指揩掉上面的血渍，他把叶片又放进木桶里，洗了一下。他从木桶里拿出叶片，血与泥河水沿叶片下滴，落到地上，砸出一朵朵水花，残红残红的。小海把洗好的三七叶用木棒捣得碎碎的，用一块布包好，揣在怀里。
王先生到大河头时，太阳开始下坠，远处大别山的余脉苍茫。落日余晖把碧绿的芦苇网进一片神秘的湿漉漉的胭脂红中。有声音在晚风中呜咽，这声音时大时小，夹着喊杀声。小海的头皮直发麻，这是一块恶地。王先生坐了下来，闭眼，他嘴上祝颂着：“亡魂们，你们是为刘家岗的苍生死的，他们将世世代代记住你们，你们就融入这苍茫的大地吧。”小海不停地磕头。王先生说：“小海，起来，我们去救牛大照。”牛大照就在大河头的凹口，平躺在背尸工怀里。“头，这地咋这么多鬼魂在喊叫？”“这是我带人干仗的地方，死了好多人。”牛大照听到有脚步声，他叫了一声：“谁？”“我，小海，王先生也来了。”“王先生来了。”牛大照对一个背尸工说，“你扶我起来。”“大照，想死我了。”王先生一手扶着大照，“我回来就听到你的事，你是条汉子。”“王先生，我没干好。”“不说了，我看看你的伤势。”王先生揭开牛大照大腿上的纱布，“啊，这样长的刀口。”王先生说，“哪个下这样的黑手？”“我不知道，那天我收完账，快回到客栈时，从街对面跳出十多个黑衣人，把我和两个背尸工围起来，用大马刀砍，亏得小海拿着短枪来得快，开枪打死几个，把我救了出来。”王先生把三七敷在伤口上。“小海你砍点硬柴搭个地窝子，让大照在这里安心养伤。黄陂湖是好地方，大照你好好养伤。”“王先生，你这次来刘家岗想干啥事？”“在刘家岗成立农会，让种田人靠自家的力量减租减息。”“刘家岗上好的水田是我花高价从土豪手中买来的，让刘家岗人种，后被张麻子强占，应该归刘家岗人种，不交田租。”“大照，一旦这农会建起来，该有个人挑头，我看这个人应是你。”“我？我干不了，那吴雄花二十块银圆要买我的人头。我在刘家岗大摇大摆，那张麻子肯定会来抓我。王先生还是你。”“好了，这事不议了。眼下重要的是你把伤养好。小海你就待在这，哪儿也别去，有个风吹草动，就把大照带到湖心岛。”
一九二五年农历二月二一大早，周道士就起来了，鸡叫头遍，他就斋醮打课，焚香沐浴。今天宜动土筑房。几个月来，他就吃住在大东门，帮着马里神父建教堂。他每个礼拜天都要去大西门，向吴雄汇报马里神父的动静。“马里神父是个称职的帮神打点人世间的人。”周道士说完了马里神父一周的所作所为，最后就是这样一句评价。周道士穿好了道袍，他就叫醒了打杂的人，让人干起活来，他把破土仪式从头到尾想了一遍，天衣无缝，只等天亮了。鸡叫三遍后，天就亮了。马里神父对着第一束天光，喊了一声：“主啊，请赐我力量吧！”周道士却把檀香燃起来，迎土地爷爷了。供品抬了出来，一只直跳腾的芦花大公鸡被放在长椅上。民工已把挖土的铁锹、抬土的大筐放在一边，周道士把口水往手心里一吐：“开土了，天上的玉皇大帝，地下的五殿阎王请闪条道。”他手起刀落，公鸡的颈子齐刷刷地断了。“马里神父你挖第一锹土吧。”马里神父的铁锹铲动了脚下的土，“嘭”的一声，一股白气从地下直冲苍天，大地为之一动，挖到地脉，伤了元神。周道士差点跌坐在地上，他不敢说，说了，吴雄、桐庐人还不把他撕了？他说了一声：“伙家，加劲干啊。”
在娘娘庙里朝课的红小脚正敲着木鱼，她感到一滴水掉到她的脸上，她抬头一看，观音老母的眼里有泪水渗出。红小脚心猛地一紧，这桐庐县大难临头了。这时一个庙卒喊叫着跑过来，红小脚骂了一句：“你家死人了？”“不，是千千万万的人家要死人了。”“啊，你哪知晓？”红小脚问了一句。“大东门外一股邪气直冲上天，大地为之一颤。那邪气有多邪，在半空中弥散，像块大白布渐扯渐大，把个东半天都盖起来了。”红小脚说：“那邪气咋出来的？”“洋和尚一大早用铁锹动土，放出来的。”“这地不是周道士相过的吗？”“那周道士也是混口饭吃的，他真能摸到龙脉吗？”红小脚说：“你不要说了，死些人好得很。快，这几天你带些人到乡下收板蓝根。”“收板蓝根干啥？”“叫你干啥你就干啥。”“那啥子价格？”“十斤一个铜板。”“这老贵的。”“贵是贵点，乡里人就抢着干。”一连十五天，红小脚把她手下的人都派下去收板蓝根，整个桐庐县不下千人在田间找寻那板蓝根，采板蓝根。
刘春兰在塘边地里埋山芋种，她一口气挖了三个坑。这些山芋好活，命贱，荒年好年都有收获。水稻是大小姐，娇贵，怕水淹，怕干旱，水稻的收成，收成收到家才好说，在丘塬高地空闲的地上种山芋一般是收到货的。刘春兰抬起头，正要把山芋往坑里放，二婶就在塘那边喊：“大兰子快挖野板蓝根去，十斤一铜板，没见过的好价呀。”刘春兰答了一声：“我晓得了。哪个收呀？”“城里娘娘庙里的人在岗头上收。”刘春兰往岗上望，刘家岗的男男女女都在高岗旱地上挖。“不对呀，农历十月份是挖板蓝根的季节，现在是春季，正是板蓝根生长的时候。这个红小脚不知又要搞啥子名堂。”她从塘边跑，边跑边喊：“不要采，不要采。”刘春兰一下子夺掉二婶手上的铁锹：“这板蓝根是秋天挖的。现在挖只能破坏它。”“大兰子你是有病了，你一个女孩子管那么多干啥？”三大爷四大姑都七嘴八舌。刘春兰说：“我去对王先生说去。”“这岗子是我们的，王先生来了，也白搭。”
王先生在龙王庙里看病，这病人是从娘娘庙里转来的。病人喊：“我好冷呀。”王先生摸了病人头一下，头像炭火烤着，他用板蓝根水一勺一勺地喂，病人拨着头。王先生的心沉于深渊，这是哪门子病呀？是霍乱？病人又不上吐下拉。是伤寒？病人又不光腹痛。在娘娘庙里红小脚也喂过板蓝根，并不见效。王先生不敢想了，病人在小声叫：“郎中我全身都疼。”难道又要犯瘟疫了？刘春兰正要进龙王庙，王先生大声呵斥：“大兰，你不要进来。”。刘春兰说：“先生，岗上有好多人在挖板蓝根。”“让他们挖去，我已修书一封，你快送到娘娘庙，让她交给吴雄。”刘春兰拿着王先生的信往五十里外的桐庐县城狂奔。
信到吴雄手上，吴雄打开信：“吴县长，红住持转来一病人，此病人病候是老朽四十年行医所未见过的。我不敢枉断是一种新的瘟疫，但此病却是瘟病。出于天下苍生的性命考量，县长大人还是要有所作为，一旦此病爆发，那可是千里赤野，看不到几个人影呀！”吴雄一下子跌坐在大藤椅上，他在红小脚的叫唤下才回过神：“你看过这封信吗？”“看过。”“那你咋看王郎中的想法？”“我也是这样想的。”“那是啥子病？是大头瘟，还是别的？”吴雄问道。“这我吃不准。这病是在大东门发现的。造教堂的民工倒了一批。吴县长，这洋人的鸟教堂不要建了，妈的，马里神父一锹就把瘟神挖了出来。”吴雄说：“工已停了。”“吴县长，光停下来不行，要把那些人控制在东门，犯病的人不要再出来。用枪杀了，用火烧掉尸体。”吴雄低下头，过了一会，说：“只有这样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