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夏天和秋天都很快过去了,冬天一下子站到了撒玛利亚城门口。尼布早上起来,被老神官赶着擦了个温水澡,去神殿里烧香。第一次上香后,耶鲁巴伯和朱木齐就会来说说最近的政务,然后是阿萨的买卖经,最后是和他的兄长那波殿下一起吃早饭。
那波殿下依旧垂头丧气,离开王城、隐姓埋名,最后只能由尼布收留。这让他觉得自己不过是一块肉而已。从前他觉得自己的老师耶鲁巴伯还可靠,现在他觉得没有谁是可靠的了。所以一同吃饭的时候,那波王子不是躺着装出一副不合时宜的傲慢样子,就是找块手绢盖着脸、不看他弟弟。
好在,尼布并没有发怒。私下里,耶鲁巴伯直为那波王子道歉。
“您为什么要道歉?我如果是王兄,不会表现的比他更好。”尼布在神殿后面开了一块地,种了一些果树和花草,又挖了个池塘,把它打扮的好像阿德阿大祭司的花园那样。只可惜,没有白鹭飞到这里来。冬天,水塘里的水都干了,果树的叶子也都掉光了,像一根根灰色的杆子矗在花园的四周。园子里唯一的动物就是尼布的狮子,它肥肥腻腻,跟在尼布的背后。
“----”耶鲁巴伯心里真的很希望自己的学生那波王子能有尼布一半的才能和心胸。但是即便他对王子失望,仍旧像个恨铁不成钢的父亲,不会舍弃那波王子。
“王城那边呢?”尼布看看一脸愧疚的耶鲁巴伯问。
“陛下还是没有公开他与吕底亚和乌尔图拉的结盟。但是,今年也没有与米迪亚交换国书。现在想必王后和各位米迪亚来的嫔妃们都不会很舒服。不过,您母后回信说,她在她宫殿的侧宫里挖了一个池塘,种植了您说过的阿德阿大祭司家那样的荷花。”
细细的温暖爬进了尼布的眼睛里:“回头我要告诉母后,最好还能养些漂亮的鸟儿,比如白鹭。”
然后,耶鲁巴伯慢慢压低了声音:“另外,他们说王上似乎在---物色了新的---”
他用袖子指指地。
“刺客呀?”尼布看看他把话补了出来,“我最近觉得刺客似乎都已经不稀奇了,从年初大祭开始到现在都抓到多少了?算了吧,他要打发人来就来吧。”
耶鲁巴伯忽然发现那波王子和他的弟弟也有相似处,就是满不在乎,他不由叹了口气。但是怎么能不管?!耶鲁巴伯投靠尼布的事情也传回了王城,他知道就算尼布死了,自己也没有后路了,所以从自己利益出发,他也必须保住尼布。
最近,他特别去找了王后打发来的撒以那马,让他的土匪们去查查刺客们的背景,没有可能巴比伦王能大老远的每次都知道刺杀失败,迅速补个新刺客上来。他起先也怀疑过外城的守将阿治曼,因为他似乎非常清楚尼布的作息,每次甚至能赶在内城守将前面打发人来保护尼布。但是,这个小个子的贫嘴又与尼布保持一种格外独特的伴生关系,就好像现在的自己一样,耶鲁巴伯本能的觉得小个子现在不会对尼布下手的,虽然未来不好说。
“埃及那边怎么样了?”尼布又问。
“朱木齐大人打发了人去给埃及的阿蒙神庙大祭司送礼。他还特别送了祭司大人最喜欢的苹果,因此听说大祭司不介意来调停一下。”
“苹果?金子做的?还是真的是树上长的?”尼布有几分揶揄的问。
“二者都有。”
负责教授治国之道的耶鲁巴伯也笑了。
“另外,我想我们应该想办法继续和埃及通商,毕竟他们十分富有,比诸国都富有。阿萨大人说米迪亚人不喜欢花钱,他最多就只能卖点东西给米迪亚王储。希腊那边也需要钱,他们倒是愿意当雇佣军来着,可是我们不能绕开推罗去交易。推罗王也知道我们现在的情势,要价太高了。”
“我少年的时候,家里人都为西奈过来的伊玛目神庙抄写书信。就让神官们去疏通一下伊玛目神庙好了。”尼布看看水池,又看看狮子回答耶鲁巴伯。
“只是----”
“什么?”尼布扭头看着耶鲁巴伯问。
“伊玛目神殿在埃及是与主神阿蒙神庙有些不和的神庙。现在刚刚去疏通过阿蒙神庙的祭司,就马上去找他的对头,似乎---”耶鲁巴伯又说:“更何况,伊玛目神庙的大祭司是一般人很难见到的。如果不能有效建立联系,反倒不如不去比较好。”
尼布听这话似乎是耶鲁巴伯对伊玛目大神官也有了解:“老师,您也听说过伊玛目神庙大神官的故事吗?我一直很好奇”
“殿下,我不是个迷信的人,不信传说。”他的老师打断了他的胡思乱想。
正午的太阳虽然煦暖,但是很快就过去了,到处只剩下了冬天的味道。耶鲁巴伯退出去以后,就剩下尼布和他的狮子在花园里继续散步。一个女子脱离了侍女们的浆洗队伍,似乎在暗中看着他。这个女人起先有些手足无措,但是旋即又下定了决心。
“现在就他一个人。”
这个画着浓妆的女人就是沙得利安的情妇妓女阿梅,她小声对后面又过来与她会合的人说。
这些人,迅速从袋子里取出一只篓子,把篓子小心向前放,又拉着阿梅到一边,才用个小细杆子慢慢推开了篓子的开口。一会,几条毒蛇从篓子里出来了,四处爬。
狮子本来还有些打盹,忽然就精神了,它不断的后退着,发出呼呼的声音。尼布看见了向他爬来的蛇,也看到了其他两条向狮子爬来的蛇。感觉到尼布和狮子的警觉,蛇以为他们要进攻,都立了起来,张开了它们似乎有着眼睛一般花纹的皮翼,露出了芯子和毒牙。
这种金色带一点铜色的眼镜蛇是埃及地沙漠里的东西,它们怕冷,是不会在撒玛利亚城的冬天满地走的。
这时,眼镜蛇忽然像感到了什么别样东西,纷纷转过头朝另外一边爬去了。等它们都爬过去,一张网子扑下来,把它们统统网住了。原来有几个士兵,其中有两个像是埃及过来的人,不知道从哪里潜了进来。看看这有白有黑、什么样的人都有的几个士兵,尼布就知道他们是阿治曼打发来保护自己的。他笑了一下,又叹了口气。阿梅和随着她的人只好不服气的偷偷溜走。可惜这一次,阿治曼的网子要比他们想的铺的还要大。没有等他们来得及溜干净,就被在城门口堵住了。
“吆,我最喜欢美女了。”阿治曼顺着他手下指着的方向,对阿梅嬉皮笑脸说。外城门口熙熙攘攘的人群忽然也有些停滞了,都不屑得看着这个守军头目耍嘴皮子。
阿梅赶紧蒙上了脸,一言不发,装成是良家妇女遇到流氓的样子。
她身边几个人赶紧辩解,“大人,您这是----”
“嗯,捉贼捉双,拿奸要双。你们这几个都不是双的问题了。都抓起来。还拐带良家妇女!都送到代管大人那里去。”阿治曼故意开玩笑说。
“大人,我们是冤枉的啊,我们不是,这个女人是个妓女啊,她叫阿梅,真的是一个从巴比伦来的妓女啊----”
这些人一时以为自己可能是被拿错了,没有马上反抗。等带到代管大人那里,天都黑了。阿治曼打发人把几个男人都剥了衣服,绑在杆子上。
“这些奸夫!”
朱木齐和耶鲁巴伯两个在阴影里看着阿治曼玩的开心,没有留心后面藏着的尼布脸上的惊讶。虽然这个女人,被唤作阿梅,被指作巴比伦城妓院的妓女,但是尼布还是认出了她,这个女人分明是尼布村子里的南娜。几年的痛苦和浓眼影还是没有完全遮盖她少女时的样貌。南娜领着他、阿卡德和德卡鲁穆去浆洗店投宿的样子又浮现在他面前。可是南娜怎么会变成妓女,又怎么会要来杀自己?但是想想德卡鲁穆,尼布就闭上眼睛不愿意再多想一点了。只是他不甘心,不相信自己看见的人真的是南娜,所以他急步回了神庙,打发养父再来看看。
不一会,沙得利安也赶过来了。他看见这个叫阿梅的妓女也呆住了,可是他非常小心的借着夜色把自己的情绪都收拾了个干净。阿梅看了他一眼,也低头装不认识。阿治曼却还专心逗着杆子上挂着的刺客,理都没有理他们。
夜完全深了,尼布站在神庙的高处,俯视着这座城市,和黑暗的尽头,虽然他的家乡落霞溪镇根本就看不到,但是他还在使劲的望。不过是又一次失败的行刺而已,但是却在他的心里划了一道口子。
撒以马那坐在一边,有些好笑的看着狮子,因为他是唯一一个狮子对他呲牙咧嘴的人。
“要拷问他们吗?”
“-----”尼布没有回答。
老神官去认人了,一会他回来,在尼布的背后咧着嘴,一脸艰难。大家都一言不发的看着山洞医生,他却在神殿高层另外一边精心收拾刚杀好的埃及沙漠眼镜蛇。
“行了,阿治曼不是说他们是拐带妇女吗?!就按拐带妇女的条例处置吧。不需要再问什么了。”半天,尼布终于说话了,“没有必要打草惊蛇。”
撒以马那看看老头子们,看来只有自己才是传令的合适人选,他刚要站起来,就听见尼布用平调子说:“告诉阿治曼,我在亚述长大的、习惯亚述的规矩。”
这话让撒以马那很是同情自己的哥哥亚哈谢。血统比后天似乎更加强大:眼前的少年跟他的养母越来越像。(王后是尼布生母的一奶同胞的姐姐。)而亚哈谢虽然是把尼布从襁褓里带大的人,但是他却是尼布最不像的那个。小鹰终究不是一只鸡,残忍和搏杀流淌在他的血液里。
拐带妇女,按照周围诸国的刑罚是拿石头打死,但是按照亚述的刑罚则是被打个半死,然后拿木椿钉在城门口的柱子上。
等处理了跟着阿梅行刺的男人们,阿治曼才扭过脸看着女俘:“行啦,这些拐子都处置了,你跟你男人回家吧。”
沙得利安把手扶在了背后的刀把子上。
“谢谢大人,我男人早就死了,我一个人回巴比伦城栖身的妓院就好了。”阿梅有些战栗,低着头说。现在沙得利安对于她,不再是恩客或者情人,而是一个只想要杀了她灭口、以保住权位的官员而已。
阿治曼斜了阿梅一眼,又看看耶鲁巴伯和朱木齐,别别嘴:“得了,你要小心回家。走吧。”
沙得利安在心里松了一口气,这一夜终于过去了。
天大亮后,阿梅一个人在撒玛利亚外面的荒野里慢慢走着。忽然她听见背后有马蹄子一样的声音,她以为是沙得利安追自己来了,结果回头却看见一个少年骑在一匹黑色的马上,马后还栓着一头骡子。他身后有侍卫,但是都只是在后面远远跟着而已。
少年追上的时候,阿梅认出了他,是尼布。他褐色的头发叫光一照,发出了一种近似琥珀一样的颜色,跟他褐色的眼睛搭在一起,看起来很温暖。
“老爷子说认出你了。”
阿梅低着头,仍旧装作不认识他。
“这个给你,去别的地方营生吧。”尼布把准备好的骡子和一个包袱给她:“你还活着就好,别再叫人喊你阿梅了,南娜。”
化名阿梅的南娜,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她的脸上的妆完全花了,是叫泪水和自己的指头抹划出来的黑条和红条。她以为自己已经是个叫阿梅的妓女,尼布就不会认出自己就是他小时候同村的南娜。南娜在浆洗店事件后,被士兵卖给了妓院。这些年她心里唯一的愿望就是向尼布和阿卡德复仇。即使夜里被尼布的人放了,她也没有宽恕他。只是这个像弟弟一样的少年再出现在自己面前、跟自己面对面说话的时候,他忽然就不再是自己脑子里的混蛋,又变回了有血有肉的神庙家的小孩。
尼布看看她痛哭不止,没有再说话,放下骡子和包袱,跃上马回去了。他天真的以为有了骡子、钱财食品,还有水,再加上两个哨兵在后面跟着,南娜至少可以平安的到达下一个城镇,和其他的人一起行走,并找到一个新生活。可是,傍晚,在离他送别南娜不远的地方,落着几只秃鹫,在荒野里吃三具尸体的肉,两个似乎是士兵的,和一个从脚上可以看出是女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