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为年纪比三人大上十岁,资历更老,看问题也更为深刻,自然当仁不让,细心为他们解释公孙龙的辩法,继而分配先后顺序,而镜心年纪太小,反倒被忽略在外。
哪知道思路刚刚说明,半个时辰就到了,虽然天璇子倒不着急催促,周围的小辈们却叽叽喳喳,等得有些不耐烦。
天玑子见状,也不好袒护,道:“准备好了吗?”
镜为回头道:“好了,好了!”
天璇子向前一步,走到台中,朗声道:“我的辩题,白马为马。白马是马,众人皆知,有何可辩?”
钱三喜率先上阵,他也走到台中,道:“白是人对颜色的描述,马是对形状的描述,所以马只有形,而白马兼具形和色,是以白马非马。”
天璇子轻笑道:“三喜说白马非马,那马是何物,凡是马都有色——白马,黄马,黑马。马与白马不同,也与黄马、黑马不同,甚至与所有有颜色马不同,岂不是说马是无色马,或者……世上根本没有马?”
钱三喜本就准备不足,理不清思路,被天璇子一问,一时间忘了如何作答,楞在远处。
孙不厌见状,赶忙接上去道:“无色即是一种色,无色马即是无色马,无色马亦然不是马。”
天璇子乘胜追击:“不厌,听清我所问,世间有没有马?”
“世间无马。”孙不厌郑重道。
此语一处,众皆哗然,这不是滑天下之大稽,没想到为了辩“白马非马”,孙不厌说出“世间无马”这种荒谬的论点来。
天权子听后也是一笑:“有趣,有趣!”
只听孙不厌又道:“如刚才三喜兄所说,马只是一种形状,既然是形状就是不存在的,我们常说车轮是圆的,砖块是方的,圆和方就是形状,可世间只有砖块和车轮,世人何曾见过圆和方?马如同圆和方,白马如同车轮,既然圆不等同于车轮,那白马非马有何谬误?”
众人也是一惊,开始一听“世上无马”,只觉得荒谬至极,可听孙不厌解释完,一时也找不到他话中有什么破绽,似乎是无懈可击,不少人还点点头,显然已被孙不厌说服。
天璇子并未慌乱,四平八稳道:“如不厌所说,世上没有马,那世上是有白马的了?”
孙不厌道:“世上自然是有白马的。”
“白马是真实存在的?”
“白马当然是真实存在的。”
天璇子冷哼一声,“如不厌和三喜所说,白是颜色,马是形状,那一匹马可分的太多了,长毛马以毛发长短论,矮脚马以腿长短论,黑眼马是以眼睛颜色分。按照不厌的说法,马有千万特征,白马非马,长毛白马不是白马,矮脚长毛白马不是长毛白马,矮脚长毛黑眼白马不是矮脚长毛白马了。”
“无论长毛短毛,腿长腿短都是马形,不可一概而论。”
“那咱们按照用途分,有拖车马,有战马,有乘骑马,按照饲养分,又有野马和家马,这些可都论到形状来。”
“这……”孙不厌渐渐落入下风。
“按照出生地分,又可以分为大宛马、蒙古马等,那一匹大宛白马兼具生地、形、色,而白马只具备形和色,大宛白马又不是白马了,世上哪有没有生地的白马,所以世上也没有白马了?”
天璇子这一论当真巧妙至极,先是布置陷阱让孙不厌说出“世上无马”和“世上有白马”,而后利用孙不厌的观点“白马非马”推论出“大宛白马非白马”,这样一来,世上只有大宛白马,便没有白马,孙不厌自相矛盾,已是败下阵来。
“是不厌言语不明,我来补充。”镜为接上去道,“白是事物的本质——色,马也是事物的本质——形,白是无法描述和言明的本质,而马也是无法言明的事物本质,两者相结合才是实际的白马,换而言之,其他性质长毛短毛,长腿短腿是在马形之内,出生地、野马家马,战斗用或乘骑用,都是人们自行赋予他的性质,并非马的本质。”
经过镜为这一点,众人这才醒悟,原来是天璇子偷换了释义,白是可以看见的,马形也是肉眼可以看到的,而出生地,野马家马都是世人给予的,是肉眼看不到的,这么说来,“白马非马”这谬论似乎又是对的了。
镜为又道:“如果我想要一匹马,那黄马、黑马都可以,但是想要白马,黄马和黑马都不行,所以我想要一匹马和我想要一匹白马得到结果是完全不同的,是因为白马和马有区别,所以白马非马。”
天璇子自知适才理亏,便不在此处纠缠,忽然转向天玑子道:“听说师弟年轻时去过南洋?”
“是,去过。”天玑子早年随船经商,一直南行到吕宋、占城等地,见闻颇多,只是正辩着白马非马,为何又论到自己陈年旧事来?不仅天玑子不懂,镜为也好,围观众人皆是不解其意。
只听天璇子又道:“我听闻南洋有很多古怪的人,有些人皮肤黝黑如墨,有些人又赤发碧眼通体乳白,而我等汉人、女真人也好,均是皮肤如黄土,是否可分为黑人、白人和黄人?”
镜为听到此处,心中大叫不好。
“既然白马非马,那黑马也非马,黄马亦然非马,是不是说黑人非人,白人非人,黄人非人,女真哈朗贝勒,蒙古大汗卜言,大明朝隆景皇帝都不是人,在座的各位也都不是人了?”
众人皆是幡然醒悟,乱糟糟地议论,本来关外辽东就是民族混杂,这璇玑门中也不讲究这么多,自然汉人、蒙人、女真人都有,如若认了“白马非马”岂不是要认“我不是人”!
镜为听到此处,已然知道自己输定,强行解释再说“人只是形,黑白只是色”也全然无用,论到一个时辰,输赢还是由众人来定,谁会承认自己不是人?天璇子这招真是阴险至极,此话一出,便是杀人诛心啊!
镜为一时愣住,不敢再去辩驳,不仅输个体无完肤,还把天下人都骂了个遍,他叹了一口气,摇摇头退了回来。
孙不厌、钱三喜、镜心也是直摇头,最有胜算的镜为都败下阵来,现如今又是个不可破之局,该如何是好?
天璇子得意一笑:“镜心,听说你颇有辩才,不如上前再辩。”天璇子向来以诡辩闻名,没想到几日前被镜心一句“子非花草树木,怎知花草树木无知无感?”堵得哑口无言,也不便再说“子非我,怎么只我不知花草树木无知无感。”这样辩驳下来,岂不是无穷无尽,所以才没与他一般见识,想不到这些小辈们反倒说他璇玑子徒有虚名,这口气怎么咽的下,今日就要工工整整的以“白马非马”辩上一辩,把丢掉的面子挣回来。
镜心慢步走到台中,仍是眉头紧凑。
天璇子借机羞辱道:“要是还没话说,可要判你输了。”
镜心来回踱了两步,道:“镜心请教天璇师叔,既然白马是马,那何为马?”
“马便是马,可乘骑,奔驰如飞,四条腿,长脸……”天璇子寻了好多词汇来,似乎也描述不出马是什么样。
“天下间四条腿,长脸的动物多了去了,驴也是,鹿也是。”镜心眼睛咕噜一转,“不妨这样,咱们画匹马来。”他转身向孙不厌,道:“不厌兄,还请帮忙画一匹白马来。”
“我来寻纸笔!”钱三喜挤出人群,不多久汗流浃背取回笔墨来。
孙不厌将纸张铺在地上,挥毫泼墨,一蹴而就,一匹奔腾的白马跃然纸上,他揭开画,吹干墨迹,道:“好了!”
镜心接过画来,道:“这便是白马!”
众人一看,这马画的当真活灵活现,栩栩如生,仿佛要从画中一跃而出,想不到孙不厌的画工也是如此精湛,也是啧啧称奇。
镜心举起画,转向天璇子道:“这是白马吗?”
天璇子不知这小子弄什么玄虚,道:“这是马,亦是白马。”
“错了,错了!”镜心急道,“这是白马,不是马。”
天璇子一惊,道:“白马为马,既然是白马,为何不是马,是不是又要说白是色,马是形的论调来?”
“适才天璇师父说,马可乘骑,奔驰如飞,这可匹白马只在画中,如何供人乘骑,又如何能奔驰如飞?”镜心朗声道,“这匹白马是马吗?”
天璇子一时语噎,不曾想到镜心在此处挖了个陷阱,与公孙龙之论全然不同!
“适才不厌,三喜和镜为所说,白是色,马是形,便是说所有白色马状都是白马,所以画中的白马也是白马。”镜心继续追击,“既然天璇师父认了这匹是白马,又说马可以奔跑,那画中的白马怎么会是马呢?”
天璇无话可说,他已然自相矛盾,无法再行辩驳,面色极为难看地轻轻作揖,道:“你过关了。”
众人忍不住拍手叫绝,镜为,钱三喜,孙不厌也未料到镜心能想出这等奇招来,欢呼着将他抱起,朝天甩起。这天璇子的关也过了!白马非马之论共辩了四次,天璇子见招拆招,几乎讲四位徒儿逼到绝境,没想到镜心另辟一条奇路来,直接辩得天璇子无言以对!
天权子见天璇子回台落座,也是感慨:“昨日镜心以剑为扇,以剑为手,自创一古怪的功法,今日又另辟蹊径,破白马之论,当真是个鬼才!”
P.S.后面一章有数学解题,不便用古法来讲,第一写得复杂,第二也不容看懂,所以都用现在的方法来描述,以便于理解。白马非马之辩可以细看一下,那道数学题目也可以看着试试,不复杂。毕竟我想了这么久,应也全数合乎逻辑,一带而过,有些可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