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发自内心地以为,在基萨这个肮脏的飘满鱼腥味的小镇里,我是最为神秘的人。我这么说完全不是为了给自己贴标签。我为什么一心想要得到阿冷家的店。按照人的常识来说,一家没有光辉历史的破旧的店铺即使被出售也不会有人觊觎,上了年岁的青砖之间用黄土糊着,一到下雨天墙壁上就大面积映水,《阿德南少尉》的海报底色已泛黄,少尉和战友的脸上被水泡出了一个大窟窿,整个店铺只有靠接的一扇小窗,阴天的时候从外面根本看不见里面的东西。上世纪采购的古董通通蒙上了一层厚灰,蜘蛛网从古代酒杯的把上一直连到货架的架缘,中国民国时期的青花瓷杯上满是黑色的占有水汽的泥,这样的古董是令人嫌弃的,这样的店铺也是毫无未来的,二叔死了,阿冷却还固执地守着它,仅仅因为二叔的一句话。
阿冷啊,我最好的兄弟,我实在不能亲口对你说,你所经营的那家店沾满了鲜血与屈辱,即便在阳光下也如树影一般黑暗。这一切都得从十年前的那个夜晚说起。
我是中国福建人,从小在福建长大,有一个无忧无虑的童年生活。之后家里安排我读小学,我实在不是读书的料,在学校里我经常逃课挖树根下的虫子,拿着自制的弹弓击杀毫无准备的麻雀,后来我就记得被教导主任用麻绳捆起来了,即便是这样,被捆在教室时也扭头望着碧蓝的天空,想象着遥远的海的对面的景象。
不多久我就辍学了,父亲和母亲大吵了一家,之后父亲就带上我来到了这个叫基萨的地方。它简陋不堪,景色单调,棕榈树耷拉着脑袋立在路边,整个城市飘满了鱼腥味。父亲做了渔夫,我虽对这个地方报以失望的态度,但总算是逃出了层层的监视网,我躺在父亲租的渔船上,双手托着脑袋,面对着一碧如洗的天空,觉得它离我是那样地近。
可是捕鱼这一行根本不像父亲说的那样赚钱,一年之后我们还是住在那个厨房、卧室都挤在一个船舱里的小渔船上,大小便都在船边解决,经常会有从水面冒出来飞虫叮咬屁股和生殖器。而一年后的那个上午,父亲把我留在了岸上,说:“今天要下远海,渔民们说有大浪,你最好留在这里,我傍晚时候会回来。”
父亲留给我一笔钱,我望着渔船远去,去镇上买了一袋油炸咖喱牛肉,坐在基萨港的圆石头上,等着父亲回来。那时出海的船只有二三十艘,而回来的只有三艘。我焦急地等待着父亲船只的出现,把手里的木签通通扔进了海里。这时一个满身腥味的人向我走来,我认识他,但不知道他的名字,只知道他是阿冷的父亲。他摸了摸我的头,摇了摇如南瓜般的脑袋,说:“可怜的阿雷啊,你再也见不到你的父亲了。”
我当时就大喊:“你胡说!”
他蹲了下来,把船队遇到大风的事情告诉了我。我一直不相信这是真的,所以我一滴眼泪也没有流。
“你父亲是个坚强的人,我和他交情好,你以后就到我们家生活吧。”
我恶狠狠地盯着他看,凭他怎么拉我我都死死地抱着屁股下面的时候,这样僵持了二十分钟,他无奈地耸了耸肩,走出了港口。
我呆呆地坐着,等到天上最后一缕光在海上消失,黑暗一点一点地吞噬着整个世界。基萨港静悄悄的,我只能听见海浪排岸的声音,脆弱无力地震动着我的耳膜。在黑暗的海的深处,丝毫不见父亲渔船的身影。我开始相信这一场悲剧是真正上演过了。
我的父亲啊,你对这个世界从不抱怨,面对大海时有圣地亚哥老人那般坚强的精神,你从不亏欠别人什么,大自然却无情地夺去了你的生命,这是为什么啊!
可我没有哭,直到现在我也无法理解我当时为什么没有哭。我的肚子饿得直叫,一股股气流在我的腹部流动,我张开腿不停地放屁,缓缓地走出了港口,走到了阿冷家店铺的门口。而这一切,只是噩梦的开始。
命运,这名曰命运的东西扮演着奇特的角色,它让一个坚强的人葬身海底,还继续摧残了两个家庭的幸福生活。在我眼里,命运才是魔鬼,它使人心因无情的打击变了味,让无数个阳光少年走向自闭的深渊。从前的我不信命运,可我无论怎样挣扎,还是在命运的年轮里转圈。这一切都是命运的安排,命运让我在那个夜里寄居在那家店里,让在店里的孩子是我而不是阿冷,让我见证了那可怕的杀人场景,两个最热心不过的好人,被三个黑衣人无情地杀死了。
那时的我呆呆地坐在墙角,看着鲜血顺着地上的裂缝流到木桌桌脚,任由蜡烛被黑衣人吹灭。我无神地望着他们,我不知自己在怎样的世界里。我没有看过这样的世界,我不知道为什么世上要存在那么多死亡,为什么善良的人要遭遇那么多的厄运。
我看到镇上的人和警察一趟接着一趟走进屋里,我丝毫不记得自己是如何离开了那个屋子,我彻夜未免,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在鱼罐头加工厂的流水线上了。我开始回忆起那些事,而那些事依然像梦境一样难以捉摸,我大多数时候都不愿承认,认为自己在梦境之中,可是这个梦太长了,长到我现在还没有醒来,之后我才不得不承认,这一切都是命运安排下的事实。
休息日时,我又去了那家店铺。店铺已经易主,阿冷和他的二叔低着头坐在沾血的木桌旁,我知道阿冷父母的死因被隐瞒了,至少阿冷现在还不知道他的父母是被杀死的,他的记忆和意识被友好地保护了,我为此感到欣慰,可我却怎样也回不到从前的那般天真了,我看到了这世上最邪恶的东西,它不是人心,而是改变人心的命运。对阿冷父母的感激一直留在我心里,我同阿冷建立了更为深厚的友谊,也通过阿冷认识了许多朋友,但那天夜里的阴霾一直笼罩在我心头,我始终记得那三个人的体型三张戴着面罩的脸。
我以为命运对我的惩罚已经结束了,可当我那一天回到家,看到放在我家里的那幅画,我便知道我这一生都逃不出去这个局了。在这幅画上,我至少看到了三处令我震惊的东西。第一处是我自己的脸,呆呆地望着前方和我当时夜里的神态毫无违和感,第二处是一张我曾见过一次的脸,我按着太阳穴仔细思索,终于想起那个人是谁,不久前我和阿冷应邀去过吉隆坡,在那里我认识了他的一位中国女性朋友,名字叫苏雨。她满脸写着“幸福”二字,她的每句话几乎都不离他的男朋友,并展示了他的照片。显然,画上的那张脸就是苏雨的男朋友。在我想起那张脸厚,我对这名为命运的东西更加深信不疑,而我坚决以为苏雨的男朋友尚不知道自己已经被卷入这个巨大的漩涡里。我必须要告诉他,提醒他,把我所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他,但愿能挽救他的性命。我找到阿冷,要到了她在上海的地址,把整幅画用画布包好寄给了她,并留了张让她来的纸条。我相信那幅画是罪恶的来源,但愿他们能来,但愿他的男朋友能发现这幅画和画上的疑点。如果事实在我的意料之外,那么这一切可能会更糟。
这幅画是从哪里来的,我并不知晓,但我知道安放这幅画的人完全拥有掌握这幅画流向的能力,那么那时候遭殃的就会是那两个无辜的中国人。而这第三个可疑的地方,则是一张胖脸,当我第一眼看到他,就觉得在那里见过,从画上的体型看,像极了那天夜里黑衣人中的一个。在经历了这一连串事情之后,我不愿轻易地排除任何一种假设,我心里有一种预感,这个人一定会再次出现,而且说不定就是他操控着我们的命运。
阿冷家的店铺是这一个局的来源,我不知道这个店铺对于这个局来说意味着什么,但我知道只要这家店铺还在阿冷的手中,他就会被搅进这个未知的局里。我不愿看到我的朋友再受伤害,我甚至庆幸目睹那黑暗时刻的是我自己,否则这画上里人很有可能就换成了阿冷。
总之我会尽力说服阿冷把店卖给我,同时等待着两位中国朋友的到来。在最近的这段时日里,每当我傍晚走出工厂,坐在圆石头上眺望基萨港,那远处翻滚的涨潮的波浪好似一双黑色的大手在朝整个小镇伸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