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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翩翩

第一卷第一章翩翩

1

精灵族有女翩翩,出生时口含金珠,金珠先碎,内孕婴儿,肉晶澈如莹,五腑可视。母难产,无父,由风花雪月四大长老,含辛茹苦抚养成人。五岁时,日诵千言,识辨万草,善医,拜月神长老为师。年方十三,出落得可爱乖觉,伶俐动人。无所不医,再难的杂症,一下药就活。唯独不沾制毒之法。

五百年后,翩翩生成一代风华绝代少女,体态轻盈,善弹箜篌。性不拘一格,追风跑马,上树下河,天真无忧。一日,于泽之谷后河畔,遇一濒死麋鹿。翩翩心怜,欲救活。虽为精灵,除先母所遗灵力护体,毫无招数,不通武艺,只好徒手把麋鹿扛回医阁。

月神长老回医阁去草药,劈头撞见,问清来龙去脉,捏个诀,将麋鹿送去不知何处。翩翩泪眼婆娑,十分委屈。

月神长老抚其头顶,郑重曰:“小鬼头,世间万物有法,生灭有道。强行回生,必致一死。一命换一命,你若救这畜生,必以命相抵。”这道理,翩翩岂能不懂?收了眼泪,自此,把生死看得淡,世事稍稍通透。

精灵族与世隔绝三千年,田土丰阜,民风开放。

泽之谷中,通共五百人口,每十年有一批精灵外出历练。翩翩谨遵教诲,深知结界外,凡尘俗界的医道,不如月神师傅,遂打消外出的念头,日日埋头钻研医道,闲时种菜养花,兴起就采风捉鱼,极尽憨态可爱。

又过一千年,翩翩出落得越加水灵,榴花般的眼眸,一看就看到人心里去。众精灵都爱她,护她。不为她是小族长,只为她善良随和,不摆架子,行事可敬。

时光长翅膀似的,一飞而过。又是四百多年。

四大长老都是极能享受的,养出她这个野马性子,顺藤摸瓜还能摸出道理。这一年,翩翩发现,有些事果真是常理无法解释的,只能归根于怪异。

人族送来一个五岁童子,极具慧根,澜氏,名皓西,无字。精灵族向来与世隔绝,不知为何,偏收他跟风神长老修行。听闻甚是勤奋,却从未拜谒过她。三年后,幸逢十年历练之机,跟一帮精灵外出修行。一年后归来,已长到六尺高,牵一头膘肥体壮的骡子跑来栖花殿拜谒。

毕竟年长一千九百多岁,初次见面,喝过茶,翩翩端出老者的架子,坐在案后,慈爱地注视澜皓西,问:“小孙子何故老拜见太奶?”

一声小孙子,听得澜皓西剑眉微微抬起,一声太奶,唬得小少年诧然抬眼,忽觉不妥,又低下头,小脸微红,果真懂事,嗫嚅道:“太奶,小孙儿给太奶送话本子来了。都是人族的特产,精灵族没有。”

一听有新鲜物什,翩翩蓦地眼睛一亮,偏捏着端庄风范,只得按捺下心思,似不经意道:“有心了。门外骡子累坏了吧,搬进来吧。”小少年如蒙圣恩,蹭地提身而起,撸起袖子,抬起长腿,一径往外去搬书。

这又是一件归于怪异的事。

翩翩往后靠进秋藤软床,两指翻动书页,一盏茶功夫,已翻到最后一页。盯着三寸厚的话本子,沉吟片刻,方顿悟,若非怪她目能十行,就怪这话本子不经翻。心瘾一起,倒挂下十个钩子般勾得心欠欠,拼着老命熬了两个通夜。百来个话本子看完了,翩翩醍醐灌顶,雀跃似找到人生新方向。

“我要出谷,看看话本子里描绘的英雄,是否真的脚踏七彩祥云,飞过万丈红尘,来接他心爱的人!”话本子千千万万,若说它误人子弟,此话半真半假。翩翩情窦初开,正如离弦的箭,再收不回来。暗暗计较几年,终于掌握掩盖精灵气息的方法,十年后,逮到一个出谷的机会。

不出谷时完事俱休,一出谷,正如尺水激起万丈波。因缘宿命,轮回因果,再不是九重天上的神仙能一手遮了的。

2

距摩诃萨菩提五千年一宴,止一月。天帝御令一下,礼物跟翻跟斗似的,咕噜噜滚进来不言神君的东尘殿,霎时间仙风香袅。

众生境有句话,叫:得人钱财,替人消灾。九重天也有句话,叫:越拿手越长,不拿不长进。

身为九重天首席史官,不言神君把文化活做得横竖有理。一面派人去悲喜山刨玛瑙,一面派人去天河底挖万年慧义神木。眼看请柬一叠叠送进来,墨汁不干不稀正合适,头一点,将誊抄的活儿交给案前一青年文官。

据说,一千年前,这位文官曾下凡历劫,做过一回人族的青年丞相,英年早逝。修证仙位后,沿用凡姓,人称许仙君。

见自家神君又揽了敕礼神君的活儿,许仙君小眉毛一蹙,略有不满。

不言神君斜着身子,端起春茶砸一口,一眼看穿许仙君的弯弯肠子,颇理直气壮道:“敕礼小子若办得好,本神君也懒得揽烂摊子。

许仙君年轻气盛,梗着脖子反驳:“师傅脾气忒好了,都来欺你一头。”

换了个姿势,不言神君瞥了徒弟一眼,恨铁不成刚,“傻孩子。”以为要讲天大的道理,就听到他叹了回气,语重心长道:“泼出去的水岂能收回?收了的礼怎好退掉?去人间一趟回来,还改不过刚直不阿的性,指望又被贬下凡去?傻孩子,做一盏茶的宰相,就把为师宫里的规矩忘了?”

闻言,许仙君张大嘴巴,复默默合上,不死心道:“前日是不二神尊,昨日是虚妄神尊,今日是敕礼老头,天帝还默许,这算怎么回事?明日又是谁?师傅回回不拒绝,揽下这许多闲事。一转眼就都堆给徒儿,也不知神宴前做不做得完。”

“有多大能力,做多大的神仙。为师在培养你呀,不知好歹的小嫩蒜,好好学。再说了,九重天八位尊神头顶佛家光环,为师和他们多沟通,沾沾光嘛。这敕礼的面子,不还看千年前那一回?你小子被贬下界受尽六苦,偏敕礼与司命老顽固说得上话,在你命盘里勾了个英年早逝,否则你那一世遇到的几个祖宗,非把你一身仙格拖垮不可!”

忆起凡尘轮回经历,许仙君沉默良久,记忆里那双榴花般的眸子,挥之不去。

“师傅说的对,以前我总以为,凡界那一世,若我能活得久一些,有些悲剧本能避免。超度几个灵魂,也不枉为仙。待回到九重天,经师傅提点,才知即使宰相做得再久,凭我,也渡化不了他们任何一个。他们……”

听到徒弟顿悟,不言神君嘿然一声,悠悠放下春茶,两撇胡子一翘,唏嘘不已,“命该如此,天理昭昭。为师当年替你改一回命格,活该受累千年,揽下这许多闲事,无奈收下这许多厚礼——”言罢,瞥了眼那壁厢罗列满案的礼物,喜笑颜开。

话分两头。

许仙君有一同窗仙友蓝若,同他一样,佛理课上古众神编史课洪荒变迁课门门垫底,在大悲境整整五百年的理论修行中,回回考场作弊,结下深厚情谊,实乃患难与共的革命战友。

这回,蓝若得许仙君照看,捞到个差事,去妖界送请柬。

真是运减黄金褪色,时到铁也来光。听闻千年前,妖界帝君娶了精灵族小族长,外界无一人有幸一睹妖后芳容,越传越神道,总之美得上天入地,出神入化!传闻不足为信,但若有机会一睹妖后芳容,确是比别的神仙运气高上一层。

则个蓝若把玛瑙请柬揣怀中,一路狂奔。行至妖界上空,低头一看,乖乖!磅礴妖泽无边无岸,吞天吐地,宫殿群鳞次栉比,若隐若现。蓝若不觉心神震荡,跟软脚虾似的趴倒在祥云上。

一阵失了控的仙风,扑碌地飘向妖界皇城腹地。

3

索伦殿。

后花园,红莲池露小沙洲,三只蓝鹤优雅剔翎。侍女们围在殿门口猜金叶子,嬉笑声似三月的风铃动听。

清明初雨后,翩翩花胭脂吐尽。花海微起微伏,若少女青涩的胸脯。

花海后有一六角亭。四面吊白玉镂翠珠花帘,珠翠细细作响。一少女独坐亭中,榴花般的眸子乌黑透亮,面若春桃,黛眉秀长,鼻梁挺秀,七凤弄珠簪绾进海藻般的头发,披在脑后。

少女目光透过雪梨树的花与叶,跟一群青翅鸟翱翔。忽然,听得少女“哎哟”一声,不知何故,手指出血,蹙眉叫道:“紫狸,紫狸,快去请如风陛下!”一紫衣侍女闻声而至,慌慌如乱窜的鱼儿,抱着少女的手就要包扎。

众侍女似是司空见惯,依旧若无其事地玩耍。

紫狸一面包扎,一面叹息道:“翩翩,这个月都第十八次了,结痂了又撕开,还不肯好好上药,手指不痛啊?”翩翩闻言,双目一横,颇有耐心地暗暗把幽篁如风千毛团万毛团地骂完第一百零八遍,被指上膏药一激,回过神,软下声音,“好紫狸,你就假装离开,让我偷偷跟出去放放风嘛。我都闷在索伦殿一千年了!天哪,想当年,我在精灵族,可是上山下河,无所不为,何其恣意逍遥,恣意逍遥啊!怎么当了妖后,就跟进了囚牢似的。我……那是何方小妖?”眼风一转,瞥见一朵古怪的云彩朝园子撞来,眼看险险攀过十尺高墙,忽然被一层无形结界挡住。

咚咚撞过,就听得“哎哟!”一声,上面似滚下一个白衣少年,直落到宫墙外去了。惊飞一群白鹤,渺于天际。

侍女们扔开耍事,齐齐围至凉亭外护驾。翩翩心里一惊,暗忖:那是七彩祥云吗?记忆中,英雄似乎都驾着七彩祥云,去干啥来着?她苦想了一阵,不得所以,就听到紫狸禀道:“翩翩,我出去看一眼,兴许是信使。如是刺客,就地格杀。”

一盏茶的功夫,紫狸就擒了个白衣少年回结界,押到凉亭外,禀道:“启禀妖后,此乃九重天使者,送请柬的。杀还是……”

“既是信使,为何要杀?”

“可陛下吩咐,任何人不得擅闯结界……”

“话多。不是你把他带进来的吗?难道是带进来杀给我看?再说,他不进来,如何把请柬交给我?我又出不去。你把这套说辞给那毛团,他自然哑口无言。”

说话间,翩翩早已走上前,近看蓝若,是个白面书生模样,微微一笑,明媚得满园海棠花失色。

蓝若先被结界震得魂飞九天,现在又被唬得脊背冷汗直冒,心里默默念了十遍往生咒,以防万一。听到鼎鼎大名的妖后言辞温柔,他不觉抬起一角眼皮,窥得少女雪裙红襟,眸光清亮,细腻的皮肤像一针一针绣上去的画像,背后是大片火红花海,衬得少女奔逸绝尘,好似谪仙。

少年神仙一时移不开眼,身子酥麻,顶门震飞了三魂。直愣了半盏茶,忽然扑通跪下,“小仙蓝若拜见妖后娘娘,不经诏命,误闯此处,小仙惶恐,在此赔罪。”少年神仙的天真窘态令翩翩倍感有趣。

“起来吧。”翩翩的嗓音清脆婉转,慢时如低眉信手续续弹,快时如雨打芭蕉夜不息,拿捏老成十分到位,见蓝若依旧挪不动,眼光一挑,道,“第一,妖族待客之道与你九重天不同,不知者不怪。精灵魂魄遭各路邪道觊觎,是以,索伦殿结界甚是厉害。方才一朵云彩飘来,以为是个没眼色的邪道,也在情理之中。第二,一个月后,若天帝怪罪我妖族不给面子,不肯赴宴,不知是未收到请柬,这才是天大的误会。你冒死挽救了两族情谊,方才又平白受番惊吓,如何有罪?天大的罪也功过相抵了。所以,你若陪我玩一个游戏,我便送你安全出去。”

蓝若提起身,诚惶诚恐道:“但凭妖后吩咐。”

翩翩傲然一笑,指指蓝若头顶,“紫狸,水蝶,你二人各带一队。”

紫狸:“是。”

水蝶:“遵命。”

蓝若不知所以,一通情绪九曲回肠,犹如一块鲞鱼,在砧板上瑟瑟发抖。直到侍女分列两队,摩拳擦掌,纷纷朝他头顶看去。蓝若才恍然回神,抬起头,犹如惊鸿一瞥,只见漫天红宝石如暴雨倾注而下。砸到身上,却是宝石花瓣。

任凭两队侍女使出浑身解数,变网的,撑竿的,拿桶接的,直接掀裙摆去兜的,竞赛争夺。憨态百出,场景热烈,惹得翩翩大笑不止。

蓝若戳在庭院中央,被竿子网子桶子裙子磕来碰去,喉头发涩,目光发窘,面红耳赤,心跳如鼓。霎时间,只觉红宝石花飞花满天,满天地满眼发了红。头顶三魂如脱缰野马,脚底七魄似荡天海鸥。猛地失神一晃,直接昏厥仆地。见翩翩丝毫没有喊停的意思,众妖女食髓知味,非要争个高下。

可怜蓝若,这趟差事,就此落幕。

4

近年乃多事之秋。刑天噬战执念仍未消退。妖界与鬼界两雄对峙,各盟族内诸国相互僵持,暗中欺心使诈,搅得十地战火纷飞。

尤其是扎根龙蛮荒甸的妖盟诸国,因是边陲地带,常遭攻击,且敌军战术诡异,虚张声势,打了就跑,俱不恋战,时真时假,引得诸国杯弓蛇影。待真打时,诸国早已军心疲软,一旦掉以轻心,毫无准备,必损失惨重。

尝到甜头,鬼盟诸国愈加有恃无恐。而妖族身为盟主,若拨兵支援,远水救不了近火;若静观其变,大多落个不顾盟军的口舌。如今,女祭族等多个附属国,送来的求援奏折堆积成山。

于碧海天岛,幽篁如风修炼已数月有余,翩翩按约定替他制药,着紫狸送了三次九气转换丹,剂量极大。今日提前出关,召集内臣于太清宫,左翼激进派支持强攻,右翼保守派支持议和。两派水火不容。议了十日,简直一个头两个大。刚治好的心病,又被气翻。

翩翩虽无法出结界,却三天两头差紫狸去太清宫,一则送九气转换丹,二则探听点妖界时事。

听到切实消息,翩翩气得一口茶喷出十寸外,擦擦嘴巴,讶道:“议和?一群上古时代的老古董,疯了吗?你确定没听错?”

“翩翩,这是犬戎将军亲口说的。”

“一群疯子。一千年前,鬼王吉槃荼袭击妖族,阻止妖族与我族联姻。如今尘埃落定,妖盟诸国算是军心稳定。如今,鬼族起幺蛾子,整天派不成气候的附属国,四处作乱,扰乱妖盟团结。如此明目张胆,又嚣张浅薄的算计,简直是侮辱九州四海的智商——偏偏除了那金毛团,有智商的君主,都智商堪忧。譬如九重天那位,成天当睁眼瞎。这都看不见?还好意思说三族和平契约。这也太欺负人,不,也太欺负妖了。内忧外患,都把妖族当挡箭牌。一群老古董,白食君禄,颠来倒去嚼老掉牙的文章!没创意——”说罢,只觉口干舌燥,顺手灌下一杯凉茶。

正要起个范儿,继续口若悬河,就瞥见门口不知立了多久的蓝袍少年,心下暗暗叫苦,心肠哧溜一转,扬起头颅,曲意奉承道:“若非如风陛下英明神武,没上鬼族的当,没把鬼族老窝倒扣过来,致使众生境人族的孤魂野鬼无处接收,想必九重天又多了个借口,来寻妖族的不是。”反应倒是极快,自忖衔接得差不多,就立刻扶额,出气没进气多,虚弱道,“说了那一篇话,实在没力气了。”在银发男子的如矩目光中,紫狸只瑟缩不前。

翩翩身子早已斜向一边,心一横,直挺挺倒下去。

这个怀抱柔软,冰凉。分明是只长满毛的金孔雀,为何气息如此至纯至冷?他的银发如万丈波涛,柔软冷香,与杀伐果断的性子完全不搭调啊。翩翩兀自思量着,头一歪,眼一闭,糖人遇火般融化到底。

屏退左右,幽篁如风颇有兴味地问,“你以为,怎么解决才是创意?”

翩翩被按到檀木雕花椅上坐好,虚虚开一条缝,上翻的眼球似月轮一勾勾下滑,盯进那双冰蓝眸子深处,深邃似暗夜星辰,冰山万里,与世隔绝,时而忧郁,蛊惑人心。

见无怪罪之意,翩翩才咧开小嘴,讨好道,“如风陛下最好了,我是奉诏发言,可不许怪我说的不对。”说着,哧溜一声钻出少年的双臂禁锢,意气风发,侃侃而谈,“现而今,附属国实力弱小,极可能因不堪其扰又得不到妖族及时支援而倒戈鬼族,这就正中鬼族奸谋。我猜,鬼族此番是想一面制造外乱,一面与妖族的反叛势力勾结,正是个里应外合,方才有可能动摇妖族统一根本。至此,鬼族强大,妖族被削弱,至少在阵势上。因此不能不管。”翩翩绣眉微锁,似在思索着,沉吟道,“从前,我在精灵族时,曾看过凤凰老爹的兵书。千般兵法将招,七十二般变化,万变不离其宗。派兵支援纵能解燃眉之急,但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自强者自强不息,抵御外辱,还得夯实国力。”忽然抬起眼睛,迎向蓝眸冷冽的光,拳头一攥,双眼放光道,“我认为,知识乃财富。智取,就要开办培训基地!”

一双细长的眼微微睁大,幽篁如风略一沉吟,“说来听听。”

翩翩得意地眯着眼睛,不忘上前奉茶给一脸冰碴子的男人,道,“每十年,精灵族都会派出一部分通晓百家行业的小精灵出去,帮助九州四海诸国。皆机缘所致,既教授,亦学习。这也是精灵存在于世的意义。若我们能从毒术,兵法,体能和个人特长入手,帮助弱国强大起来,抵御外敌,他们必定彻底忠心妖族。更能挫挫吉槃荼的锐气,警告他,莫把妖族的气度当作挑衅的资本!十地苍生还能免于在战祸。你说对不对,如风陛下?”

冷峻的五官精美若斯,音调若一尾暗夜中泊岸的渔船,清寂而悠扬,幽篁如风并非不知她医术高明,更擅毒术。一千年来,头一次如此近距离看她。她一双眉眼,狡黠而慧敏,一双榴花般的眸子又烂漫纯真,其实装得满肚子坏水。

“的确有理。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嗯?”

翩翩嘿然一笑,“一点就通。如风陛下,我就随意说说,我知道如风陛下不希望别人看见我,我虽不知为何,但你一定自有道理。毕竟,我生得这么美,灵魄又是千年难遇的补品,要是被邪道摄了去,丢了妖族的脸……”

幽篁如风眼眸蓝熠熠的,仿佛蓄满晴光,暗忖:话虽说得冠冕堂皇,果然还是一肚子坏水。遂瞥了翩翩一眼,声音深冷,“你想揽这差事?”

翩翩转眸一望,露出雪白虎牙,试探道,“这世间,恐怕没有比我更精通毒术的人了吧。”

幽篁如风心中冷笑,不露声色,凤眼微扬,算是认可。

“毒术既能救人,也能御敌于无形,还可防身。毒术教习,自然非我莫属。兵法,体能与个人特长这三块,凤凰老爹几百年不肯出来,我也叫不动他。不如交给你那个狗将军!听紫狸说,威武雄壮,是把好手!”

“你若能做到,也算解了燃眉之急。”默了默,见翩翩一脸期待,幽篁如风不禁剑眉微拧,“哪个狗将军?”

翩翩心中冷笑一声,臭毛团,死也硬熬,不肯开口求我帮忙。面上却是不动声色,露出浅浅梨涡,甜笑道:“犬戎,犬就是狗妖,没毛病啊。”

“天狼族少主宣戎。”幽篁如风作恍然大悟状,“如果知道他被认成狗,真想看看那场面。”

紫狸是头小地方的狐狸,官身一千年,如今官话说得已是很好。谁知,躲得过千年,躲不过一朝,不知不觉,仍让她出这个糗。

翩翩不觉尬笑一声,暗自腹诽,不期逸出蚊子声,“如风陛下把我束之高阁,真是浪费人才啊。”

闻言,幽篁如风斜着一双凤眼看过来,锋芒必露。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翩翩立刻识趣捂嘴,芊芊玉笋覆红唇,我见犹怜。

索伦殿很大很大,大到装下整个妖界的幻境供她享乐,大到她走不出去。幽篁如风离开时,微醺白风刚好卷起一地雪梨花,追着一块翻飞的衣袍,扑簌簌地被结界挡了回来,回场风一卷,轻扑扑飞去似火的花海,如少女眺望高墙外的视线,总被一树树斑驳的枝桠割得七零八碎。

主持毒术教习期间,她被允许暂时离开索伦殿。对于这个结果,少女翩翩既满意又懊恼。无论满意或懊恼,翩翩诚然是幸运的。

一千年前,月神师傅救她死而复生,她除医道本能外,其余记忆不知所踪。后,妖界风光迎亲,六匹上古凰兽开路,迎亲队伍浩浩荡荡,礼乐赞歌气势恢宏,妖云滚滚遮天蔽日。

掐着日子算出嫁,她将床头所有话本子翻了一遍。以至于后来,在索伦殿独自度过一个个夜晚,她曾冥想,也许,英雄不一定都踏七彩祥云而来。正如不是每个英雄,都是命中注定的缘。

这场联姻,激起是非场中的浓厚硝烟,使眺望自由的眼蒙尘,于莽莽尘埃中,心不安分地跳动,冥冥中期盼一只蝴蝶。

如今,蝴蝶似乎已翩跹而至。一场海啸,悄然酝酿。

5

招生帖子早已顺风传遍妖盟诸国。三日后,毒术教习。水亭轩中,正有三十位来自边陲国家的学生静默等待。

翩翩将脸遮在斗笠下,一身雪衣清尘脱俗,海藻墨发由一根白玉翩翩簪在脑后,深呼吸一口气,对紫狸道:“打开吧。这回可是如风陛下许可的,我是合法出去的。开吧。”听主子絮絮叨叨,紫狸颇无奈,执起碧玉牌令,开了结界。

翩翩伸出手,探了探,确定不似先前反弹,这才提了裙角,雀跃越过门槛。

“恭迎御医海棠!”门外,候驾依旧的亲卫队,冷不丁下跪,爆发一阵震天响的问候。唬得翩翩几乎扑倒。忙扶稳紫狸的手,惊魂未定,抚胸道:“都……都起来吧。”

沿着长长深深的宫道,身后跟着紫狸,翩翩扶正斗笠,视线穿过面纱,不住张望。在碧落湖左转,过飞云桥,就是水亭轩。

药庐就在那里。

现世景物和索伦殿幻境如出一辙。翩翩熟悉皇宫每条宫道,小路,密门。她诧异幽篁如风的修为,正如诧异他既修蜀云轩仙术,又深得老妖王真传,仙妖本相冲,他却融会贯通。翩翩一面想着,早已绕过绣满春花秋月隔屏,来到水亭轩后院。

“拜见海棠老师。”三排三列的学生齐声道。

做了几千年学生,终于当一回老师。翩翩很快适应了新身份。隔着脸前的雪丝薄纱,如三十位男男女女雾里看花一般,翩翩四下环视,亦是白茫茫一片真干净。

“开门见山。听闻,各位皆是妖族盟国中技艺精湛的药师,医师,还有……”翩翩往紫狸靠了靠,低声问,“还有什么身份?”

“还有皇子,公主……“

不待说完,翩翩干咳一声,兀自提声道:“无论什么身份,在这里,都是学生,是妖族贵客。正所谓,御毒有度,控敌有方。这十日所教毒术皆为军队所用。制毒前,需辨识配方。今日,我就教大家种植七种只在精灵族生长的药草。”

话音未落,在场哗然。全场三十双眼纷纷投来异样目光。

“精灵族的草药如何流落在外?”

“却是难得一见,今次一趟,来得值!”

“这妖族御医怎知精灵族的事,这……”

紫狸四下张望,慌忙咳一声,补充道,“为使毒术不轻易为敌人破解,选料皆源于精灵族。妖后娘娘大公无私,将草药种植方法传给了御医海棠大人。”众人方才息声,继而便是识别土壤,教习毒理等理论。

学生领悟水平参差不齐。翩翩下场指导时,紫狸在一旁盯紧,生怕哪双眼睛,透过面纱看到她家娘娘面孔。翩翩会心一笑,无非护着一身紫狐狸皮不遭如风陛下活剐,正如翩翩贪恋这点自由,她知道,若此时逃走,门外的亲卫队逮她比逮兔子更易。还不是时候。

日头挫西。御医海棠在亲卫队的护送下,斩断三十双缠绵眼风,翩翩而去。回宫,吃饭。桌案早已摆上几碟果品,一壶青果酒。

翩翩闲吃到一半,紫狸捧着行乐图回到索伦殿。支着下颔,翩翩指第二排第一位,讶异于其姿容,道:“这是哪一位?”紫狸的崇拜溢于言表,恨不能生出两张嘴,绘声绘色道:“这位是波依城主纶音,九尾白狐族的九公主。样貌出众,品行高洁,受人称颂。可是我们狐狸大族的楷模呢。”

翩翩了悟,扔进嘴一颗樱桃。

“哎。”

“怎么?还有内情?”

紫狸望了望窗外夜色,月色朦胧,“九尾白狐族是旧族,树大招风,受到九尾赤狐族的排挤,九公主身为领袖,自然被当靶子打。”

翩翩点头,原是位天妒红颜,“后来呢?”

瞄了瞄翩翩,见神色如常,紫狸攒足勇气,小心翼翼道,“幸好陛下救了九公主,还将她封为波依城城主,振兴九尾白狐族。九尾赤狐族才收敛了些。不过娘娘别误会,陛下爱民如子,只把九公主当子民般爱护罢了。”

翩翩巴不得如风找一位佳人来补位,好放她归家。她对先父毫无印象,对所谓的指腹为婚,更是无感。面上仍笑笑地,批驳道:“陛下爱民如子,若我个个吃醋,岂不成了醋坛子。哪里当得起妖后一职呢?”末了,被自己恶心到,忙灌了杯青果酒,漱漱口道,“都是自己人,说什么场面话。这一千年来,你可曾见过我与那金毛团有过越轨行径?”

“是。”

“什么是?是什么?”

“不是,奴婢说,遵命。纶音公主……”紫狸怯怯点头又摇头,面颊微红,眼眸巴巴转了一圈,欲言又止。一提到幽篁如风,紫狸就跟耗子见了猫,不,是大猫,比老虎还大的猫,胆小得紧。

“吞吞吐吐做什么?”

僵持半日,紫狐狸熬不过,八卦之心又熊熊燃烧,只得压低声音,“翩翩,你入宫一千年,深居索伦殿,有所不知。当年,九公主自断一尾,救了陛下性命。陛下常去波依城看她,每月就要去七八次呢!陛下行踪诡秘,若非犬戎将军偶尔说漏嘴,这天大的消息,从哪里得知?可谓是恩……情深似海。”

若有所思般,翩翩蹙眉,望进画像上那双狐狸眼,惊觉自己竟无故做了根棒子,打了对鸳鸯。

精灵族乃古老望族,幽篁如风必定是父命难违,利弊权衡之下,才不得已抛弃纶音这个落魄公主。然,冰冷心中,面对过命女子,燃过一簇火也不可知。所以,千年来,幽篁如风对纶音深感愧疚,才会把她关在索伦殿,免得碍了旧情人的眼。嗯,定是如此。否则,美貌如翩翩,没道理被打入冷宫千年。虽然,她并不热衷于争权夺爱。

翩翩嗟叹不已,忧心如何挽回这簇被冰霜捂了一千年,正不知生死的心火忽而听得宫墙外隐有琴音传来,嘹亮悠长,久久倾听,渐觉心宁神静。

翩翩琴棋书画四门,唯擅箜篌,其余不通,这琴音刁钻,清澈动人,私有安眠之效,动了知音之念,不觉问道:“谁在弹琴?”

闻言,紫狸止住“陛下公主”的絮叨,侧耳去听时,亦觉心迷神往,艳羡不已,只恨背后生不出翅膀,飞到抚琴者身边去。

天边出些微月,渐染夜华。

良久,琴音方低低而止。翩翩倏尔回过神,赞叹不已,“这琴声初时充满希望,中时渐渐迷茫,最后有些悲伤。不知这奏琴者,是不是我所悟到的心境?有机会,一定要认识一下他。”言语间,斜眼瞥见行乐图上隐有水渍,立刻敲紫狸一个暴栗,“擦擦口水啊!那毛团说好每日要看这行乐图的!”

紫狸捂住脑袋,也慌了,当即求道:“翩翩,你救救我,玷污圣上的东西,我怕……”

“难道要说是我流的口水吗?”翩翩无奈长叹口气,摆手叫她起来。视线一扫,扫到角落,好生俊俏的少年,一个倨傲,一个和煦,一个眉眼冷酷,一个线条温柔,一站一坐,已是风景。

遂将口水一事抛诸脑后,奇道:“这一位是谁?他身边坐着的公子又是谁?”

紫狸鼓着两只紫葡萄眼眸,心中阴霾亦骤散,欢喜道:“这位应是共工国太子长琴,据传,他善音律,温润如玉,一把无弦琴,弹得出神入化,简直是谪仙下凡哩!方才琴音出尘,除了他,世间恐怕再无第二人。”紫狸双手捂住心口,有些激动,复指一旁,“站着的这位,按登记的名字看,应是澜灼兮,与长琴太子以兄弟相称,不知是个什么身份。”从龙荒蛮甸诸国受袭图看,共工国战事极重,皇室子孙亲自前来,心中不由生出敬佩。

翩翩嗯了声,厚厚一叠学图翻到最后一页,忽想到什么,随口问:“妖族中,只有九公主来吗?”

紫狸一听,视线扫过已干的水渍,立刻缩起双肩,垂下脑袋,诺诺而应,“是。”

“陛下还在太清宫理政,你先把行乐图送过去吧。”翩翩往后一靠,轻轻揉肩,“累了这一整天,当老师还真辛苦。对了,待会若那金毛团罚你,我亲自求情,必不致死。”

“翩翩……”紫狸一听,委屈巴巴地凑上前,按胳膊捏腿,“看在奴婢侍奉千年的份上吧。”

打个哈欠,翩翩兀自起身,于床榻坐下,转身趁火打劫道:“若你把碧玉令牌借我随意使用,这顿罚,我便替你遮掩。”

紫狸卷起行乐图,苦哈哈地瘪瘪嘴巴,“奴婢还是请罚吧。”自古人生谁无死,不成想,真有人敢留取丹心照汗青。

两盏茶的功夫,紫狸噔噔噔跑回来,脸色有些发白,一言不发在门口铺被褥。翩翩卧在榻上,绣眉微锁,讶道:“金毛团真罚你?”

紫狸咕噜地钻进被窝,闷声道:“陛下仁厚,不曾罚奴婢。”

“是谁欺负你了?”

“奴婢……奴婢听犬戎将军说,天虞少主要来飞凤城。”

“来就来,你怕甚?等等——”翩翩心一沉,绣眉倒竖,睁大睡眼,道,“可是马黛城那位?刑天后世信徒?”据妖族史记,九尾赤狐族乃是妖族刑天旧部,宗族地位极高。这位少主出世时,曾于华表树下求谕,得天虞二字。五千年前,刑天被封印,九尾赤狐族曾打“前朝旧臣,匡扶旧主”的旗号,气焰嚣张,十分不安份。后渐渐偃旗息鼓。今次入宫,不知要起甚幺蛾子。

“正是。”听到祖宗名讳时,紫狸敬而慎之地压低声音,裹紧被子,声音颤道,“天虞少主恶名远播,谁人不怕,相传乃是恶魔之子。奴婢只是……只是……”

“好了。不用怕,我罩着你。休息吧。”翩翩轻叹一声,见门口那团小被褥终于不抖了,亦闭眼自睡去。

古有庄周梦蝶,薛伟化鱼,翩翩这几日连连发梦,醒后不记梦中事,正不知是何征兆。今夜,听了长琴太子的琴音,竟整夜好睡。

6

卯时不到,翩翩便早早来到水亭轩,亲卫队在外围得水泄不通。院墙边长出两株夹竹桃,树下列三排土壤,稀稀拉拉发出嫩芽,形态各异。其中一味阴香玄明刁钻脆弱,需得每日卯时浇水,不得提前,不得延后。

当年,守着药田的小精灵们每日勤起浇水,心情好时还会喂灵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与常人无异,何其恣意洒脱,何其无忧无虑。翩翩出会儿神,仿佛回到精灵族,露出一对如花的梨涡。

待卯时晨钟响起,翩翩准时提起花洒。刚浇下水去,就听到身后有人叫道:“海棠老师。”

顺春花秋月屏风望去,两道身影修长玉立,一身红袍,一身金袍,红袍的是澜灼兮,金袍的是长琴,一个冷傲,一个温柔。

翩翩下意识侧身遮掩容颜,一面浇水,干笑两声,“你们来这么早?离开课还有一个时辰呢。”

“阴香玄明需卯时浇水。”澜灼兮与长琴各取一只花洒,相顾一笑,眼中已有默契。

翩翩回身取了斗笠,按捺住讶异,纠结一阵,问道,“阴香玄明只有精灵族人才知晓其习性,二位从何得知呢?”

“吾弟长琴曾有挚友,深谙医术,教我二人种过阴香玄明。”

深谙医术的挚友?翩翩动了个知音之念,不觉好奇道,“不知这位医友姓甚名谁?”

澜灼兮双眼倨傲,把少女的面纱盯牢,声音似冷雨击弦,“翩翩。”

“是……是吗?真是个好名字。翩翩而舞,翩翩而归,翩翩而去,翩翩……不知是何样人,现在何处?”犹如百只棒槌敲打心房,翩翩心跳得飞快,侧耳倾听下文。

“她是凡人。”

“必不是普通凡人。”翩翩打个哈哈,动了个好奇之念,此二人目的似乎不纯。

精灵族人稀少,个个身怀绝技,乃一等一的军师,医师,毒师,铁师等,世间万物,皆有其师。精灵魂魄是提升道行的速成之法。十地流传,得精灵族者得天下。当今妖后乃是精灵族小族长,地位自然非同一般。转念又一想,幽篁如风就差把她封在棺材中闷死,外人如何得知当今妖后闺名翩翩?许真的只是同名巧合。毕竟,翩翩是个很通俗的名字。

可惜她心有九窍,生来多思。越想越好奇,越好奇越往死胡同走。末了,得出结论:天下之大,事常异之,果真蹊跷!

闲想了一回,早已画师、学生陆续入内,寒暄声起。

翩翩端坐讲台上,见白氏国药师九歌,女戚国药师常曦一前一后自屏风后转出来。这可不是有一双现成的知音吗?挥挥手,邀她二人同坐。

九歌是哑女,生在医药世家,天资出众,治不好的哑疾,只当该有此劫。白氏国曾因鬼族入侵而出现大规模瘟疫,医祷无效。一双父母试遍万种药,最后双双殉国,九歌此行学习毒术乃为报家仇国恨。常曦心思单纯,擅长使用巫药,一心扑在医道上。

“你方才经过夹竹桃树下,可曾停留超过半盏茶?”翩翩端起茶盏,眼睛一转,望向常曦。

常曦抬起眼睛,熠熠发光,浑圆的脸蛋淳朴可爱,“老师何出此言?好象有。我听课时的座位便在夹竹桃树下呀。”说着,伸手要夹些香果入茶,就听得翩翩声色严肃,“老师考考你,这是何种香果?”

常曦愣了,旋即心神不定,结巴道,“羊、羊桃果。”

“你中毒了。”

翩翩冷不丁冒出一句,唬得常曦惊恐万状。常曦盯着杯中回旋的茶果,仿佛毒已入喉,柳叶眉拧成疙瘩,细肩打起抖索来。九歌沉眸以待,不知何解。

此时无言胜有声。见二人沉默,翩翩粲然一笑,颇享受地啜口清茶,加了句:“还有你,九歌。也中毒了。”

闻言,九歌被一口水呛得厉害,疑惑地瞄了眼翩翩,仍淡定放下茶盏,宠辱不惊。

终于,常曦忍住红眼圈,刚要下跪请罪,见翩翩目光颇具深意,抬起的屁股又坐了回去,扫了一圈药庐内,皆是生人,无处求助,只好低声怯道:“不知常曦哪里得罪了海棠老师。请老师明示,伏请赐解药。常曦必报答老师恩情。”

“这点毒怕什么。今日傍晚,你们随我去个地方,帮我办件事。毒自然就解了。”藏在斗笠后,翩翩言辞镇定,窥见二人情状,早已暗暗笑作一团。

今日,药庐内新增一位置。一群侍女在紫狸指挥下,麻利地将六神黛石分成三十一份,准备析毒。直至日影傍西,那座位上仍空无一人。收拾好药丸,诸学生陆续离场。

那冷板凳跟个大月亮,摆在最后一排,十分亮眼,翩翩扫了眼,问道:“那是谁的位子?好大的架子。”

“回禀海棠大人,天虞少主本应今日入宫。”

翩翩若有所思,不再理会,指了指仅剩的九歌与常曦,吩咐道:“去拿行乐图,我要在此处指导他二人。晚点你再来接我。”紫狸得令而去。

片刻后,四下无人,翩翩机智一笑,带领二女,迅速自后门出水亭轩,轻车熟路地东拐西拐,穿过数道粉墙,楼阁小桥,越走景色越荒芜。直至荒园西南角,晚风中,药花亭亭玉立,若道道彩虹林立,七彩斑斓。东南十尺,西北八尺。果是翩翩的独家药田。

常曦目瞪口呆,心思纯直,“这是云璈花。上古医典记载,云璈花生在九重天,外世得一粒花种已是不易。老师简直是大富翁!”九歌蹙眉,震惊不已,很快恢复如常。

“云璈花种乃多年前一位友人所赠。机缘巧合。”翩翩喜上心头,把手一伸,洋洋地挽起袖子,一把撩了斗笠,“来来,拿着工具。两个心灵手巧的劳动力,开工吧。”

一见翩翩容颜,二女早已魂飞九天。再落回地面时,手中已握了把巴掌大的小铲子。

翩翩微微一笑,威逼利诱:“云璈花脆弱,花期仅一日,离土即死,伤一厘亦死。二位帮我收集新鲜的云璈花,不伤分毫,于每一株离土前念锁尘咒。事成后,一人送十株,当封口费。成交?”

“那这毒……”

“为师胡诌的。”

“……”

“不过,善意提醒你们,若不善用云璈花,小心真中毒。”

“是!老师!”

云璈花乃幻术修行的最佳辅助药花,有轻微毒性,需慎用。翩翩需要如此多云璈花作甚?二女不知,却知这十株云璈花将大大提升她们的幻术。世人求而不得的美事,哐当咂她们头上,可不兴奋得眼冒金星么。

7

已是戌时,明月满窗。

紫狸守在门口,战战兢兢,悬悬而望,犹如老母亲守望离家出走的女儿。老远瞅见翩翩归来,扑通一声,跪在当地嚎啕,“娘娘可算回来了!娘娘您去哪里了?要是陛下知道,奴婢的狐狸皮……”

翩翩不免拍拍她的小手,安慰一番,“你那日恐吓九重天小仙君,倒挺有气魄的,别怕,我这不回来了吗?那金毛团能把你怎地?”果是个忠仆。忠于狐狸皮的仆。

万草瓶储存百草,翩翩看着,仿似五十株云璈花在招手,心上甚雀跃。一分眼,瞥见紫狸泪痕连连,当不得差,大发慈悲道,“你去休息吧,今日我将学图拿去给那毛团。”说罢,一把夺过碧玉令牌,将学图卷入手中,一径往太清宫去。紫狸几经吓破胆,不敢多言,垂头丧气回了内殿。

妖界皇城,东西南北,各贯十尺宽的官道。太清宫在东面,索伦殿在西面。北面是太后的霓乐殿,翩翩千年来有幸见过一次。

太清宫墙内一弯活水,乃太上皇自极南之地引来的赤水。活水一侧种满三株树,是太上皇所种。宛若彗星直插九霄,树叶翠兰似掌宽,结满珍珠,盈盈而亮。据传,赤水在共工国以北,临近风伯渊,风伯渊是个神魔难近的地儿,住了只不知活了几亿年的东西,常引得赤水白浪掀天。一千年前,不知缘何,赤水发大水,淹没周边国家,唯共工国安然无恙。

翩翩伸出手摩挲头顶的珍珠,圆润温凉,不觉心神俱迷。其实,她很羡慕霓乐母妃。出神间,隐隐听到有人交谈。躲在树荫内,翩翩悄然竖起耳朵,舒头望去,不远处,果有一双人影相对而立。

“如风,马黛城少主今日并未进宫。许在酝酿什么阴谋。”声音酥软人心,带着一丝笑意,甜甜的,糯糯的,翩翩侧耳倾听,仿佛嘴里嚼了块糖糕,四肢酥软。

“嗯。”

“今日海棠大人教我等制作一味可御千军的毒药,中毒者会产生幻觉,对友军自相残杀。这招杀人于无形倒是狠辣,战场上高下立见。”

“嗯。”

“对了,依星花已开满城,花期一月,如风,时机已到。是不是……”

声音似被阻断,嘎然而止。正待细听,一道冰冷的声音幽幽传来,“为何偷跑出来?”话音未落,翩翩跟架了一阵风似的,还没反应过来,人已腾空。

三株树渐远,纶音与融入阴影,唯一角银裙翻飞,在眼前一闪而过。

翩翩愣了,正如夏日冰湖中洗澡被他撞见那回,不知所措地就去抓岸边的衣裳。这回,他抱着她,她无处躲,在空中飞,飞去哪里?翩翩顿时脸红如霞,近日可谓怪事连连。细想一番,许是方才她碍着纶音的眼,他要把她这大灯笼送走。

也罢,这千年,始终把她遮掩,似见不得人的丑媳妇。也罢,也罢,不差这一回两回。金毛团,走着瞧。千年一种云璈花,她的机会来矣。

“毛……不,如风陛下,差不多了,你放我下来吧,我自己走回去。”

“说,方才你都听到什么。”话音刚落,一双狭长的凤目闪烁淡漠,幽篁如风瞬影下落,掠至索伦殿内室。

“没,没听到什么呀?”翩翩默然瞄一眼跪一殿的侍女,有些心疼这二十双膝盖。

毛团在发脾气?翩翩自想一回,恍然大悟,上前福了福身,做好做歉道:“如风陛下,方才是我不对。我不该偷听你们说话。我也没听到什么呀。我看纶音是个好姑娘,不如,就收了吧。我精灵族绝对不会说什么的。高兴还来不及呢,欸,恭送如风陛下……”刻意提声喊了句。直到幽篁如风身影彻底消失,翩翩大出一口气,遣散一殿侍女,躺在榻上,开始想歪歪。

正自顾自编一出感情戏,自觉荡气回肠,感人肺腑,就叫《金毛团与白花团》。待毒术教习一过,就叫戏班子排一排,激一激妖界霸主的铁骨柔肠。越想越开心,睡意涌上来,疲倦得脚趾头都打卷。睡去多时,梦中猛然听到一阵琴音。时而高扬,时而顿挫,时而激昂,扰人清梦。

翩翩无奈挣开眼皮,睡意化作钩子,心下顿时转恼,眉根倒竖,牙齿咬得咯咯响,“长琴!”蓦地,耳朵被琴声抓住,忧伤,转瞬,绵长,犹如情谊,误会重生,冰消雪融,毫不违和。忽然,琴调骤变,与先前截然不同。跌宕起伏的韵律,情感充沛的歌颂,简直与金毛团与白花团如出一辙!心下动了火,趁夜阑人静,翩翩顾不得斗笠,披上衣服,瞄了眼睡沉的侍女,一溜烟跑出去。

雾罩月色,星影朦胧,错落有致,似天人借天幕下棋。行至水亭轩,琴音骤然停了。没了指引,翩翩一时不知往何处去。一股热情,登时没了寄托,开始沉回胸中。

她忽然有种子期失去伯牙的失落,想透透气,便踱几步到飞云桥上,眼看着对碧落湖发呆。

万点星光千般烁,波澜壮阔一轮月。

忽然,一朵海棠花斜斜闯入视线。执花的手,莹若美玉,根骨修长,是个女人?翩翩转过脸,竟是个红袍少年,心下一惊。

红袍少年一双细长的凤眼微微上扬,挑起万般风流,邪魅又霸道,凝着她,一言不发,执意保持递花的姿势,那股势在必得的气势,令人望而生畏。

翩翩不敢接花,迟疑问道:“你是澜灼兮?”

见他不搭,翩翩犹如头顶落下一个晴空霹雳,白日间,他的眉眼倨傲冷酷,却无眼前少年的轻佻霸道,她闯荡医界三千年,隐约看出些端倪。意欲夺路而逃,脚下一滑,反身扑到栏杆上。

“小兔子,你敢拒绝?”红袍少年走上前,蹲在她身旁,执着地把海棠花递过来,傲慢的唇角勾起一抹笑,邪肆又张狂。

“我不要!你是什么人?为何假扮成澜灼兮?”翩翩慌张地别过头,不料红袍少年阴魂不散,往左偏,看到他邪魅的笑,往右转,看到他轻佻的眉眼,反复几回,似出现幻觉般,不觉抱住脑袋,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终于妥协,一把夺过红袍少年的海棠花,弱弱地念经,“妖魔鬼怪,速速退去,诸佛庇佑……”

“念得真难听。”红袍少年挨着她坐下来,漆黑瞳孔深处闪过一丝金芒,稍纵即逝。一开口,尽是狂妄乖戾,“你刚说的名字,是谁?”

翩翩侧眼窥探,只见红袍少年面色阴鸷,浑身戾气惊人。翩翩愣了,果然不是澜灼兮,要么就是澜灼兮魔怔了。虽然,目前并未要伤害她,保不齐话不投机半句多,他要下杀手。保命要紧。

翩翩艰难说服自己,咽了咽口水,尽量冷静道:“澜灼兮。我叫你澜灼兮。如果你不是澜灼兮,你是谁?”

闻言,红袍少年犹如被击中心事,沉默半晌,微垂眼睛,眸子深处闪过一丝迷惘,“你叫什么?”

“我……”

“别说谎,老子的直觉,是占卜师求都求不来的。”平常一句话,被他说得仇深似海,咬牙切齿。

翩翩清了清嗓子,干咳两声,弱弱道:“我叫海……”第一个字音未落,就被一道锋利如刀的视线穿膛而过,“棠……呃!”猛地,一个强大的力道攀上脖颈,将翩翩扼住。

“我还没说完……你放开!”

“你骗人。”

“我告诉你。没必要动手,君子!君子!君子动口不动手!”

红袍少年眸中蓦地闪过一丝金芒,不觉松了手,冷哼一声,“君子是谁?”翩翩逮住机会,终于挣脱,起身扶着栏杆梦咳嗽,“君子就是,就是……”

“老子不想知道。”

“你!”

“话多。名字。”

“我!”翩翩刚顺好的气又被打乱,却不敢再欺瞒,鼻子里重重一哼,没好气道:“翩翩。”

“翩翩……哼,这就对了。”胸中似激起万丈波,红袍少年忽然闭上双眼,沉默良久,复睁开,一双眼睛蓄满淡淡的金芒,喃喃道,“是你把我唤醒的。”

翩翩止住正往一旁挪的脚,大惊失色,“明明是你伙同长琴,将我引出来。现在又是我把你叫醒的,什么神逻辑!”

红袍少年不答,忽然瞬影至翩翩面前,握住她执花的手,海棠花瓣瞬间化作七八尾小黄鱼,滑脱出手,朝月亮奋力一跃,似流星般,扑通声声掉进碧落湖,湖中明影交织,波光粼粼,瞬间游远了。

红袍少年邪肆的眼神覆满金芒,犹如烈日灼心,似乎比之前柔软几分,令人失神。不得不承认,澜灼兮这张脸称得上男人世界里的红颜祸水。赶紧勒住脑海里脱缰的野马,翩翩面色微红,一把夺回手,捂在胸口,心跳如鼓。

“你到底是谁?”

红袍少年望月做出无辜状,没思索出个答案,“老子也很想知道。”复执起翩翩的手,强硬拉到胸前,贴近左胸口心脏的位置,深深看她,“记住,长这张脸的,喜欢使古老玄术的,就是老子。别认错了。”

翩翩扯了几回,扯不回来,哼哼道:“怎么可能认错,一口一个老子,没文化!”话音刚落,红袍少年蓦地化作一团烟雾,似被什么东西摄走一般,原地消散。

不知如何回的索伦殿。

翩翩躺在鎏金榻上,怀抱一只描龙绣凤的软枕,总感觉今晚被一个装疯卖傻的少年轻薄了。

那人是澜灼兮?言语姿势又与白日截然不同。

不是澜灼兮?的确不像。转念一想,她根本不认识澜灼兮,如何辨得出。还有,他说的古老玄术,不会是……把海棠花变成小黄鱼吧?

古老玄术之所以古老,是因施术者需借物化物,出神入化,比凭空变换多的是“复古”二字。也就是说,若那人不是澜灼兮,而是寄居在人体里的东西,无论是何物,定是个很老很老的……东西。

8

毒术教习第三日,仍不见天虞,反倒纶音日日来得勤,来得早。翩翩依旧罩斗笠戴云纱,如往常授课,下场指导,直至金辉融云,日影挫西,方在紫狸和亲卫队的护送下离开。见翩翩行为生疏,不再如友人般饮茶谈笑,九歌与常曦思量乃刻意之举,愈加不敢泄露其容貌,回了寝居,各自拿云璈花一朵朵修炼,剔除其毒性。不提。

另一头,宫女翩翩见一切风平浪静,心中对云璈花的幻化之法大加赞赏。于正午时分,垂着脑袋,跟在后厨采买身后,低调混出妖族皇宫。

这一脚迈出皇宫门槛,正如一只蝴蝶迎风扬起了新生的羽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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