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老爷子不是一人回来了,还带回了吴德广孀居的大姐吴娴和外甥女程淑勤。
那时,小碧莲正在房里摔东西。
因为吴德广本来许了她一起去祥福记看首饰的,临了却遣银翘来告诉她,有事,改日再去。
“什么有事,还不是去找鼎翠楼十香楼那些狐狸精了!老娘进府才几日,在我面前装神弄鬼,屁!狗屁!”
喜蛛儿劝道:“姨太太别气了,身子是自己的,气坏了身子,还不是自己吃亏?”
小碧莲坐下来,气喘吁吁道:“对对对,我吃!吃穷他!喜蛛儿,你去厨房,再要一碗燕窝来,不,两碗!”
喜蛛儿抄着手道:“现在去?厨房早熄火了,再说,燕窝也不好料理,等弄好了,天都黑了。还是今晚吩咐他们弄,明天再吃吧。我瞧着,姨太太午饭吃得不少,怕腻了食。”
“怎么,连我也使唤不了你了?快去,小心我打断你的狗腿!”小碧莲气咻咻道,忽然一阵烦闷恶心,一低头,哇的吐了一地,只觉浑身酸麻,毫无力气。
喜蛛儿帮她轻轻拍着后背,小心翼翼道:“姨太太这一个月的好事还没来呢,莫不是,有喜了?”
最后三个字,她说得又轻又快,飞入小碧莲耳中,却让小碧莲心花怒放,一阵狂喜:“我、我怎么知道……”
“我马上去禀告少爷!”喜蛛儿连地上脏东西也不管了。
“回来!你瞎嚷嚷什么!”小碧莲反而很冷静。
吴德广休了正妻,无儿无女,若是自己生下个儿子,从此还不真的成了他的眼珠子?
只是,府中人多口杂,心思各异,谁知道有没有前头少奶奶的心腹?一个不好,着了道,自己后悔不及。
小碧莲吩咐喜蛛儿暂时隐瞒了这个好消息,等三月过后,胎稳了,才禀告少爷。
※※※
潭小灯这几日过得清净,一心一意跟着五小姐绣花。
脸上的红肿已经消退了。
除了梦里,她几乎忘了小碧莲的存在。
五小姐一反常态,也安安静静的。
两人就像一缕轻烟,隐在屋内。
直到银翘过来禀告,老爷子和大姑奶奶回来了。
吴素倏地站起来:“大姑奶奶真的来了?”
“还有表小姐。”
潭小灯瞧着吴素紧紧握着拳头,骨节发白。
她不明白,究竟是老爷子厉害,还是大姑奶奶厉害,又或者表小姐厉害,让五小姐吓成这样?
很快,她就领教了,这三人都厉害。
吴老爷子吴半城得知李淑贤被休,暴跳如雷,差点把吴德广打个半死,又要把他发配回乡下妻子坟前看坟。
吴娴道:“我弟弟虽说一向胡来,却从来没这么糊涂,若非那些狐狸精唆摆,如何会做得下这等不仁不义之事?”
吴德广不得不低头认错,在祠堂里跪了一夜后,亲自登门,向正妻李淑贤认错。
据说,李淑贤闭门不纳,还是大舅子好心开门,让他进去喝了一杯茶,发话道,李家姑奶奶也是发送了吴家老太太的人,按道理,不应该被休回家的,他们李家白白受了这场耻辱,姑奶奶含羞回家,几度寻死,天可怜见活下来了。
若要迎李家姑奶奶回吴家,除非摆三天酒席,告知满城乡村父老,他吴德广休正妻,错了。
吴德广心高气傲,怎么受得了这番挤兑?当下拂袖而去。
回家,又挨了老爷子一番训斥,又到祠堂去跪了一夜。
还是大姐吴娴给他出了个主意,借着端午赛龙舟,宴请秀城十八条龙舟的健儿兼各位头面人物,请李家大舅哥坐首席,接连宴请三天,终于敷衍过去了,终于把李淑贤迎了回家。
小碧莲遭了殃。
吴娴之前那句话在吴老爷子心头烙了印,不管吴德广怎么辩解,吴半城都认为凡事都是小碧莲起的头,把她打了一顿,剃了头发,连同喜蛛儿送到南门外保宁庵去,使了好些钱,吩咐老尼姑好生看管,不许生事。
临走前,小碧莲头上空空,两手空空,问吴德广要那支莲花碧玉簪。
吴德广躲在一旁,拢着两手,不敢作声,也不敢看她。
倒是李淑贤说了一句:“那是碧珠妹妹的遗物,怎能到庵堂去?”
碧珠。
碧玉莲花簪。
莲花上露珠。
小碧莲一怔,哈哈大笑登车而去,再没回头。
喜蛛儿本有心说什么,见主子都没发话,便红着眼睛,抽抽搭搭,也跟着去了。
“这回你安心啦?你欢喜啦!”吴德广也红着眼睛,冲着李淑贤嚷道。
李淑贤看也不看他,径自走了。
倒是金凤临走前小声说了一句:“人又不是少奶奶赶的,有本事,找正主儿去。”
明知道正主儿是谁,吴德广不敢。
他一肚子气,只能回书房喝闷酒,吩咐银翘把潭小灯带来。
吴老爷子回来了,大姑奶奶来了,少奶奶也回来了,之前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姨太太被撵到尼姑庵去了,潭小灯知道,火迟早烧到自己身上,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
银翘安慰她道:“你一个小东西,不比花船姑娘,谁会管你?安生过日子就是。”
潭小灯扭着手指,还是忐忑不安。
她想,姨太太刚走,姐夫便召自己,肯定也是为了同一件事情,若是被撵到了尼姑庵,姨太太肯定不会放过自己。
一进书房,潭小灯扑通跪倒在地,恳求道:
“姐夫,你不要把我和姨太太放同一个尼姑庵。”
“噗——”
一口热茶喷到了潭小灯脸上。
她不敢抬头。
“舅舅,这个便是那个什么灯小姐?”一个脆生生的声音道。
这定是大姑奶奶带回来的表小姐了。潭小灯依旧低着头,不敢张望。
“绛灯,你起来吧。”吴德广闷闷道。他一壶酒没喝两口,外甥女便跑了来,满腹心酸无从出口,想发作又不能。
“喂,灯小姐,我舅舅都让你起来了,还不起来?”程淑勤喝道。
潭小灯赶紧爬起来。
这是潭小灯与程淑勤的第一次相见。
她觉得程淑勤是个被宠坏了的千金大小姐。
程淑勤觉得她是个蠢头蠢脑的乡下妹。
年纪相差不多的她们怎会想到,命运与她们交缠太深,怎么割也割不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