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惚中,眼前银甲凌乱,我仿佛看到蛟城边关,大漠孤烟,爹爹带领着英武军队,金戈铁马,得胜而归。隆隆马蹄声与凯旋的号角夹杂着,爹爹挺拔在马背上傲天长啸,有如神袛!
手腕猛的一转,杯盏中辛辣入喉,一路烧到心底。
眼角迷离似有人影一晃,我隐隐看到大殿边沿围墙之上坐着一个黑色身影,一瞬又不见了。
那个……是谁?
忽听一声喝,鼓点在骤急处戛然而止。勇士收矛,骇人寂静。那狂放不羁的气势却依然回荡在大殿之上,撞响心中的晨钟暮鼓,让心颤抖,手脚微软。
一时,所有人都沉浸在刚刚的表演中忘了言语,半响,才纷纷回神,忐忑地看着皇上。
一个别国藩王,如此大胆的表演,震慑的不只是人心,还有天泽的威仪。没有皇帝表态,没人敢轻易称赞或者责备。无论与苍陵王走得近或远的人,心里都难免忐忑,揣测圣意,生怕自己跟错了人,站错了边。
大殿的气氛压抑在一片沉寂中,我数着心跳,足足二十下,皇帝终于开口:“好!”
呼……
这一声好,不知多少人松了气,纷纷附和起来;而远楚池的那些朝臣此刻一个个目露凶光,脸色难看得很。
这时苍陵王已经被皇帝请到上座,大家目送苍狼战士离开,纷纷开始称赞天泽对睦南这一仗如何如何精彩,如何如何完胜,如何如何长天泽的气势……一时间光影琉璃,觥筹交错。夜风裹挟着酒香,醉沉一汪月光。
我不屑一哼,不觉想起那日那几个忠勇的睦南死士,心里竟然泛起一丝苍凉。
有发言权的浴血战士选择沉默,而坐享安详的达官显贵反而在这里歌功颂德,对于生命的敬畏以及对战争的庄严荡然无存……真是讽刺!
忽而,舞榭歌台上响起一引瑶琴之音,苍凉悲切,满是怜悯。我微微侧目,竟然是紫陌!
只见他眼眸微垂,潜心于琴,那幽幽的曲调似是一曲弥撒,安慰着今夜远方无家可归的幽魂。我凝望他眉心那颗似有柔情的朱砂痣,以及那微微颤动的眉心,有那么一瞬间,我似乎懂了,懂了他的琴,也看到了他的心……
战争,我们看到的是胜利。而他,却似乎看到了生命的疼痛……战争结束了,敌人的永远埋葬在战场上,在我们庆祝胜利的日子里,就有人在他们墓前哭泣。有谁想过,不论敌人的亲人抑或我们的亲人,在面对死亡时都流着一样的眼泪……
终于发觉,一切似乎都是一场宿命,有些人注定立场对立,也注定即便是无辜,即便会同情,依然要用那尖刀刺入对方的胸膛,也许当那鲜血涌出,才会发觉,彼此是如此的相似……
我望向苍陵王,心底划过一丝感慨,不知道,当他杀死那个认定是对手的战神将军时心里是怎样的感觉,怎样的纠结。那日,他一声“对手”背后,又有多少无奈藏于心底。
而我呢?似乎是一样的士兵吧……只不过我的对手不是别国,而是朝堂……呵……仇恨,真是个折磨人的东西!
我仰头又滑落一口辛辣。酒气浓烈酸了明月,垂下星光泪;纸醉金迷迷了醉眼,不见白月凝霜。
“使节,该你了。”旁边的小官支起微红的醉脸,提醒道。
点点头,我顷刻收敛那一屡惆怅,绽放一个势在必得的傲笑。眼神里不再有怜悯、犹疑、茫然,只剩下坚定。方才万军同袍的景象再次浮现在脑海,今夜就让我也做一个血性的战士,肩负使命,没有对不起,只有命该如此!
我拂袖起身,走到大殿正中。微微行礼:“清国使节拜见皇上!祝天泽国运昌隆,祝天氏王朝万代千秋!”
深深钩唇,心底却暗道好笑。我抬眸逼视那金光宝座上正襟危坐的王者。
天君霸,你可记得,曾几何时,龙甲铁军也有这样的气势!如没有你嫉贤妒能,今日站在大殿之上嚣张的绝对不会是别国的军队!
“今晚,在下为皇上及诸位娘娘,大人准备了一场节目,作为贺礼,还请皇上笑纳。”
语毕,我扬起左臂,长袖滑落,玉肌一丝寒凉。
啪!
一个响指,华灯瞬灭。
啪!
又一个响指,舞榭歌台上管弦之声起,微弱。渐渐放大,放大……
啪!
再一个响指,我足尖一点,偏偏飞落舞榭歌台。
唰!瞬间歌台明亮起来,我长袍飘飞,落拓不羁地落座,指尖在瑶琴上挑动尖利的音节。睥睨天下的眼神全是狂傲。
天君霸!今天我就让你看看龙甲铁军如何复活!
舞榭歌台上,流光影殇。楼外楼的歌者舞姬此刻个个绫罗加身,油彩涂面,嘴里依依呀呀唱出这个时代不存在的腔调。
没错,是戏!
我今夜就要上演一出戏如人生,人生如戏!
指尖飞速没挑,瑶琴替代了月琴,却夺不走那狂放气势;另一边,楼外楼的乐师击起响板,锣鼓喧天。
舞台中央的戏子踩着节奏,一板一眼,一腔一调,虽不是完全相同,却也有八九分神韵,不枉我和狐姬倾心排练这七个日夜。
这场戏是改编自京剧《满江红》,我要借着岳飞的名演出龙家的冤仇。
戏唱了一幕一幕,从岳母刺字,精忠报国到岳家军的骁勇无畏,屡获战功再到遭秦桧陷害,谗言岳飞谋反……
伴着乐音愈发紧张的节奏,龙家的往事也一幕幕晃过我眼前,红玉、娘亲、哥哥、爹爹,他们死去的悲凉、凄厉、绝望、窒息,那无数次出现在我梦里的苍白容颜,声嘶力竭的嘶吼,血色漫天的刑场……我眼眸微闭,猛地一甩头,指尖滑出一道癫狂,眸光凝聚,绽放一个摄天冷笑。
戏唱了大半,正演秦桧诬告岳飞通敌卖国,皇帝轻信谗言,召回在外打仗的岳飞,在城门设下埋伏,待岳飞一进城就捉了他。
那戏子演得入戏,惟妙惟肖,台下的人看得痴迷,一时忘了言语。我锐利的眼光划过那些看客神色各异的脸,一张连着一张,一人也不错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