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钹的女儿金素兰今天出嫁,一家人忙内忙外,亲戚好友都过来捧场帮忙。郑算珠贼头贼脑地躲在金钹家门口不远处的一颗松树后面看热闹,一个小顽童蹑手蹑脚地走到郑算珠的背后,突然拍了她一下,随即拔腿就跑。郑算珠被吓了一大跳,她气愤地捡起地上的石头向顽童扔去。
嫁妆摆满了客厅,有凤凰牌自行车、飞鸽牌缝纫机、三五牌时钟,还有花花绿绿的被褥、枕头、新衣、凉鞋、短筒皮鞋、热水瓶、塑料盆等等,都是当代农村最时髦的奢侈品。许多到了年龄还未出嫁的女孩子,也趁机来参观学习,作为日后出嫁选择嫁妆的参考。
灵水村吴姓新郎官率领着十几个英俊青年,一人一辆凤凰牌自行车开路,浩浩荡荡前往土埔村接新娘。豪华的阵势引得大批村民聚集围观,这种热闹非凡的场面,已经好几年没有出现过了。
那边爆竹声震耳欲聋,这边喇叭还在播放着欢快的《步步高》乐曲。应金钹的邀请,许举茨今天特意叫来一帮南管学生,给金钹助阵,场面十分隆重。
调查员******也在松树后面,默默地观察着金钹家的盛况。
“感谢各位父老乡亲的捧场!”金钹通过喇叭跟大家说,“后天中午,欢迎大家来这里吃我闺女的回亲宴!”
“噢!”“噢!”“噢!”村民们欢呼雀跃。
两天后的中午时分,金家的回亲宴摆了十几桌,热热闹闹地开始了。每张桌子上都有炒面、炒米粉、芋圆、糯米饭、封肉、地瓜酒等。乌叶一家三口以及许举茨、郑算珠、施至权、金盾等人一桌。本来曾笑秋是不打算请郑算珠的,多亏了金钹苦口婆心,开导了她一个晚上。
大家正吃得起劲的时候,金钹兴高采烈地致辞道:“感谢乡亲父老们的支持!同志们,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没有毛主席,就没有我金钹,今天我能把闺女顺利嫁出去,完完全全是因为托了毛主席的福啊!”金钹话刚落音,就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他惊讶道:“慷慨!你回来了!”
众人纷纷回头,看到施慷慨跟苏惠竹带着儿子施读来到了金钹家门口,苏惠竹的装扮焕然一新,腰也直起来了,显得神采奕奕,叫人差点认不出来。
“哈哈,嫁女儿都不用通知我老施了!”施慷慨笑着走上前,金钹赶紧迎上去,许佰强、施至权、许举茨也纷纷走向慷慨。
“厂长,你终于回来了!”许佰强激动不已,一时间居然语塞了。
“是啊,回来了!”施慷慨坦然地笑着。
“今天能见到厂长真是太开心了!”施至权眼眶湿润,心中感慨万千。当初要不是因为施慷慨一举揽下所有“罪名”,恐怕他这个生产队队长兼酱色厂副厂长也会被送进大牢。
许举茨拍着金钹的肩膀开玩笑道:“公安员就是公安员,嗅觉特灵,红事白事都有你的份,太会挑选好日子了!难得有慷慨书记作为你女儿的证婚人,够面子了!”施慷慨原是土埔村党委书记兼酱色厂厂长。出狱后不久,组织便为他恢复了党委书记的职位。
“哈哈哈!”一群人开怀大笑。
“坐!慷慨兄!你能回来参加我女儿的回亲宴,真是我莫大的荣幸!”金钹兴奋地说。
这时,金盾一手举着一杯酒走了过来,敬施慷慨道:“你能平安归来,我特别高兴!我一直害怕你会怨恨我,当年抓你进去,我…”
“诶!”施慷慨打断金盾,“你是代表政府执行任务的,当然他们叫你怎么干你就怎么干,你是好样的,我不怪你。话又说回来,当国家利益真正受到损害的时候,我这个做厂长的,当然要义不容辞担当起这个责任。”施慷慨拍着金盾的肩膀,铿锵有力地说道:“来,什么都别说,干了这杯!”金盾公事公办的原则村里人都知道,他绝不会去偏袒任何人。施慷慨也深知金盾的作风,因此也就没有责怪他的意思。
深明大义的施慷慨没有让土埔村酱色厂的一场风波愈演愈烈,而是以磊落大方的态度,个人承担一切酱色场的所谓违法责任,特别没有伤害到任何其他一个人。很快的直接将它平息了。而实际上,施慷慨对于当年的事情多少还是有点芥蒂的。他想不明白,不就是请老领导吃了顿饭、送了点土特产,就被说成是“窝藏走资派,企图颠覆无产阶级”。连跟温州商人肥宣的正当买卖,都被当成是投机倒把,不得不被押去吃几年牢饭。
话说回来,金钹的这顿回亲宴办得还算顺利,热热闹闹的。饭后众人开心地聊着天,施慷慨跟许佰强等人分享了许多劳改农场的所见、所闻、所思、所学。
供销社门口的猪肉档旁边,经常有村民在这里聚集聊天、讲故事。这天,几个村民在这里议论金钹嫁女的事情。
村民甲:“金钹家可真是有钱啊!给女儿的嫁妆这么多,回亲宴也这么丰盛!”
村民乙:“是啊!我看我一辈子都赚不了那么多钱!”
村民甲:“你们说金钹会不会是贪污受贿,才有这么多钱啊?”
“我看很有可能!金钹这人,找他办事的时候,不提上两壶酒,休想!”村民丙无奈地摇摇头。
村民甲讽刺道:“嫁个女儿也硬要扯上毛主席他老人家,可真会给自己戴高帽。”
猪肉档猫候插话道:“现在广播上经常说,野心家都喜欢给自己披上一件马列外衣。就像****那小子,自己副统帅的军衣不穿,偏要跑去蒙古沙漠找死。”
村民甲笑话道:“****那小子,估计也是太小气了,听说以前跟一个叫什么孔老二的人,穿同一条裤子呢!”
******从这里经过,听到了村民们的对话,不禁称赞道:“这批林批孔的比喻真是太精彩了!不过,那个金钹真的是个野心家吗?”
村民一见到有陌生人,顿时变得紧张兮兮。
猫候问道:“你是什么人?”
******笑着说:“哦,我是隔壁村的,今天过来这边看热闹!”
猫候打量着******,继续问道:“那你问这么多干嘛?”
******淡定地摇摇头,说道:“没事,没事。”
“走走走,干活去!”村民们说着,四散而去。
******拦住一个老头子,正想问他话,老头子故意装作没看见,扭头大摇大摆地走掉了,还边走边念着:“一日无事小神仙,喝酒去咯!”
村民们虽然在背后议论指责金钹,却都不愿意透露情况,这是******始料不及的。于是,他只好拿着公安局的介绍信去到湾海侨批馆,查最近土埔村的外汇记录。
侨批馆行长接过******的介绍信,看完后认真地查着记录,说道:“我查过了,最近六个月都没有一笔五千元的外汇款汇入土埔村。”
“好,谢谢你!”******走出侨批馆,骑着自行车返回土埔村。
第二天早上,施慷慨带着苏惠竹来到郑算珠家,郑算珠一见到是苏惠竹,顿时惊讶不已,想不到往日的冤家,今天竟然主动上门来探访。她的脑子转了一百圈都猜不透,苏惠竹来访的动机是什么,但她觉得多半不是什么好事情。
郑算珠疑神疑鬼地问道:“你们来干什么?”
施慷慨笑着说:“当年我是酱色厂厂长,你是出纳员,工作上难免要多接触,为此害你被人说闲话,惠竹她不懂事,也老是要跟你作对,今天我特地带她过来向你道歉。”
郑算珠没想到施慷慨会说出这样的话,她的心一软,自责地说道:“厂长,我…”
苏惠竹大方地说:“算珠,以前是我错怪你了,我向你道歉,对不起!”苏惠竹跟郑算珠点头认错。
郑算珠一时接受不了旧时的冤家突然跟自己低头认错,她紧张地掰着自己的手指头,惴惴不安地说:“这…事情都已经过去了,我也有做得不对的地方。”
施慷慨拉起苏惠竹跟郑算珠的手,轻轻地叠放在一起,说道:“那你们就算是握手言和了,以后要做一对互帮互助的好姐妹!”
郑算珠跟苏惠竹相视一笑泯恩仇。
施慷慨感慨地说:“所有的较量、打骂、互相攻击都是一时的,所有的仇恨都不会太久。在与他人斗和与自己斗之间,我情愿选择后者。”
从郑算珠家出来后,施慷慨来到了许佰强家。
“厂长!”许佰强一见到施慷慨,立马打起招呼,“来来来,我给你泡茶喝。”
施慷慨走下来后,关切地问道“阿强,酱色厂关了以后,你都在干嘛呢?”
“我已经跑了一年多的马车了,帮砖窑厂拉海蛎壳呢!”许佰强边泡茶边回答。
“那不是很辛苦?风吹日晒的。”施慷慨说。
“没办法呀,买卖的事情不敢做了,只能去干点苦力活,混口饭吃。”许佰强感叹道,“不过我申请去吕宋的大字已经批下来了,准备借此机会留在香港发展。”
“是嘛!那很不错!”施慷慨为许佰强感到高兴。
“谁知道呢?”许佰强笑着说,“我只希望能赚够几万块回来把家里的护粱的那块空地(主屋旁边的平屋)给盖了,任务也就完成咯!”
施慷慨哈哈大笑,说道:“以你的能力,赚够盖房子的钱还不容易?香港是自由市场,机会很多,你在那边可以大展拳脚了!”
温州商人肥宣闻讯而来,走进许家。
“哎呀!施厂长啊,你可算回来了!我等你等得好辛苦啊!”肥宣一脸哭相,沮丧地抱怨道。
施慷慨一见肥宣,立马站起身来迎上去:“哈哈,好久不见啊肥宣,苗条了不少嘛!”
肥宣哭丧着说:“想肥都肥不起来了!你们不给我提供酱色,我的工厂没撑多久就破产了,现在整天东奔西跑,不瘦才怪!”
“瘦了好!瘦了健康!哈哈!”施慷慨笑着说道。
许佰强问:“肥宣,听说你最近又搞出了什么新花样?”
肥宣顿时眉开眼笑,从口袋中掏出一个打火机,神秘地问道:“就这玩意!你们知道是什么东西吗?”
“这是洋人用的香水吧!”施慷慨拿过打火机仔细端详起来,琢磨道,“怎么出水呢?”
肥宣抢回打火机,“咔”的一声点着了,施慷慨跟许佰强都吓了一大跳。
“这东西,叫做打火机,是不是比火柴棒方便多了?”肥宣得意地介绍道,“我现在就专门生产打火机,然后跑全国各地去推销。”
施慷慨不禁赞叹道:“真是神奇啊!肥宣果然厉害!”
许佰强羡慕地问道:“好神奇啊,能不能送我一个?”
“小意思!”肥宣得意地笑着,一人送了一个给他们。
施慷慨跟许佰强兴奋地把玩着,调查员******走了进来。
“请问哪位是许佰强?”******问道。
三个人同时回过头去,许佰强回答:“我是许佰强!你是?”
“我是人保组的调查员******,想请你帮忙认个字迹。”******掏出证件给许佰强看。
许佰强不解地问道:“认什么字迹?”
******掏出匿名举报信给许佰强:“听说村里你的学历最高,认的字最多,所以想找你帮个忙,看看这封匿名举报信是谁写的。”
许佰强一摊开举报信,施慷慨看了两眼就脱口而出:“这应该是郑算珠的字迹!”
******惊喜地问道:“你这么肯定?”
“没错,就是郑算珠的!”施慷慨自信地说道:“我们以前一起工作过,她的字迹我认得!”
“原来如此!”******继续问道,“郑算珠现在住哪里?”
“发生什么事了?郑算珠怎么会去举报金钹?”许佰强边看信边问道。
“公安局怀疑这是一起恶性举报案件,他吩咐我必须调查清楚。”
“你们局长是不是郑国盛?”施慷慨突然问道。
“是叫郑国盛,怎么啦?”
“郑算珠是郑国盛的姐姐。”施慷慨说。
事情巧得让******不知所措,他打算立马回去把事情真相报告给郑国盛。
晋江县公安局局长办公室内,郑国盛正埋头处理文件,******敲门。
“咚咚咚!”
“进来!”郑国盛没有抬头看******,“什么事?”
“局长,我已经查到匿名举报信是谁写的了!”******说。
“是谁?”郑国盛依旧埋头处理文件。
******迟疑了一下,小声说道:“是你姐姐干的事。”
郑国盛突然放下手中的文件,抬起头来看了一眼******,半信半疑地问道:“确认无误?”
“土埔村党支部书记施慷慨说的,他认得郑算珠的字迹。”******回答。
郑国盛往椅背一靠,沉思了几秒钟:“施慷慨还说什么了?”
******回答:“施慷慨说,这种事情,按人民内部矛盾处理就可以了,不需要入罪动刑。”
郑国盛苦笑了一下,说道:“他大概是知道郑算珠是我的姐姐,所以才网开一面的吧?”他从来不怀疑姐姐和支部书记有什么奸情,而不顾法律的尊严包庇他姐姐。
******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干脆沉默不言。
郑国盛突然站起身来,命令道:“******,把材料整理好后上报,拿出我们公安局的态度,必须严惩不贷,绝不能姑息养奸!”
******有点手足无措,他迟疑地问道:“局长…”
郑国盛大义凛然地说:“我们公安人员必须依法办事,绝不容许有半点包庇!郑算珠她恶意诬告他人,且数额庞大,对基层群众产生了恶劣的影响,罪无可恕!”
“是!”******大声回答。
没几天,逮捕文件就批下来了。土埔村内,公安人员将郑算珠押上警车,施慷慨、苏惠竹、乌叶、金钹、曾笑秋、许佰强、许举茨、施至权等人前来送行。警车开走后,郑国盛从树后走出来,眼眶湿润地目送警车走远。
香港的周末是法定的休息日,许佰荣夫妇跟丁清辉夫妇相邀到北角新都城茶餐厅喝茶聊天,分享在香港工作生活的感受。
许佰荣:“昨天阿强写信来说大字已经批好了,过几天就会来香港。”
张芯附和道:“佰强哥终于要来了!”
丁清辉嚼着花生,懒懒地说:“我看啊还是不要过来了。他娘的,连撒泡尿都要管,真是会活活把人给憋死掉,我都快崩溃了!”
张芯挖苦道:“后悔了是不是?那你可以选择回晋江继续卖木耳冲剂,然后再继续被抓被罚款啊!”
丁清辉嘟着嘴埋怨道:“只许你拉屎,还不许我放个屁了!发泄一下都不行!”
张芯骂道:“男子汉大丈夫的,有点出息好不好!这点苦头都吃不了,怎么发大财?”
丁清辉眼睛一撇,嘟囔道:“懒得跟你说。”
许佰荣哈哈笑道:“香港就是这样啦,工作生活都很快节奏,我刚来的时候也很不适应。”
丁清辉像搬到救兵一样,赶紧说道:“就是嘛!”
张芯举起巴掌比划道:“你闭嘴!”
这一举动,惹得许佰荣夫妇忍俊不禁。
英皇道春秧街怡景楼是二战时期盖的,有五层楼高。福建人蔡朝阳在楼下的一间店面开了一家杂货店,人称“福建商店”。蔡朝阳长得又胖又矮,认识的人都叫他“蔡伯”。
这天晚上,洪金龙过来福建商店买香烟。
“蔡伯,给我来一包万宝路。”洪金龙走进商店,跟蔡伯说话。蔡伯正戴着老花镜,研究着手上的六合彩图纸,收完钱,把万宝路香烟递给洪金龙。
洪金龙看到商店内有个楼梯,时不时有人从那里上上下下,不免好奇地问道:“蔡伯,你上面是什么场所,这么热闹?”
蔡伯看了洪金龙一眼,说道:“楼上是我哥开的一个小赌坊。”
洪金龙一听是赌坊,顿时眉飞色舞,喜笑颜开:“哈哈,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这下总算找到发财的门路了!”
洪金龙说完,摩拳擦掌地走向楼梯。蔡伯透过老花镜的缝隙,瞄了洪金龙一眼,摇摇头发出一声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