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黑尽时,子钰从东山赶回府中。此行并未见到谭震,但也并非毫无所获。
前些日子,在东山附近的村子里,曾有四个外地人借宿过。据村民说,这三男一女只住了几日,就在迁墓的前一天,忽然去向不明。时间如此之巧,不得不引人怀疑。他们是谁?是谭震等人吗?
子钰想起昨日去徐铎那里的情形。徐铎显然也是刚刚得知谭震被捕,至于被捕详情却并不知晓。另一边,刑部严禁对谭震的探望,就连太子都未见到,既然抓住了刺客,为何不能示人以面?子钰坚定了心中的猜测,谭震并未被捕。慕王设此空饵,确实是冲凌王而来。
子钰与何老尚书及二郎主商议后,决定先通知凌王,而后共同商议对策。从书房出来后,子钰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清凉苑,没什么食欲,只喝了一碗稀粥便沉沉睡去了。
次日一早,何老尚书入宫上朝,何二郎主入宫给凌王捎口信,子钰醒来后刚刚梳洗完毕,清醒之下却忽然想起他们忽视了一个重要的人证!
既然慕王知道是谭震行刺,又与宁帝设计凌王,那他至少掌握了指向凌王嫌疑的重要线索,否则何以取信宁帝?
殷猛!慕王或许已经知道了殷猛!
子钰不敢耽搁,忙令尹风备车出府。刚刚行至东篱门,就见一队侍卫押着殷猛等人从车旁走过。
子钰这时仔细一想,为何刑部一早只放出假消息却不抓殷猛?只怕他们早已暗中监视了殷猛,就等着同党与他联系,而后一网打尽!然而,凌王一直毫无动静,眼看假消息瞒不久矣,这才匆匆对殷猛下手。
子钰庆幸自己晚到了一步,眼睛一瞟却见路边站着一个少女,那少女目望远去的殷猛,神色十分忧急。
那少女不是旁人,正是受宁昭之托前来送信的秦伊。此刻,秦伊心里既迷茫又焦急,她不知这些被抓之人与谭震有何关系,但有一点她十分清楚——凌王恐怕要有麻烦了。
正不知所措,衣袖忽然被人一拉,转头一看,却是尹风。尹风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要说话,将她拉上了马车。
秦伊掀帘而入,不禁一怔,“钰兄?”
子钰笑了笑,问道:“伊妹一早要出城?”
秦伊坐了下来,低头不看子钰,草草地应了两声。
子钰眼神暗了暗,但只一瞬,又笑道:“伊妹要去哪里?我送你一程。”
秦伊摇头道:“那个,我又不想出城了,还是回东宫吧。”
子钰没有多说什么,令尹风调转马头回东宫。
秦伊的眼神始终回避着子钰,她为自己的说谎有些愧疚,生怕看见子钰温和的笑意,一个把持不住,就说漏了嘴。
子钰默默地看着秦伊,将她的紧张闪躲尽收眼底,她不是要出城,而是来找殷猛的,可她与殷猛并无交情,那她为何而来?
子钰想到一个人,一个与殷猛和秦伊都有交集的人——凌王。秦伊为何会帮凌王?他们竟走得如此之近。子钰心里一沉,凌王不信任他,秦伊也不信任他,可无论如何,凌王都不该将秦伊拉入这漩涡之中!如果刚刚秦伊与殷猛接上头,只怕此刻已然被抓!想来,不禁一阵后怕。
二人各怀心思,一路沉默地到了宫门口,秦伊与子钰道别,子钰笑容如常地道:“伊妹,近来宁都不甚太平,你与秦大夫要多加小心。如果遇到什么难事,记住还有何府。”
秦伊心头一暖,满腹话语几欲脱口而出,却咬了咬唇,终究没能说出口,只是笑着点了点头,转身入了宫门。子钰望着她走向深宫的背影,幽幽地叹了一声。
秦伊回到东宫不久,便借口为萧淑媛送安神丸前往了潇湘阁。
这时,宁昭已从何长明那里得知了一些消息,又刚刚得知殷猛被捕。他如今也认可子钰的推测,谭震并未被捕,可他人究竟在哪里?还有殷猛,要如何设法营救?
看来慕王已经猜到了一切。他如今处处受限,处处被动,一种不好的预感袭上心头。
秦伊与宁昭并肩走在潇湘阁的绿廊下,见他愁眉紧锁,开口问道:“殿下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麻烦?我能做些什么?”
宁昭默然半晌,摇了摇头,“如果我出了事,你先保护好自己,而后出宫设法找到他们,告诉他们不要管我。”
秦伊咬着唇望着宁昭,她曾亲眼见证他三人共赴生死的手足之情,那份过命的情意令她既震惊又感动。她相信,如果谭震与晨阳得知了消息,定然会不惜一切代价来救凌王。
宁昭见秦伊不应,停下脚步,看着她的眼睛,无奈道:“他们救不了。”他被调任回京,被跟踪监视,一切都是早有预谋。他的父王与亲叔叔联手将他推向陷阱,旁人又如何能阻止?
秦伊从他的眼中看到了无助与痛苦,心头莫名一紧,想起不久前子钰说的话,忙道:“何府!还有何府!我们去找何老尚书!我相信何府一定会帮助殿下!”
宁昭见她如此信任何府,不禁瞟了一眼她的颈前,那处衣襟里有半枚与谭震一样的明月珏。宁昭问道:“你义兄没有跟你说些什么?”
秦伊不解,“什么说些什么?”
宁昭脸色凝重道:“你义兄与何府之间有血仇,何府并不像你以为的那样仁义道德,为了自身的利益,何府可以不惜一切代价!”
秦伊睁大了眼睛,震惊地摇着头,“不可能,我不信,何老尚书他们不是那样的人。”
宁昭凄然一笑道:“你义兄最钟爱的妹妹就是死于何府之手,那孩子当年才十岁!”
秦伊惊愕地望着宁昭,“怎么会这样?究竟是怎么回事?”
宁昭抬头看向乌云滚滚的天际,幽沉的声音缓缓飘来,“当年,何谭两家一文一武护卫大宁江山,两家关系亲近,何大郎主与谭七郎更是结为异姓兄弟。时值父王病重,慕王居心叵测,趁机对谭府下手。七夫人母女得到消息逃离宁都,被何府大郎主一路追捕,母女二人走投无路最终坠崖身亡。何大郎主因此立功,保住了何府。”顿了顿,转身望着秦伊,满目恨意道:“何府今日的苟且偷生,是以七夫人母女的性命换来的!”
秦伊感受到宁昭眼中的恨意,遍体生寒,半晌说不出话来,脑海中不断浮现出慈善的何老尚书、耿直的何二郎主和温润如玉的子钰,他们会是这样的人吗?又想起满腔仇恨的谭震,想起他说起亲人时那辛酸的语气令人心疼不已。
宁昭叹了一声,继续道:“没错,何府忠于大宁,与慕王势不两立,之前也救过我们。但是,一旦何府的安危受到威胁,为求自保,他们就会像对待七夫人母女一样对待我们。这,就是世家的冷情与残忍!如果你不想当年的悲剧重演,就远离何府。”说完,宁昭看了一眼秦伊,转身离去了。
秦伊怔愣地站在那里,不知道究竟该相信谁,只觉得短短几日,周围一切人事皆非,已不再是原先那样美好。她感到一片迷茫。
凌王涉嫌暗杀亲叔与兄长的消息传出,一时间朝野震惊。
“哎,没想到,这件事情怎么会牵扯到凌王?”
秦伊正在为小皇孙按摩,听见太子妃的叹息,不禁说道:“太子妃,我不明白凌王为什么要这么做?”
太子妃叹了一声道:“听说凌王与谭氏交好,刺杀慕王是为了给谭氏报仇,至于刺杀太子,自然是为了储君之位。”
秦伊道:“我听说凌王几次上奏弹劾慕王,所有人又都知道他与谭氏交好,他就没想过一旦慕王遇刺,他的嫌疑最大吗?”
太子妃点了点头道:“话虽这么说,可那城门守卫当场指认凌王却是事实。凌王未经宣召擅自回京,又在慕王遇刺的次日清晨带着不明身份之人出城而去,形迹实在可疑。”
秦伊想起凌王让她去找的那个叫殷猛的东篱门守将,难道殷猛真的出卖了凌王?想了想,又道:“那刺杀太子呢?可有证据?”
太子妃摇了摇头,“这个暂时还没有,不过,如果真的是凌王派人刺杀慕王,那就说明凌王这些年在私蓄死士杀手,其心难测,势力不可小觑,而两次刺杀的时间如此之近,九泉山庄又临近南豫州,那么凌王的嫌疑自然最大。”
秦伊瞬间气结,这算什么理由?刺杀太子是何等大罪,岂能就这样草率怀疑?强忍着怒气,秦伊道:“太子下面还有彦王殿下,储君之位怎么也轮不到凌王殿下吧?”
太子妃默然,凌王不受宠是众所周知的事情,即便太子有什么差池,这储君之位确实不可能落到凌王头上。难道凌王就这么没有自知之明吗?这也是眼下最引人议论的地方。
太子妃娥眉轻蹙,叹了一声,“其实,我也不希望是凌王。凌王虽然性子孤僻,不善言辞,但他能跳水救你这个素昧平生之人,又怎会对亲兄弟下手呢?如果真凶另有其人,不仅凌王蒙冤,太子的安危也令人堪忧,只希望朝廷尽快查明案情,将真凶绳之于法。”
为小皇孙按摩完,秦伊告退而出,一个人在园子里溜达。以前,她随秦越四处行医,秦越医术高绝,总能手到病除,那时她觉得世间似乎没什么解决不了之事。
可是,这次入京以来,身边风波不断,每一件都是他们无法掌控的。她感到自己是如此的渺小,如此的无能为力。正想着,忽听前方传来一阵争执。
“太子殿下,凌王绝对不是那种人!你要相信他!”
“我只相信证据。城门守卫已经指认了他,还有什么可说的?”
“这,这怎么能算是证据呢?就算凌王入了城,那也不一定是行刺的主谋啊!”
“小津,凌王瞒着所有人回京,又悄悄收买城门守将,时间又刚好在慕王遇刺前后,你觉得他为什么而来?”
“就算是证据,那也只能证明凌王与慕王遇刺可能有关,却不能证明他参与刺杀太子殿下啊?”
“他有没有派人刺杀我,我相信刑部的酷刑一定能撬开那些人的嘴。小津,我知道你们关系好,可是法不容情,你和我说这些没用,我帮不了他。”
“太子殿下,太子殿下!”徐津无奈地望着太子拂袖离去的背影捶手顿足。
待太子走远,秦伊走上前去,“见过徐公子。”
徐津看了一会儿秦伊,方才认出来,“哦,是你啊,那个医女。”
“徐公子,听说凌王殿下被囚禁,不知他情形如何?”
徐津没有回答,疑惑的眼神望着秦伊。
秦伊忙道:“之前不慎落水,得凌王殿下所救,一直没有机会报答。”
徐津目露赞赏的眼神,点了点头道:“嗯,你这人倒还不错,还记得感恩。如今凌王遭难,不是墙倒众人推,就是事不关己袖手旁观。”
秦伊面色凝重,没想到凌王的处境如此孤立无援,忙问道:“殿下如今可还好?”
“暂时证据不足,倒也没对他怎样,只将他囚禁在永福宫,不过他身边的人都被抓了起来,逐个审问用刑。”
“是那个叫殷猛的出卖了凌王吗?”
徐津摇了摇头,“不是殷猛,是殷猛手下的一个卫兵受不住严刑拷打。”
严刑拷打?秦伊心里一慌,这分明是想尽办法非要给凌王定罪不可!急问道:“那如今怎么办?可有什么办法救救殿下?”
徐津十分沮丧地叹息道:“我也不知道怎么办,我爹没有参与审案,太子殿下又不肯说情。”
“那就没人能帮殿下了吗?”
徐津想了想,道:“何老尚书是大宁第一贤臣,最是正直无私,要不去求助何老尚书?”
秦伊咬了咬唇,想起宁昭最后的叮嘱,犹豫再三,生生将赞同的话咽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