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染就天空绚烂的茜色,旭日东升,祥和的城池也在逐渐升起的炊烟中开始整日的喧嚣。
“殿下,起来了!”岱钦大步流星地踏进屋内,站在挂着黛蓝缠丝忍冬暗纹锦帐的卧房外头大声喊着。
几遍不应,岱钦没了耐心,索性掀开锦帐闯进去,打算把屈出律从床上拽起来。
“太阳都出来了!”岱钦看到屈出律侧躺在那儿一动不动,上去就抱住人家的胳膊往外拉扯:“真是的,您这两天怎么总是赖床?!”
屈出律被一顿折腾,睡眼惺忪地挣开岱钦的魔爪,整个人都迷迷糊糊的:“烦死了你,扰人清梦。”
打了两个哈欠,屈出律揉揉浅色的头发,撑着身子坐起来:“什么时候了?”
“巳时都过了。”
“啊呀,是有点儿晚了。”屈出律站起来,绕过岱钦走了出去:“平常不到辰时我就起来了。”
岱钦跟到后面:“属下还想问您呢,您早起已经习惯了,为何这两天总是睡过头?”
屈出律褪去丝缎寝衣,上半身紧致流畅的线条在铜镜前展露无遗。他把寝衣随手挂到衣架上,再取下中衣和昨晚备好的干净的赭石色翻领衫,逐件套到身上:“你没见我这些日子有多忙吗?每天都要跟前来投奔的各路首领说客套话,还要顶着西北风去带军队训练,比以前累多了,肯定起不来。”他叹一口气:“也罢,谁让是自找的麻烦呢,就是猝死也得解决了。”
岱钦娴熟地帮屈出律打理衣服上的褶子:“累一时,安逸一世。殿下,这话可是你自己说的啊,可不能反悔!”
“知道。”屈出律四处环顾:“我的革带哪儿去了?”
岱钦一眼瞅见:“就在那儿挂着呢。”说完又疾步走出卧房,把侯在外面的一行托着梳洗用具的下人叫了进来。
拾掇干净,屈出律问道:“岱钦,今天安排的事务是什么?”
岱钦笑道:“今天没有要紧事儿,殿下可以随意安排。”
屈出律瞪着他:“那你把我喊起来作甚?”
“属下看今天天气不错,殿下可以出去舒活舒活筋骨呀。”岱钦开怀一笑,双手摆出扩展运动的姿势:“总在屋里窝着对身体不好,容易肾虚。”
“算了吧,就你有张胡说八道的嘴。”屈出律满脸嫌弃地拍歪岱钦的帽子:“跟着,出去走走。”
熙熙攘攘的街市,卖的大多是繁复艳丽的丝织品、画着彩绘的陶器、普通的生活用具,以及一些从漠北草原上淘来的特殊物件。屈出律漠不关心地逐一扫过,最终却在一处小店外驻足。
店门附近的展货架上陈列着各式各样不太起眼的东西,正中置一小木雕,妇人形状,脖颈处系着五彩丝绦。这个小玩意儿引起屈出律的注意,他拿起来前后左右仔细检查过,大吃一惊,遂走进店中问道:“敢问掌柜,这东西是从哪儿得来的?”
“从漠北几个商人手里得来的,好似是萨满之物,会通灵的!”店主转脸客气地笑:小哥儿要是喜欢,我给您拿上?”
“好。”屈出律毫不犹豫地答应,将木雕放到了柜台上。
“买它做什么?又小又贵,难不成还真能通灵?”才出来岱钦就跟着念叨,心疼得就像花了他自己的私房钱:“一点都不值!”
屈出律目不转睛地盯着手里的木雕:“你不觉得这玩意儿很眼熟吗?”
“有什么眼——”岱钦恍然大悟:“等等,殿下是说……那个东西吗?”
屈出律的眸子在无意间笼上绵软缱绻的浩渺烟波,他意味深长地望向岱钦,颔首默认。
岱钦觉得不可思议:“不会吧,这都几年过去了……哪里就那么巧,会被漠北的商人寻到呢?”
“正因为是被漠北的商人寻到,我才不得不怀疑它的来历。”屈出律的脑海里闪过一幕幕清晰无比的画面,无论是璀璨流星般的美好,还是骇浪击石似的苦痛,曾经的酸甜苦辣咸都在此刻交织融合,结成一张错杂无序的乱网,把他的心死死缠裹:“或许真是个巧合呢?”
当年亲手送给屈出律这个木雕的人,大概是这个世界上除他以外最了解的他的人。即便是一起长大的岱钦,可能都无法与那人相比。
岱钦还是头回见到屈出律睹物伤情的模样。在他看来,那个亲历国破家亡、众叛亲离,却不曾落一滴泪的王子殿下,不该在人前露出柔软的一面。于是他心下一狠,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夺走了屈出律手里的木雕。
“还给我!”屈出律连忙去抢,却被岱钦一把捏住手腕。后者把木雕背到身后,眉头紧蹙:“以前的事情还是不要想了!殿下应该着眼于当下!”
屈出律甩开他,语调阴森低沉:“赶紧还给我。”
“不!!”岱钦大声反驳:“那个人有什么好挂念的?拜托您分清楚主次好吗?现在可不是多愁善感的时候!”
现在可不是多愁善感的时候?
对啊,是这样没错。
因为还有很多事情等着我去做。
而且是很重要的,必须去做的那种。
“……”屈出律放弃争抢,调头离开:“走吧,回去。”
彼时正午未至,屈出律刚坐下歇息一会儿,就有下人来报:“大人,有一妇人求见。她让小的把这个给您,说您只要看了这个,就一定会见她。”
“妇人?”屈出律疑惑地接过下人手里的盒子,打开后定睛一看,立即命令道:“快请她进来!”
不久走进两人:布衣妇人三十来岁样貌,身形纤瘦;左手边跟着个八九岁的女孩,也是棉布衣裳,生得粉雕玉琢,葡萄似的眼仁灵光泛现。
“奴婢乌仁娜拜见王子殿下!”乌仁娜拉着小女孩的手齐齐向屈出律下跪行礼,后者唰地一声站起来,大步上前将乌仁娜扶起:“行什么礼啊,快起来!来人,上座!”
等两人坐下,屈出律见乌仁娜风尘仆仆、面色憔悴,心知不妙,便问道:“一晃几年,姑姑过得怎样?可曾知道长姐的下落?”
乌仁娜轻抚女孩柔顺的发丝,失落地摇摇头:“奴婢为了找到公主,每日风餐露宿。只可惜如今五年过去了,还是杳无音信。”她怜惜地看看身旁的女孩,将她推到屈出律身边:“玲峮,叫舅父。”
被称为玲峮的女孩眨着她明亮的大眼睛,朝屈出律微微俯身:“舅父安好。”
屈出律从她们进来的时候就一直有注意这个女孩,没想到她真的是长姐额昔思公主曾经托付给乌仁娜的小女儿玲峮:“五年不见,玲峮愈发像长姐了。”
乌仁娜眉开眼笑:“是呀,奴婢每次看到玲峮小主,就好像公主殿下又回到了奴婢身边似的。”
屈出律把玲峮打量一番,侧头又问:“不过,姑姑是如何找到我的?”
乌仁娜娓娓道来:“奴婢一直带着小主四处奔波,直到不久前偶然看到您在辽国边境召集乃蛮残部的消息,于是就赶着过来了。起先奴婢还不知道您就是辽国的驸马呢,走到近处才听说的。”
屈出律颔首,热情道:“既然如此,您就在我这儿安顿下来罢。我马上着人去把最好的空房打扫出来给您和玲峮住。”
乌仁娜看一眼玲峮,又看一眼屈出律,犹豫不决。屈出律疑惑道:“此举不妥吗?”
“王子殿下!”乌仁娜突然跪下来:“奴婢还未找到公主,绝不会就此罢休,但玲峮小主不能总跟着奴婢受苦。所以奴婢想把小主托付给您,最起码她以后可以过上舒坦日子。”
屈出律一惊:“难道说,您今日的来意只是为了将玲峮托付给我,而非双双投奔?”
乌仁娜眼神坚定:“是。”
额昔思公主的失踪,和乃蛮太阳汗被杀基本上是在同一天发生的,当时在场的所有人,甚至是屈出律都认定公主早已死于乱军之中,只有公主的近身女使乌仁娜一人坚决认为公主还活着,并且一定要找到她。她带着这份执念一找便是五年,想来以后也不会放弃的。
一直沉默的玲峮忽然开口问道:“姑姑,你要去哪儿?”
听到这稚嫩的声音,乌仁娜心口震颤。她捧起玲峮的一双小手,把她拉到自己面前:“小主,姑姑要去找你阿娘了。以后你就和舅父住在一起,要乖乖听他的话,不能调皮捣蛋,知道吗?”
“不!我也要去找阿娘,我不要在这儿!”玲峮不情愿地喊道:“姑姑不能不要我!”
乌仁娜抓着她的手,耐心地解释着:“姑姑不是不要你,姑姑是想让你过上好日子,每天有好吃的和漂亮衣服穿。这些年咱们过得太苦了,姑姑不想让你再受苦了。”
“我不要好吃的和漂亮衣服!我就要跟着姑姑!”玲峮根本不听劝,喊着喊着就哭起来了:“姑姑不要我了!!你不要我了!!你要把我送给别人!!”
乌仁娜苦口婆心:“王子殿下是你的亲舅父!他不是外人!”
多情自古伤离别,娘儿俩这一哭便不可收拾。
婆婆妈妈的,屈出律看在眼里只觉得极度不耐烦,赶紧劝慰道:“姑姑,我看玲峮一时半会儿也离不开您,索性您就先在这儿住上几日,也好多陪陪她,将来晚些走也无妨。”
乌仁娜一边哄着嚎啕大哭的玲峮,一边迟疑地看着屈出律。后者轻眨深邃的眸子,展出一抹温暖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