巡抚的工作做不通,赵知县又去找江忠源,说话时带着哭腔:“江公,你素以诚信闻名,这次为什么骗我?你了解征义堂吗?他们占据了东乡周边十里宽的地盘,有几万人哪。难道在下不知他们为恶十多年,可是谁敢拿他们怎么样!现在大军都到湖北追赶洪逆去了,而江公你只带一千多名疲弱的士兵来这里,你自己想想,凭你这点兵力,能把征义堂打下去吗?在下一把年纪了,难道还怕死吗?我是担心坏了大局!只要征义堂举兵起事,长沙就保不住了哇!”
江忠源笑道:“赵大人,我的确对你隐瞒了实情,多有得罪了。兵不厌诈,江某身负重托,也是不得已而为之。我怎么不知道情势危急?只是箭在弦上,不能不发了。至于江某的区区一千人是不是对付得了征义堂,很快便见分晓。”
赵知县求告无门,只得听任江忠源为之。不过,为了保险起见,他又向张巡抚告急,请求给浏阳增兵几千,筹饷几万两。
张亮基接到报告,与左宗棠相视一笑,不予理睬。
江忠源正在思考如何进剿,担心山径丛杂,溪峒深险,仰攻不易。不料征义堂主动来进攻了。十二月十八日,征义堂五六千人分三路扑向冯家岭楚勇营地。会众高举白旗,上面大书“官逼民反”,宣布武装造反。会众漫山遍野地杀过来,刀矛林立,喊声震天。左路出击詹家岭,直逼江忠源的大营。
曾世珍欺负江家军兵少,以为很容易对付,却没料到对方是一支精兵,面对强敌,一点也不慌张。江忠源事先已派守备李辅朝率领一营兵力驻扎在县城内,以防内变。他自己督率两营兵力打阻击,在营外设了三重伏兵。
会众冲到离营半里处,发现营中毫无动静,起了疑心,不敢贸然进攻。江忠源派出几十名骑兵诱敌。会众果然上当,蜂拥而进。
江忠源一声号令,伏兵杀出,将会军截为几段。会军首领手持大刀,一阵砍杀,连伤几名楚勇。楚勇毫不慌乱,一齐挺矛刺杀,将会军首领戳死。
杀向县城的会军,遭到李辅朝所部抗击,落败而逃。
会军一战失利,全军撤退。江忠源命令部队全部出击,一直追杀到二十里外的双江口,才收队归营。楚勇斩杀征义堂三百多名精锐,俘虏五十多人,缴获大量炮械和旗帜。经过核查,得知被刺杀的征义堂首领名叫张大武,是会众的教头。
江忠源趁势张贴告示,声称凡愿脱离征义堂者,可以领取良民牌,不予追剿。当夜,征义堂回营后,散去八百多人。从此陆续离散,来楚勇营中领取良民牌的达到一万多人。各乡打算跟随征义堂闹事的人也就不敢轻举妄动。
江忠源知道征义堂的势力已经瓦解,连忙分兵,直捣三坪洞和山口两处会军根据地。张亮基调来的援军,由经文岱等人率领,冒雪向平江的卢洞、十八盘和福石山进军,抵达征义堂根据地的东北部,防止会军撤离。浏阳团练和平江团练出动几千人,配合楚勇扼守各处要隘。
十二月二十三日,楚勇进占古港,江忠源下令进攻。楚勇一举击败曾世珍和邓万发的阻击部队,周国虞所部退守三坪洞。楚勇于除夕日追逼到征义堂的根据地双江口,抓获首领朱兴祥、陈国材、陈朝泾和陈德昭等二十多人,全部斩首。征义堂举事的最高领导曾世珍负伤潜逃,也被抓获斩首。楚勇斩杀七百多名会军,俘虏六百多人。
江忠源命令征义堂余部投向楚勇兵营领取免死牌,各自回家。当晚,楚勇解散了几千名会众,周国虞逃往汉阳的鹦鹉洲。他和邓万发两人这次都幸免于难,到下一年才被官军捕获,处以磔刑。
江忠源在浏阳用兵十二天,称雄于浏阳几十年的征义堂被楚勇一战解除。赵县令大为惊诧,对江忠源刮目相看。
“江大人真是雄才伟略,下官佩服得五体投地!”
“赵大人,你认识左宗棠吗?”
“左宗棠?他是何人?恕下官孤陋寡闻,还望江大人指点。”
“赵大人,有些话不便明说,你只要记住这个名字就行了。对付征义堂,就是他一手策划的。”
史官有论:湖南的官府征讨会党,就是从这一仗开始。
团练大臣的新思维
张亮基在为征义堂伤脑筋的那些日子里,奉到一份上谕:
前任丁忧侍郎曾国藩,籍隶湘乡,闻其在籍,其于湖南地方人情自必熟悉,著该抚传旨,令其帮同办理本省团练乡民搜查土匪诸事务。伊必尽力,不负委任。
这份上谕,显然是祁俊藻根据左宗植的提议向咸丰推荐曾国藩的结果。张亮基不敢怠慢,以极快的速度,于十二月十三日将寄谕送到了湘乡。
曾国藩奉旨以后,第一反应是不愿出山。他还记得,当赛尚阿要江忠源赴广西效力时,他曾奉劝江忠源坚持守制,不能有失于孝道。现在他自己碰到了同样的问题,自然要以理学约束自己的行为。第二天,他起草了一份奏疏,恳请在家终制,并给张亮基写信,请他代奏皇上,陈述不能出山的苦衷。
奏疏刚刚写就,还未发出,十二月十五日,张亮基派差官到荷叶塘送信,通知他武汉已于十二月四日失守,长沙人心惶恐,恳望他出任帮办团练的大臣,为保卫桑梓尽心尽力。
曾国藩大为震惊,他的决心动摇了。湖北省城的失守事关重大。如果此时他再请辞朝廷的重托,皇上会怎么想呢?如果他为了自己做人的完美,不顾桑梓的安危,家乡的官民又会怎样想呢?
正在他难做决定的时候,郭嵩焘来到荷叶塘,吊唁曾国藩的母亲。深夜时分,曾国藩见到了这位年轻时义结金兰的挚友,和他秉烛恳谈。话题由缅怀死者转到国事,曾国藩为了试探对方的想法,说他打算守制,无意于出山帮办团练。
郭嵩焘劝道:“你素来有澄清时局的抱负,现在机会来了,你不乘机为朝廷效力,怎么对得起天恩?何况戴孝从戎,也是古来的惯例啊。”
曾国藩没有说话,郭嵩焘却看穿了他的内心。这位友人雄心勃勃,想要整顿中国的政治秩序,只是因母丧在身,有些犹豫罢了。郭嵩焘又说道:“如今适逢乱世,英雄辈出,老兄为什么不趁此机会大展宏图?”
曾国藩的心已被说动,但他城府极深,仍然没有应允,还是一口咬定:他已打定主意为母亲尽孝。郭嵩焘看出他想要下台子,但还需要阶梯。于是他去找曾国藩的父亲,大谈他儿子出山保卫家乡的必要性。老先生深以为然,把儿子找来教训一通。
也许曾国藩要的就是这个效果。父命难违,遵循父命乃是最大的孝道。儒学的伦理规定貌似死板,但巧妙地预设了开脱的机关。只要有足够的智慧,拐几道弯子,人人都可以达成自己的意愿而无亏于大节。既然父亲开了口,曾国藩自然同意遵循皇上的旨意办事。
曾国藩答应了,但不能表现得过于积极,于是他拖延了几天。郭嵩焘索性再烧一把火,领着弟弟郭鹭焘一起前往曾家,催促曾国藩起程。曾国藩沉吟半晌,说:“若要我应诏帮办团练,你兄弟二人须得入幕参赞。”
郭嵩焘并不讨厌功名,爽快地应承下来,于是曾国藩出山的一切条件都已具备。
曾国藩烧毁已经拟好的请辞之疏,带着九弟曾国荃,和郭嵩焘一起,于十二月十七日起行,四天后抵达长沙,立即拜访张亮基,筹商如何举办团练,查办匪徒。
张亮基非常乐意看到曾国藩到来。此人豁朗大度,巴不得能人荟萃。他所领导的湖南官场,为曾国藩提供了非常宽松的环境。
曾国藩在张亮基的衙署内走动,自然会见到师爷左宗棠。曾左二人此前虽然未曾谋面,但通过共同的朋友,彼此都有耳闻。曾国藩知道左宗棠是湖南的一大才子,而左宗棠已从各种渠道得知,曾国藩为官清廉正派,敢于负责。特别是江忠源,谈起自己的曾老师,总是赞口不绝。
曾国藩现在所任的这个职位,也令左宗棠瞩目。左师爷自从参佐戎幕之后,一直力主用乡勇对付会党,轻易不会调派正规军参战。绿营将士不服调度,贪生怕死,目无军纪,劳民伤财,把这样的部队调上前线,无异于自找麻烦。乡勇部队能够吃苦耐劳,作战勇猛,服从命令,爱护百姓,左师爷对他们格外青睐。如今曾国藩被皇上任命为帮办团练大臣,左宗棠希望他能把湖南的乡勇训练成一支有战斗力的新军。
因此,当张亮基向左宗棠请教如何与曾国藩合作时,左宗棠力主将乡勇的组建和训练,以及全省的社会治安,全部交给曾大人办理,让他放开手脚,才能有一番作为。他还表示,他会积极地为曾大人推荐人才,献计献策。
张亮基听了左宗棠的忠告,已经胸有成竹,诚恳地对曾国藩说道:“曾大人是湘省人士,人脉广布,省情熟悉,团练和治安这两块,就劳你多费心了。曾大人尽管放手去办,亮基全力支持。”
曾国藩满口谦词,心中暗喜:张石卿果然爽快!不过,这样一来,究竟谁是谁的帮办啊?口里却问道:“本省治安形势如何?”
“逆贼在本省境内从南到北一扫而过,省内蛰伏已久的土匪趁机纷纷举事,长沙府、宝庆府、辰州府、岳州府、衡州府和桂阳州的辖地,都有土匪活动。各地刁民麇集,纷纷起事。”
曾国藩说:“土匪虽然没有形成大气候,但若粤贼再次打进湖南,他们很可能成为内应。治乱世须用重典,非得严厉打击不可啊。”
“保民治安的重担,既然交给了曾大人,就请曾大人多拿主意。”
“不知省城驻防兵力有多少?”曾国藩又问道。
“长沙城内有营兵四千,但统领多头,一名将领多则统领五百人,少则统领一百人,由游击色钦额总管营务。”
“团勇有多少?”
“已经练成的团勇,有南县勇、浏阳勇、新宁勇、宝庆勇和湘乡勇,全部由文官统领。级别最高的是五品同知王葆生,其余都是起用生监。”
曾国藩说:“如此看来,本省治安形势十分严峻。营兵指挥不统一,团勇数量不多。当务之急是招募兵勇,认真训练,镇压各地的骚乱。”
左宗棠初次会见曾国藩,在一旁留心观察这位比他年长一岁的京官。郭嵩焘、胡林翼、江忠源、欧阳兆熊等人多次跟他提起此人,都是赞不绝口。通过亲眼观察,他同意大家的看法,曾某的确为人正派,敢作敢当。不过,他似乎缺少办实事的才干。
曾国藩对左宗棠十分热情,“季高兄,久仰大名,人材难得啊。不才奉旨帮办团练,恐难胜任,若能罗致季高这般的高才,心里就踏实了。”
“涤公如此爱才,殊为难得。在下倒是看中一个武才,不妨荐给涤公。此人身在绿营,却如鹤立鸡群,虽然只是个候补都司,却知兵善战。前次长沙之战,他率部出城游击,多有杀伤。宗棠以为,涤公若让他训练团勇,必有成效。”
“季高说的是塔齐布吧?”张亮基接口说道,“此人确是不凡。不仅季高向我举荐,江岷樵也说,此人素为已故都统乌兰泰所器重。曾公奉旨兴办团练,百事待举,不妨借这个满人将领之力,统带训练一支部队。”
左宗棠和张亮基的推荐,为曾国藩提供了一个最重要的将才。可见曾左初遇之时,彼此都有结交的诚意。此次见面之后,左宗棠在给女婿陶桄的信中,说他与曾侍郎相处很好,可惜曾侍郎出山,来得太迟了。
左宗棠和曾国藩的社会地位当时相差悬殊,而且曾国藩的官声、文名和口碑颇佳,左宗棠能得到他的友谊,觉得自身的价值又一次得到认同。但左宗棠自视甚高,对曾国藩有褒有贬,褒的是德,贬的是才。他认为曾国藩是个书呆子,执行能力不够。野史抓住了这个事实,编造出一个段子,专讲左曾二人之间争强斗气。
话说曾国藩在京城里做了几年侍郎以后,一年冬天回家省亲,从湘乡返京时,在长沙盘桓几天。昔日岳麓书院的同学们轮流做东,请他吃饭。一次宴请,在座的有左宗棠、郭嵩焘和江忠源等人。
左宗棠是个屡试不中的书生,平日里最怕别人点到自己的这个痛处,和曾国藩坐在一起,眼看着他只比自己大一岁,木讷寡言,才干显然不如自己,却已经做了好几年的京官,而自己三十大几了,还什么都不是,心里不是滋味。
恃才傲物是文人的通病。饭桌上谈论国家大事,左宗棠自然要有所表现。他博闻强记,议论时引经据典,观点标新立异,又能自圆其说。他滔滔不绝地讲话,曾国藩只有听的份儿。
左宗棠成了聚会的中心,令曾国藩心中不快。哼,这个左季高,一介布衣,湘阴的一个农家子弟,竟然喧宾夺主,狂放不羁。我得让他出出洋相。大家趁着酒兴出对联时,曾国藩念出一条上联:
季子自季高,仕不在朝,隐不在山,与人意见辄相左。
“左季高”三字,嵌在此联之中。左宗棠一听,气得脖子都粗了。好你个曾涤生,居然直戳我的痛处。我老左无缘进士及第,做山民又不甘心,还要卖弄才学,那又怎么了?且看我怎么损你吧!老左我反正不在官场,无求于你,管你什么京官不京官,怕你个屁!他略一思索,念出更加刻薄的下联:
藩臣当卫国,进不能战,退不能守,问你经济有何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