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他对军机大臣说:“徐广缙前次奏报,还说武昌可以解围,他的话几天就失效了,武昌竟被地雷攻陷!徐广缙对敌情如此缺乏了解,朕对他大失所望!还不是因为进兵迟缓,误了大事?向荣在城东打了那么多胜仗,又有何用?未能督率诸军保护省城,罪无可解。现当贼势猖獗,剿办吃紧之际,朕只得对他们从轻发落。徐广缙必须立即前往武昌,会合向荣妥办兜剿。罗绕典应该已到荆州,叫他跟台涌严防上游。陆建瀛要迅速驰赴九江,与张芾一起派出精兵,溯流而上,截击逆贼,不得再有迟延。武昌城中截留的三十多万两军饷,都被逆贼所得了吧?官军的费用从何接济?徐广缙一定要飞催后方绕道解运,还要加倍慎重。叫叶名琛设法筹划,从江西和湖南解运军营,以济急需!”
除了催调徐广缙和陆建瀛的两路兵力,咸丰还令琦善与陈金绶火速领兵南下,与南路和东路各路兵力四面兜围,相机进攻。咸丰一再告诫前线大员,不要区分疆域,致误事机。同时,他还令陕甘总督舒兴阿和代理四川总督裕瑞加强西部防御。
为了琦善专心于军务,咸丰给他赏加都统衔,又任命为钦差大臣,令他专办军务。安徽也需要得力的臣子,已经回到老家的周天爵,奉旨协同蒋文庆办理团练防剿。候补盐运使但明伦奉令听从陆建瀛差遣委用。
可是,奉旨开往第一线的大员们行进缓慢。徐广缙现在知道了事态的严重性,对战争的前途感到悲观。他也知道皇上饶不过他,索性窝在长沙不动,在给别人写信时,很形象地描述了自己紧张的心情:他屏住了呼吸,等待雷霆降临。但是他知道逃避上前线是根本不可能的,于是很不情愿地从长沙起程。武昌陷落以后的第五天,他才行抵岳州。看来江忠源的劝告对他没有产生多大的作用,他仍然企图遥控前线。骆秉章此时也已抵达岳州,奉到了帮办湖北军务的圣旨。他得知武汉已经被太平军攻占,前路不通,便与徐广缙暂住岳州。
咸丰知道徐广缙已是一个废人,而武昌的丢失必须有人负责,他正好要拿一个大员开刀。既然徐广缙与向荣不和,索性让徐广缙退出,让向荣放手去干吧。
十二月二十六日,咸丰下令拿问徐广缙,由代理湖广总督张亮基派员解交刑部治罪。他任命向荣为钦差大臣,赏还提督顶戴,令他接收徐广缙的关防,专办军务。所有军营文武官员,全部由他指挥。他希望向荣能够体谅自己的这片苦心,肝脑涂地也在所不辞。
咸丰是一个细心的年轻人,唯恐遗漏细枝末节。他担心吉林和黑龙江的骑兵南下,仗着他们是满人劲旅,一路上违反军纪,影响军民关系。他叫琦善严格督查,不许部队沿途勒索车辆口食,任意骚扰百姓。
他又想到,陆建瀛所带兵力不到五千人,恐怕还不够用。九江上游一带本来兵力单弱,必须从河南与湖北调兵前往协助陆建瀛,武昌下游才能设立有效的防御。他屡次令琦善与向荣各选精兵驰往九江及安徽一带,与陆建瀛会合堵截。
左江默契
太平军攻克武昌,湖南各地的会党备受鼓舞,蠢蠢欲动。张亮基必须密切关注本省的治安。有一天,他把左宗棠找来,问道:“季高,你知不知道浏阳有个征义堂?”
“征义堂?是个贫民组织吧。”左宗棠答道,“我想想——此堂在道光十四年就有了。那时钟人杰在湖北通城造反,距离浏阳不远,浏阳东乡人周国虞以兴办团练抗逆为名,召集乡民,成立征义堂,练习刀矛,制造枪炮,形成自己的势力。浏阳有很多百姓加入征义堂,历任县令担心征义堂闹事,不敢过问。中丞怎么问起此事?莫非征义堂要造反?”
张亮基叹了口气,晃了晃手里的一份公文,说道:“这是军机处转下来的一份奏折。浏阳的一桩杀人案惊动了皇上,批给我来查处,此事恐怕征义堂脱不了干系。我已犹豫很久,不知该不该发下去办理。征义堂是不是会造反,我问过浏阳的赵知县,他说那些人只是为了保卫家园,并无异心。”
作为一名刚刚经历过战火的清廷大员,区区杀人案,在张亮基的眼里根本算不了什么,他更看重的是全省的防务。如果为了一个杀人案而得罪了征义堂,逼得他们造反,那就非同小可了。可是,如果对此案不闻不问,皇上追究下来,又如何交差呢?
“季高,你先看看案卷,给我拿个意见。”
左宗棠接过案卷,迅速浏览。御史的奏折上说,太平军刚进湖南时,周国虞虽然没有跟着起兵,但他派人与太平军暗通消息,已经包藏祸心。太平军包围长沙时,派密使给周国虞写信,让他起兵响应。此信落到了浏阳团总王应苹手里。征义堂怕他向官府告发,便将王应苹杀人灭口。
左宗棠看完案卷,说:“此事容我想一想,再禀报中丞。”
他退下之后,派人把典史孔昭文和武举人诸殿元叫来,吩咐道:“有件机密公务,须得你二人去办。你们脱下官服,乔装改扮,去浏阳暗访那里的征义堂。不要惊动地方官,更不要打草惊蛇。务必摸清他们有无造反的迹象,侦察征义堂根据地的交通和地形,把该堂大小头目的姓名住址一概查明,登记造册。”
几天后,左宗棠交给张巡抚一份调查报告。孔昭文和诸殿元此去,深入到征义堂的根据地古港、山光洞和宝盖洞等地,查明周国虞手下有两万多名会众,平时确有劫掠私斗的行为。太平军进入湖南以后,派密使来往于长沙与浏阳之间,但周国虞为人谨慎,征义堂并没有轻举妄动。浏阳团总王应苹所部乡勇捕获了太平军的信使,周国虞等人给太平军的回信落到了王应苹手里。太平军从长沙撤走以后,王应苹由于仇恨周国虞,到官府举报他私通洪党。周国虞不甘坐以待毙,派侄儿带领三百名会众进入浏阳县城,声称协助正规军保卫仓库和监狱,表明他的部众不是造反军队,而是民兵组织。周国虞这一手,也是为了威胁王应苹,让他不要再去告状。
很明显,征义堂处在黑白两道之间,属于灰道。周国虞是个智慧型的人物,自我定位非常巧妙,平时不黑不白,有利时亦黑亦白,必要时可黑可白。太平军攻打长沙时,他造反的可能性较大;太平军离开了长沙,他造反的可能性较小。但他手下的头目曾世珍和邓万发不够冷静,行事莽撞,为了寻仇报复,集结部众烧毁了狮山书院,杀死王应苹,顺带抢了一些富裕人家。
这个举动激怒了各乡团勇,他们要为王应苹报仇,在浏阳东部的达浒集结,大有对征义堂用兵之势。周国虞不得不为两位兄弟擦屁股,派出六十人的先锋部队驻扎在杓形,阻遏乡勇,又调集其他会众准备出击。但是征义堂战斗力不强,周国虞的先锋很快就被乡勇消灭。他只得采取守势,率领会众在古港、穴山坪和宝盖洞一带集结,扼险自守。
赵知县非常懂得为官之道,也深知征义堂势力强大,担心自己惹不起,唯恐事情闹大,便把王应苹一案压着不办,一再向上面辩解,说周国虞并没有造反的迹象。没想到,王应苹的家人和朋友把这个案子捅到了北京。这就是王应苹被杀一案的始末。
张亮基看了调查报告,沉吟半晌才说话。
“季高,征义堂人多势众,凶手是周国虞的人,若要缉拿,非得兴师动众不可。赵知县说,他有很多下属都是征义堂的成员,据说我身边也有征义堂的耳目。真要发兵攻打,牵扯面很广哪。我看犯不着为了一个杀人犯大动干戈吧?是不是写个折子,把此意奏告皇上?”
“不妥。”左宗棠回答。
“为什么?”
“理由有四条。其一,征义堂确实跟洪逆有联系,又杀了个团总,如果中丞置之不理,恐怕文宗会怪罪于中丞;其二,省城附近存在这么强大的一股势力,甚至渗透到了县衙和省署,怎么说也是一个不安定的因素,必须要将其瓦解;其三,如果中丞压着不办,王应苹的手下也不会答应,要是发生武力争端,征义堂没了退路,极可能揭竿而起,那时就难平息了;其四,征义堂会众虽多,铁了心要造反的不过几百号人,只要制住了这些骨干,其余会众不打自散。这么便宜的事情,中丞怎能不办呢?
“有道理有道理!”张亮基如梦初醒,“季高先生有什么妙法,能够既将征义堂一举铲除,又不把事情闹大呢?”
“办法早就有了。”左师爷微微一笑,“只是,宗棠有两个不情之请,不知中丞能否应允?”
“请讲请讲,一切照你说的办。”
“此事必须绝对保密才能办好。除了中丞、意城(郭崑焘)和我三人,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万一走漏了风声,恐怕就办不成了。这是其一。”
“这个嘛——依你就是。其二呢?”
“有一支部队我必须秘密调用,还要借用中丞的名义,但不发公文,请允许我便宜行事。”
“哪支部队?请师爷明示。”
“我要用江岷樵的楚勇。此时岷樵在湘北进剿晏仲武,想必已大功告成。我想让他即刻赶往浏阳,对外宣称是去平江追剿晏仲武余部,才不至于惊动周国虞。该部开到浏阳之后,又须对外假称要去江西剿匪,暂驻浏阳,等待补给。只要征义堂不轻举妄动,等到岷樵完成部署,一切都尽在掌握之中了。”
左宗棠提的两个条件,张亮基都答应下来。一张大网,神不知鬼不觉地向浏阳撒去。张亮基坐在巡抚公署作秀,配合左宗棠的部署。
王应苹被杀一案,受害者的亲友已经告了御状,湖南的官府却毫无动静。浏阳的团丁到省城告状,张巡抚只是打几句官腔,一概不予理睬。
“本部院已派通判裕麟去了浏阳嘛。此案还要调查研究,你们等着吧,本部院自会秉公断案。”
浏阳人上访碰了钉子,以为张巡抚被征义堂买通了,有意包庇杀人凶手,只得通过关系,求助于邻省江西的官府。
张芾和陈孚恩看了邻省递来的状纸,义愤填膺,给张亮基发来公文,请他发兵捕治征义堂。他们说:张大人一向爱民如子,官声极佳,对待上访的群众,怎么摆出一副官僚的嘴脸呢?张亮基爱惜自己的名誉,有些沉不住气了。但他想起左宗棠的叮嘱,不得不对兄弟省份的同僚也打起了官腔,还是顶着不办。
征义堂派到省署和县衙的卧底,打探到了巡抚和知县的态度,不断给征义堂的头目发回“一切平安”的信号。
这时,身在岳州的江忠源接到左宗棠一封绝密的函件,里面附有浏阳县地图和有关征义堂的各种情报。左宗棠写道:岷樵兄,这虽是一封私信,却是传达中丞大人的命令,只因事属机密,不能下发公文。望兄台接信后,火速带兵赶赴浏阳,目的是收拾征义堂。但是进军目的不能暴露,只说是去平江追剿晏仲武余部。贵部抵达浏阳,将兵力部署停当,再张贴告示,利用强大的宣传攻势和武力威慑,力争招安。遇有反抗,立即镇压。正式的红头文件,等岷樵兄到了浏阳,我再补发过来。此事万万不可泄露,切记切记!
十二月十四日,楚勇从巴陵出发,经平江来到浏阳。江忠源一到,想做些调查,却没有一名绅士敢来见他;走访民众,也无人敢提征义堂之事。可谓风声鹤唳,人人自危。好不容易打消了一些人的顾虑,才得知征义堂在洪秀全攻打长沙期间在浏阳焚掠淫杀,令人目不忍睹,耳不忍闻。而他们的武器精良,技艺不凡,绝对不是寻常的土匪。他想,季高此事办得好,若不及时将征义堂铲除,真是后患无穷!
楚勇开到浏阳的目的虽未走漏风声,但赵知县多了个心眼:江知府此来,莫非是为了镇压征义堂?他连忙拜见江忠源。
“江大人,敢问贵军将向何处进兵?”
“江某奉中丞之命前往江西剿匪,只等长沙运来粮饷,部队就会开拔。”
赵知县放心了。不料过了两天,楚勇在县城东边的冯家岭扎营,张贴告示:本知府奉令前来处理征义堂一事,要抓捕的只是几名首犯,其余人等,一概不问。只要将首恶绑来献给官府,本知府决不出兵。
楚勇扎营时,邓万发和曾世珍等人混在人群里围观,打探江忠源的形迹。百姓认出这两个会党首领,也不敢指认他们。邓万发等人回去后,对部属们说:“原以为官军都是壮汉,今天一见,个个骨瘦如柴,如同乞丐。哼,一群乌合之众,混饭吃的!我们征义堂内,刀矛、拳棍和枪炮样样精炼,吃掉他们又有何难?为什么不敢迎战!”
赵知县听说征义堂要大动干戈,急得连连跺脚,一狠心咬破指头,写下血书,上呈巡抚,以身家性命担保征义堂不会作乱。他还说,如果把事态闹大,他负不起这个责任。
血书呈到张亮基手上,巡抚再次迟疑不决。
“季高,意城,非得取缔征义堂吗?难道就没有别的法子了?”
左宗棠和郭崑焘说:“请中丞不要犹豫,按既定方针办。一定要相信江岷樵,他的楚勇足够对付征义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