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过来,颠过去”的时代政治价值取向,皆揭示了阶级斗争这一问题的本质,张炜的创作,深深得益于俄罗斯文学,他从托尔斯泰、艾特玛托夫和陀思妥耶夫斯基那里,学会了如何去处理“残酷”的阶级斗争问题,尤其是在表现残酷时,能像陀思妥耶夫斯基那样高度冷静。正是在价值认知与价值评判中,他所创造的“四爷爷”赵炳这个典型形象,显示了古老的中国官吏之足智多谋、心狠手辣和无耻无赖的个性。他还学会了拉美作家运用神话去表现乡村神秘的做法,在此,张炜与贾平凹异常相似。乡土中国,决不是明净如画的,而且,在空旷的山野幽谷,处处隐含着自然、社会、文化的神秘。乡土中国民众,始终生活在神秘之中;如果失去了神秘这种氛围,对乡土中国的理解,就不可能是深刻的。张炜与贾平凹,善于借助神秘来解释人的命运。张炜运用拉美魔幻现实主义的方法,贾平凹则采取古典中国神秘文化和小说的表现方法。这种价值偏向,使得贾平凹能够被民族读者更好地理解;相反,张炜则更能在知识者那里获得内在的价值共鸣。必须肯定,这种有代表性的艺术探索,是与时代的舆论杂然相处的明智选择。这说明,张炜与贾平凹,都有对抗舆论并操纵舆论,以及受制于舆论的复杂心态。作家在风格化创作时,最易“心灵自在”,最具创造力,而一旦风格定型,要想突破自己的风格,则如“上九天揽月”。舆论刺激,加速了张炜与贾平凹辉煌时代的到来。贾平凹创作了一大批写乡土的中篇小说,例如,《火纸》、《金矿》、《冰炭》,等等,这些小说差不多具有同等的影响力。张炜在中篇小说创作上,成就不大,似乎也比较寂寞,根本无法与贾平凹当时的创作量抗衡,尤其是贾平凹的《商州初录》,创立了新的散文叙述价值格调,致使他的舆论价值取向,如日中天。
张炜和贾平凹,几乎都在1986年推出了自己的长篇小说,这便是《古船》与《浮躁》。这两部长篇小说,在许多方面具有相似性,如家族观念、象征仪式、自然神秘、逍遥人物视角、复杂而苦难的爱情、官吏的凶残与巧取豪夺的社会关系网络等。这两部作品,足以代表他们的艺术风格,并达到了乡土小说的新高度。当时的舆论价值评价,给予这两部长篇的好评,似乎至今仍未消歇。《古船》,在艺术处理上,比《浮躁》复杂,但缺少《浮躁》的戏剧性凝练;《古船》,在思想探索上,显然,更为深刻厚重一些,更富历史感和现实感。《浮躁》的悲剧性风格,不时为喜剧性情调所冲淡,贾平凹所津津乐道的“小生”形象的创造,不如张炜的野汉子形象那么粗犷、阴森、有力。必须在舆论面前保持自制力,然而,它很容易被流行的生活艺术价值击破;贾平凹的艺术自制力,开始向另一方向转化,即由关注现实问题,开始向历史神话迁移。神话历史成分压倒了现实体验成分,游戏和幽默,伴随着文化神秘与迷信。于是,贾平凹接连推出了《太白》系列,主要表达乡村妇女之性欲压抑和性的粗野。与此同时,他的散文集,以大致相同的作品内容,被出版商进行各种形式的组装,在无所谓版权纠纷的放任之中,其生活价值形象的诗意表达,以典雅风流的姿态,出现在任何有书的地方。从根本上说,他们的审美价值表达,满足了时代生活的要求,激发了人们对时代生活的自由想象。
“贾平凹”三个字,在20世纪80年代末至90年代初,影响极大,《废都》这部性小说,使他登峰造极。时代的舆论,仍是以神话形式出现,这令许多人感到惊奇,这至少说明:时代的舆论价值取向是不健全的。长达几个月地盼望一部杰作的诞生,这绝对是时代的舆论神话,这也给“三人成虎”的民族生活想象方式,以最有力的嘲讽。据说,在《古船》创作之后,张炜远离都市,逃避一切舆论,躲到胶东半岛的村庄,以最封闭的方式写作《九月寓言》,因为他力图深刻地探究历史问题,并且在艺术上试图创新。
这说明:他在舆论刺激之后,能保持高度的自信力并能保持高度的冷静,更加执着地探讨中国现代历史政治问题。这种勇气,注定他不可能走向世俗,所以,《九月寓言》仍只是停留在专家一致好评的基础上。在舆论刺激面前,有两种选择:一是最大限度地调动受众,停留在平面艺术处理上;一是最大限度地达到历史的深处,进行立体的艺术处理,引起受众的反思。前者似乎更关心“受众”,后者似乎更关心“历史”;前者似乎更多地关注趣味,放纵性欲和语言情调,后者似乎更多地关注人的命运和人的尊严。中国并不缺少前一类型的作家,这些作家借助娱乐和游戏观念,放纵了“受众”的情欲和恶习,从而把“受众”带到了精神的深渊,古老的历史惰性和历史恶性,正是借助这种方式和这种哲学循环;后一类型的作家则注定要背负苦难的记忆、历史的悲怆、礼教的桎梏和民族国家的前途命运。
在现实主义的前提下,竟然诞生了两种不同的文化价值信仰。无法消除通俗文学的影响,也无法强求民众接受严肃文学,人们渴望这两种文学能够出现合流,这种幼稚的想象,只会将严肃的文学思考放逐。那么,在迈向现代化的历史途程中,时代的舆论价值取向,又该如何选择?贾平凹由反抗时代的舆论,遁入时代的舆论中心。幸耶?不幸耶?看来,有必要对时代的舆论心态作更深入一步的探索,即怎样借助舆论去调整创作应是作家的中心思考问题。
6.4.2人性的悲悯体验与性爱叙述的价值偏向
贾平凹力图把雅与欲结合起来,并试图把俗小说提到较高品位上去,显然,这出于传播效果的考虑。贾平凹是非常注重民间舆论的,普通老百姓对小说接受的要求,完全从兴趣和娱乐出发。消遣是其主要目的,从一般小说读者来看,他们一方面对性小说异常感兴趣,另一方面对于传奇、历史故事、武侠、黑盗等小说极端热衷。他们对小说的接受,大多出于消闲目的,通俗地说,即如何玩乐并打发时间,所以,从“受众”方面看来,严肃文学只局限于较高文化水平的读者,而绝大多数受众,则完全沉醉在通俗小说之中。这种对文化的需求,决定了严肃小说不可能有广泛的市场。
于是,艺术生产与艺术消费统一起来,受众只能在通俗小说中循环接受相同观念、相同情调的作品,尤其是在“着书且为稻粱谋”的思想支配下,通俗小说的发行与出版,便拥有广阔的市场。正是这种文化现状的支配,作家的创作不能不面临着严峻的挑战:一方面,文化市场的调控是自发的也是放任的,通俗读物对于文化水准不高的需求者来说,具有极大吸引力。
由于文化调控者与管理者本身素质低下,实际上,也就无法分清“黄”与“雅”的界限了,这就导致庸俗出版物的泛滥。另一方面,由于严肃文学书刊失去了读者,不能打动读者,创作者的想象力的衰退和贫乏,对社会焦点问题的价值放逐,使严肃文学的生命力萎缩。对政治的思索流于表面浮夸,对现实问题的再现缺乏现实纵深感,使得通俗文学与严肃文学的竞争,在商业竞争中处于不平等状态。缺乏竞争意识的一大批专业作家,只能怀念昔日的辉煌,对文学的发展失去了信心,面对市场文化和商业文化的冲击而不知所措,于是,只好认同“现实的就是合理的”。既然无法“放牧”羔羊,那么,也就只能提供给羊群掺有杂质的草料了。在这种背景下,一大批作家选择了新生路,即投入商海。对于这些作家来说,获得优越的生活享受才是根本,艺术并不是他们为之献身的事业。所以,试图认同严肃的作家们便学会了通俗,力图制造港台明星如琼瑶、三毛等的接受效果,或者金庸、梁羽生等的受众。无奈,他们在写言情小说时只能步台湾女作家之后尘,或显得更低劣;写武侠小说又缺乏金庸、梁羽生的境界,所以,不仅未能侵占台港文学的市场,而且,把文学更深地推入思想深渊。
只有少数作家,如张承志、张炜等,还试图守住正道,孤寂地进行创作,为信念而殉身。
如何处理雅与俗的矛盾?如何最大限度地抓住“受众”?贾平凹从历史与现实的双重接受经验中,寻找自我的位置,他的态度是极其复杂的,这反映在他的创作策略中。他的创作取向,表面上看是价值反叛,实质上是中庸策略,“现在的文学,热衷于写西方气质的男子汉”,他反其道而行之,写“小生”。爱情故事里,“写男人的自卑”,写女人的神韵,“我可能不是政治性强的作家”,“我只有在作品中放诞一切,自在自为”。贾平凹,于是选择了赢获“受众”的策略:在语言上,充分发挥古典魅力,以古典散文和白话小说的意趣抓住汉语读者。事实上,这是行之有效的方法,琼瑶和金庸亦如此实践,只是“俗而不雅驯”而已。贾平凹的语言价值取向,喜用短言短语,情深韵足,意趣缠绵,典雅又流动。这是深懂中国读者心理的审美价值选择,因为大多数读者并不习惯所谓西方的后现代主义思维,余华、格非、苏童等,更多地属于学院派读者。在题材上,他既写实,又虚拟神话。乡村在时代的发展中确实发生了变化,一切近似于贾平凹的戏剧设计,又迥异于他的设计,他能写出时代的中国妇女命运的变迁,使人在现实体验中仿佛具有某种浪漫感。更重要的是,他对古代民俗和独特的中国文化兴味极浓,而算命、卜卦、看相、说道,又是民间中国最有兴味、最乐此不疲的事。如果说,这两种选择,还比较雅驯、执着、庄严,是对西方文学的反动,能显示贾平凹的创作价值的话,那么,贾平凹的最根本的选择,所暴露出来的对民俗化的认同,十分明显地表现了出来。这便是所谓的“诲淫诲盗”:诲盗,在贾平凹那里目前只是虚晃一枪;诲淫,则是其基本的生活价值认同。那兴致盎然的打情骂俏与世俗生活价值认同,是如此的撩拨人心,也难怪贾平凹成为舆论价值关注之焦点了!
如此说来,贾平凹大致选择了两套笔墨:一是以典雅语言写散文,风土人情在他笔下变幻万千,那种独有的月神崇拜和名士散文格调,征服了赞赏古典中国文学之独特抒情意趣的读者;二是以典雅语言写乡土中国的性,他的主要小说几乎都有关于性的华彩段落。如果说,他的前期小说中关于性的描写还多少具有一点浪漫,是真情的挑逗,那么,后期小说的价值选择,则变得对性表现的充分依赖。无论是《浮躁》,还是《太白》、《废都》,那种对性的欣赏和赞美溢于言表,那独有的中国味道,没有一处像西方小说,尤其与劳伦斯背道而驰。在通俗与严肃文学之间,贾平凹找到了真正的着火点,那就是“性描写”,正是由于这种描写的极端化和生活化,导致贾平凹走向“俗文学的极端”,并把读者的审美价值偏好带入性爱文学的深渊。这种由雅向俗,由正道向民间的转化,对民间意识的全面认同,是贾平凹全面权衡之后精神失重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