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后的晚上,天灰沉沉的,我被一个男人从狭小黑暗的屋子抱到灯火通明的街市中,再不多的时间里一连穿过了好几条街道,最后进入了一间屋子,不再是黑暗潮湿的屋子,而是一栋富丽堂皇、宽敞明亮的大房子。洁白无瑕的墙壁,柔和的光线,典雅、干净的摆设,几幅栩栩如生的图画,泥塑雕像和诱发着迷人香气的灿烂的花朵,我被放在了宽大的床榻上,几缕薄薄的轻纱轻轻地拢在我身上。
高江森最后地望了一眼我,他轻轻地说道:“孩子,你睡吧!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了,我给你找了个好人家……”他的身边是一名同样年轻的男子,留着短发,戴着一副精致的眼睛。他看了那男子一眼,“这孩子就是你们的了!”。他说完后就走了。
一个女人从帘子里倾出了身子,一缕黑发飘散在浅蓝色的衣服上,那衣服紧紧地贴在细嫩的身上,从雪白的脖子下面直绕下起,苗条的躯体在灯光中婀娜多姿。她迈着轻盈的步伐来到丈夫的身边,把脸轻轻地贴在丈夫宽大的胸膛上,无限妩媚地依在那里。
“看看这个孩子吧!我们的孩子。”他那双透着无限光彩的眼睛在眼镜的覆盖啧啧发光,“我们有孩子了,看!多么可爱的小人儿。我敢断定,他最多只有四岁……这么长时间了,我还从来没有看到过这么秀气的孩子。自从你说要个孩子的两年以来,我一刻不操心,这下好了,我们总于如愿以偿了。愿上苍保佑这个孩子。”
丈夫在上班之前让妻子刘雯给这位苦命的孩子买些漂亮的新衣服,刘雯就拉着我的小手在上海最繁华的街市中买了好几身新衣服,在回去的时候她已经提了满满的好几包东西,丈夫一见到那许多新衣服、新帽子、新鞋子愣了一会儿,随即就笑了起来,这个孩子已被打扮成翩翩少年了。我知道,那时的我已经显得更精神,更清秀,更招人喜爱了。
在接下看来的一天中,我被这对年轻的夫妇领着满上海的转悠,他那稚嫩的眼光中很快就出现了公园、商厦、餐厅、学校和嘈杂的人群。期间他们去了一个很重要的地方,那就是我妈妈的墓地。当时,我在看到那荒凉的坟墓时还呆呆地站在那里,好奇地打量着眼前的一切,李宏博夫妇就告诉我,我的母亲正躺在里面。
我死命地捶打着地面,用尽了所有的力气从泥土中寻找那天堂里的亲人。我哭成了泪人,把身边的好几个人都感动了。
大概是在一个星期后的一个傍晚,我走进了一间我自己从未来过的房子,那里摆满了各种图书纸画,浓厚的书香气味一下子就吸引了我。我睁大了眼睛望着满满的书架,静静地发着呆,我当时还从所未遇到过如此多的书籍,看到这些东西是一件非常神奇的事情。
“你喜欢读书吗?”李宏博问我。
“是的。”我当时回答了。母亲的不幸离去,这差一点要了我的命,但我还是在巨大的悲痛中挺了过来。求生的本能使我勇敢地面对巨大的打击,在饥饿与寒冷中,在众人的猜测与非议中,在无依无靠的寂寞与挫折中,残弱的心灵遭受了空前的浩劫。我对突如其来的一切难以应付,对人们的冷淡与袖手旁观痛恨到了极点,也痛斥自己这个无能的人,那一系列复杂的心情始终围绕着我,使我几乎丧失了喘息的机会。在人群中,我不知所措,用怀疑与憎恶的眼光望着一个个庞然大物,心惊胆战。那些挤在一块的孩子,那个拄着蛇形拐杖的孩子,一切都让我惊恐不已。高江森出现又消失,我的命运不断地改变着,直至遇到了李氏夫妇,这一切似乎才安静下来。所以,在内心上我非常感激这个先生的,只要他要我做什么,我都会答应他。
之后,李先生不断地给他介绍着许多书的各种情况,还一只手轻轻地拉着我从这个书架走向那个书架,不时地把一两本书放在我稚嫩的手掌上,让我尽可能地从多方面喜欢上书本。
“怎么样,想不想将来像写这些书的人一样有学问?或者像一位世所罕见的天才一样写出旷世奇书?”
我点了点头。
“你想过回到你的家吗?”李宏博试探着问,“你能告诉我你的家乡是什么样子吗?”
我忽然抽噎了起来。李宏博赶紧安慰着:“我的孩子,你是我的孩子,刘雯是你的妈妈,我们是一家人。你现在要听话,要好好地学习,这里的所有东西都是你的,这些书都是你的。将来你会有更多更好的东西。从现在起,不要为外面的花花世界所迷惑,外面的世界都是冷酷的,他们都是虚伪骗人的!不要轻信别人,更不能跟着别人乱跑。我们会疼你的!”
他完全就像一位仁慈的父亲在教导自己的孩子。李先生想用这些话来警示我,但他完全想象不到我在想什么,似乎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始终萦绕在他的心头。
那对夫妇在另一间屋子里,热烈地讨论着,他们回顾过去展望未来,越来越兴奋,有时都激动地大喊出了声。对于偶然得来的我这个孩子,他们欢喜极了。李宏博对自己的妻子说:“一个这样年少的孩子,正是人生最美秒的时候,他应该有自己更多的空间和时间来认识这个世界,即使遭受一些磨砺也是应该的,我们应该给他一些空间……他是该上学的时候了。”
在短短的几个月里,我已出落成一个富家子弟,他开始过上了衣食无忧的生活,慢慢地和过去那种漂泊无依的不幸告别。一种崭新的生活的到来,我起先不知所措,憎恶这些人,痛恨这个世界,把看到的和听到的都视为一种可恶的东西——认为正是由于这些的存在才使我和自己的母亲分离。
我深深地渴望回到那个世界,多么强烈的渴望啊!醒来梦中,我总会看到母亲慈祥的面孔,我是流着热泪看到的。这个世界竟是如此的多变和虚伪!一个孩子,在还不能独立于世界时,我时刻感到恐怖,对于眼前的一切。可又能怎样呢?我只能默默地忍受。在一种强烈的求生欲驱使下他不顾一切地努力使自己认同这个世界,适应这个世界。——转变在何时发生的呢?我这个不幸的孩子过上好日子了吗?在李氏夫妇的好心收养下,我能算幸福吗?当我第一次踏进校门时,当我突然发现如此多的小孩都睁大了眼睛莫名其妙地看我时,我恐惧地哭泣了起来,胡乱地舞动着双手跑开了,不断地呼唤着妈妈。有一天,当车辆从自己身边飞驰而过时,我猛然从幻梦中醒来,看着那不顾一切地远去的列车时,我就萌生了一个胆大的想法:像列车一样乘风而去浪迹天涯。
我总是迷路,但我总能很快认清方向,然而有一天下午,我却怎么也找不着回家的路,一个人满大街的转悠。一切都是陌生的,我害怕地哭泣着。走累了,就蹲在一个宽敞的大门口旁边哭泣,在记忆中,我曾来过这里,刘雯在这儿给我买了好多新衣服。进进出出的人每当从我身旁经过时,都会忍不住看一下,有的人还好心地过来问我一些情况,其中就有一个穿着黄布衫的、长满胡须的男子走了过来,他从某一个拐角突然走过来。这个有四十多岁的男人,用一种猎鹰般的眼神看着墙角里背着书包的孩子。他停走足伫立了好长时间,才缓缓地把手伸进了自己宽敞大衣的口袋。那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我,之后他掏出了一块饼子。
这个男人脸上流露出了极其不自然的笑容,他嘴唇开始哆嗦。但是,在一瞬间,他就变成了另一副模样,他哈哈大笑了起来。我胆大地抬起头仰望,但我一看到他的面庞,浑身都哆嗦起来——多么熟悉而又恐惧的面孔啊!我想跑,但却被他强有力的双臂抱了起来。我恐惧极了,开始在他宽大的胸怀中剧烈地挣扎着、嚎啕大哭着,然而只能像狂风中的小草一样被随意的吹动。
之后,我被他强行带到一个黑暗的屋子里,那是熟悉的屋子,没有窗户,里面整天湿漉漉的,始终有股奇怪难闻的气味,那人不停的说话:“小明珠,这里曾经是你的家啊,你曾经和你母亲生活在这里。看!都是因为你们不听话,这里才成这样子的,没有阳光,没有希望,没有温暖——这都是你们一手造成的!你们为什么要离开?”这个男人高叫着,一丝光线罩在他的脸上,黝黑的脸庞上长满了胡须。“离开这儿,离开这个家,好啊,那就走啊。——可是,为什么要带着我那个还没有出生的孩子走呢?当初,是我这个好心人收留了你们,是我看不惯你们在大街上受苦,是我发了善心给了你们个避风港;你们应该知恩图报,应该本分地在这个家里。你们太傻了,啊,孩子!你怎么就不能明白呢。”
这个人吐着酒气,他把我撇在一边,自个疯癫了起来:“郁媛媛呀,我快三十岁的人了,这才是第一个孩子,他还没出生,你就带着他去了……你欺骗了我,你欺骗了我的感情……”这个男子靠着墙角喃喃自语,他忽然睁大了眼睛看着我,“你不是找你妈妈吗?现在你就找到了,她就在这里,你别再离开我了,你就和我生活在一起,我不会让人欺负你了,我会疼爱你的。”
我浑身颤抖着站在当地,不敢动弹,看到这个奇怪的人忽而怒气冲冲,忽而伤心流泪,忽而狰狞可怖,有一会儿还莫名其妙地大笑。直到他再次离开后,黑暗、恐惧以及绝望鬼魅一样聚集而来,我嚎啕大哭。那声音悲惨至极。
但他不久之后再次出现的时候,不再是那样的狰狞可怖,完全是像换了个人似地,宛然就像个慈祥的父亲。这位外表忽然变得不那么可怕的人,带着一大袋东西走了进来,靠着我缓缓地坐下,顺手打开了灯,刺眼的灯光一下子就转进了我的眼睛。
那个人在我旁边坐下来,他把袋子里的水果、面包等一一地摊开放在我的身边,“孩子,叔是好人,叔疼爱你!这些都是好东西,你饿了就吃。”他把一个苹果递给小明珠,眼睛里流露的是无限的温暖——他静静地拿着,小心翼翼地拿着,等待着。空气在凝结,时间在飞逝,那伸出的手缓缓地垂在地上,手中的苹果一下子滚在地上,他叹着气双唇哆嗦着,慢慢地走出去。
那位男子又一次出现在我的身边时,比上次变化更大了:英俊的面庞上光滑干净,短短的头发在灯光下发着明亮的色彩,身披着长长的呢绒服,身材高大威猛——他披着神秘的色彩出现在我的身前,门外的光线正好穿到屋子里投射在他那威猛的身材上,就好像一位光明使者一样突然出现在黑暗里。
这个男人蹲下身子,把长长的衣襟落在地板上,他伸出了粗大的手帮我整理着衣服,末了还轻轻地拂着我身上的泥土。他站起身来,很快地打扫起房间来。一张空荡荡的床,边上是一大堆衣服和被子,还有一个柜子,上面放着一台小巧的电视,再也没有什么了,就连个窗子也没有,在灯光下屋内狼藉的景象触目惊心。我靠着墙角坐着,那双眼睛里满是这个男人忙碌的身影。
“这是我们的家,这是你母亲生活过的地方,我们要在这个地方开始,开始我们的新生活。”这个忙碌的人异常高兴地说,“你是你母亲的儿子,你是我今生唯一的亲人,我离不开你,现在一切新的开始……”这个浑身充满了力气的人,不断地规划着他们所要过的生活,有一会儿简直就是激情高涨。
我站起身来,缓缓地走动着,全身都在疼痛,我要走到外面去。那个神情激扬的人,把床底下的脸盆拿出来还没放到一个合适的地方,脸色就忽变了样,他把盆子往地上一摔,像老虎一样冲了过去扯住了我。我看到了一辆自行车从门口一闪而过,就被抱进了屋子。“商明珠!”一个响雷般的声音咆哮着,“你妈妈已经死了,她再也不会回来见你了,我是你唯一的亲人,你不能离开这儿,你不能离开我。”
我看着这个人在屋子里大发雷霆,不时地舞动着胳膊,身子也在房子里不停地转悠。可是,没过多久,他又恢复了那种悠然自得的神情,态度缓和,静静地坐在床边,点着了一支烟抽了起来。很快,他就像烟雾缭绕中的仙者。
晚上,这个男人喝起酒来。他在浓烈的酒气中放松着神经、舒展着筋骨,让全身心都投入到麻醉的状态,全身的每一个血管都在爆裂。仇恨,****,喜乐……充斥在空气中,塞满了他的心灵,有一股酸酸的味道浸入他的心灵,一时百感交缠,他喝得更猛烈了起来。水声潺潺动听,咕噜声令人发麻,这个男人把酒瓶放在地上,他趴下来静静地望着,瓶内好像有什么幽灵在闪动。他睁着充满泪花的眼睛出神地望着,宛然就像躺卧在地上的一尊雕塑。瓶子里的东西不断地变化着各种形态,那是一张女人的笑脸,一个女子沧桑的容庞,它正对着这个男人痴痴地笑……可是,很快就消失了,瓶子里是一团烈火,正在冒着火焰的烈火,他的心被烧灼着。这个人悲痛地哽咽着,那双粗野的手紧紧地握着这个冰冷的瓶子,握着他的幸福与希望。碎了,破碎了,一切都是冰冷的,他缓缓睁开眼睛,看到身边的孩子……
我生活在这样一个黑暗、空洞的世界中,小小的心灵再次遭受如此的挫折和灾难。亲爱的读者,您们此刻可能不知道我和他的关系,以及他对我有一份怎样独特的感情,但是你们可以从他的话语以及动作中感受到了一种复杂的感情,这不是简简单单的一种长者对幼者的情感,从那男子深邃的眼睛中可以明显的发现,这是一种在艰难岁月中所成长起来的牢固的感情,不管经历何种悲惨与不幸,不管在怎样的困苦中,这种牢固的感情是不会破灭的。而在我的小小世界中,是没有这个男人的空间的,我几乎是在仇恨这个男人,无时无刻的对其保持着警惕的心理。任其怎么对我表示怎样的好心,任其怎样的费尽心机,他还是不能钻进这个小人的内心世界。
这个世界突然一下子变的漆黑无比,没有了希望,没有了光明,对年幼的我来说,这是一场怎样的灾难呢?我生活在这个孤单的世界中,他无时无刻地在渴望着朋友、亲人以及生活中那些美好的事情的到来,我憎恶这个地方,似乎一刻也不能呆在这个地方,可是命运却偏偏让他久久地生活在这个潮湿、黑暗、充满恐怖的房间里。我哭泣、绝望、苦苦地哀求,对于一位柔弱的小孩来说,我能有多大的能耐呀,希望与光明永远都是遥遥不可及,生活永远都是丑恶难堪。
这是一个绝情的几乎铁石心肠的人,他把一个孩子从安逸的几乎绝美的环境中带进了这个黑暗绝望的小屋子,无视小生命的成长心理,让其生活在这种没有生命活力的地方,不仅把自身的自由埋葬,而且还要葬送这个孩子的前途,在那好听的言语下竟埋葬着一种怎样复杂的心理呢?
他有一个好听的名字:丁雨泽,像雨水一样恩泽大地。那时的他,这是一个还不满三十岁的小伙子。可是,他就像一个无处不再的影子一样,从那以后的几十年里,左右着我的生活。那天晚上,我有气无力地躺在床上,几乎奄奄一息地看着这位“可怕”的人。丁雨泽望着黑暗中的我,他双腿哆嗦着,呜咽着蹲在地上,“我的郁媛媛,我对不起你呀……”丁雨泽说着就把我拥在怀里,他脸色苍白,全身都在颤抖,泪珠不断地滑落在床单上。之后,我就模模糊糊地睡着了,然后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等一切梦都结束了的时候,我精神抖擞地醒来,发现自己坐在了一个坚硬的热炕上,热炕边上坐满了我从来吧、没有见过的面孔,在那以后直到我死后的现在,这些面孔都伴随着我。在那之后很久,我才知道是丁雨泽把我送回了马角山。
这一切就像是做梦一般,我现在静静地躺在棺木中,丁雨泽又出现在了我的尸体边上,他难道还不放过我吗?还不放过一个死了的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