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出月再给你奉一盏茶。”她眼中点点星光,这一别,不知何日才能相见。
“好。”杜荣仪随手将乌发拢至耳后,打理行装。
出月到后院煮茶,望着秋色中的竹林,心中百感交集。她来到这里的时候,正是碧波潋滟的初夏浓景色。如今却是深秋,百草凋零,惟有这竹海还是一片翠绿。
捧茶至屋外,忽然听得屋内隐隐有人声,出月于是立在门口,不知是否该进去。
“你就这般想要离开?”俨然是威严的男子声音。
“是。”杜荣仪的回答依然淡然简洁。
“如今你已不是尚书,却为何不给我一次机会?”那人紧紧追问,“你所要的种种,我哪一样不能给你?”
杜荣仪哂笑起来:“若不是你,我又怎会卷入朝堂二十余年?你眼中的种种珍宝,对我而言,却是负累。”
“你怨我。”男子的语气带着伤感,“荣仪,只要你肯留下,哪怕要我放弃现在的一切,与你闲云野鹤,我亦无怨无悔。”
“你怎知我愿与你闲云野鹤,共度余生?”杜荣仪依旧是拒绝的口气,却像听到了多么可笑的笑话一般,语气中是满满的疏离。
“你……你。”男子一时语结,“我能予你的一切,你,都不稀罕。”
杜荣仪一字一顿,清晰可闻,“荣仪的心却不在繁华的帝都。而今盛世太平,国富民安,我……”
“我永远都会保你周全。”
杜荣仪叹了一口气,“可我生在杜家。”
“罢了。”男子赌气道,“你若归来,我依然等你。那时的我,必已是平定四野,功盖八荒。”
“不必。”
此后便是久久的沉默。
出月远远躲在屋后,忽听屋门打开,随即是一人的脚步声,出月偷偷抬眼望去,只看到远去的背影,那人青衣小帽,身材伟岸。有一种人,不论是华服锦衣还是衣衫褴褛,都掩藏不住周身的高贵气息。
方才那人的声音平稳有力,带着不容置疑的霸气。出月脑中猛然闪现出一人的身形,心中多了惶恐,二十余年的恩怨纠结,又岂是她能了解的。她本无意做屋外偷听之人,却于不经意之间听到了惊人的秘密。
过了许久,她仿佛听到杜荣仪在屋里幽幽地叹气,继而是长久的安静。天空中有几朵乌云飘过,遮住了晴好的天气。
杜荣仪小声地抽泣。“父亲、父亲……”
天色尚早,杜荣仪回首望了望居住多年的府邸,在秋日的阳光下宛若画中的楼台亭阁。她散发垂腰,青衣布袍,一跃上马,再不回头。
杜荣仪策马而行,再次回望荣安城的大街小巷,渐行渐远。荣安城外的郊野,安静地徜徉在东厄山的庇佑之下,宁静清幽。
道上有一座古朴的茶楼,映在一片景色之中。冷风乍起,冷雨突至,夹着着细细密密的冰雪自天际划落,杜荣仪只得在茶楼中暂避一阵。
一壶热茶,一盘糕点。茶楼中有一些避雨的客人,三三两两围坐一桌,谈天说地,话题古今。
忽见不远处一人,青衣斗笠,策马疾驰。纵使冷雨坠雪,却好似从未打在他的衣衫上一般。那人勒马停在了茶楼前方,缓缓向屋内走来。
雨雪早将地面打得一片泥泞,可他的一双布履竟然未粘半分泥垢。
那人摘下斗笠,却是一名四十来岁的男子,单眉朗目,美髯几缕,似是谪仙人一般。
他步伐沉稳缓慢,在杜荣仪对面坐下。
杜荣仪望着他,眼眸中情意绵绵,比这寒雨还要缠绵几分。
“是你?”她眼眸流转,朱唇含笑。
“你要走?”他并不回答她的问题。
“你来寻我?”她笑出了声。
男子呷了一口香茗,“好茶。”
有人听到了这二人的谈话,只觉驴头不对马嘴。
冷雨时至,不久便雨过天晴,太阳自云中跳出,光芒耀眼,只是这场雨之后,空气中平添了几多寒凉,果然是冬天到了。
那一日,掌柜与店小二看到风骨清奇的一对男女走出茶楼,虽然二人已不再年轻,但跃马之姿潇洒轻盈,似是摆脱了凡尘的束缚一般,离荣安城越来越远。
杜荣华斜倚在榻上,忽然间惊醒。
“娘娘!”身旁的小德子低呼。
“本宫竟然睡着了。”秋意寒凉,杜荣华以袖遮面,轻咳一声。
方才似乎做梦了,那年她只有十二岁,随姐姐荣仪一同去东厄山求学。师兄们每日净讲那些治国韬略,杜荣华并不爱听,于是拉着姐姐一同出去玩耍。
那年春天,山顶的桃花开的正浓,姐妹二人在桃花林中玩起捉迷藏。她趁姐姐不注意,远远地躲藏了起来,料想姐姐肯定寻找不到。
那些桃花美极了,一眼望去漫山遍野满是粉色的花朵,一簇簇、一团团、一串串,粉雕玉琢,引得蝶舞翩跹。她藏身在花海之中,身披着明媚的春光,心儿一如桃花般明媚。
半个时辰过去,姐姐还是没有找到她,杜荣华觉得蹊跷,于是蹑手蹑脚地走出桃花林,却见姐姐赫然躺在女弟子寝室前的大青石上,正以一种慵懒的姿势睡得正香!
“姐姐!”杜荣华撅起小嘴,不悦地叫了一声,却听得身后传来隐隐的男子笑声。她又羞又恼,回头正欲斥责,却发现那里有两个朱袍男子,看起来并不像是东厄山弟子。方才笑出声的那人却是个英俊少年,他正站在桃花树下,目光远远向这边瞧来,嘴角含笑。
她亦偷偷向那人望去,但见他身上的红袍绣着奇珍异兽,贵气逼人。
望着他明亮的眼神,少女的心瞬间沦陷。
那一幕仿佛还是昨天,可如今二十多年过去,姐姐已然离开京城,桃花树下的男子却成为了杀伐决断的仓平君王,她的夫君。
“陛下还在御书房?”,杜荣华回头,发觉案上的晚膳已然冰冷。
“是,陛下仍在御书房批阅奏章。”小德子垂首道,“娘娘……您还未用晚膳。”
“不必了。”杜荣华淡淡道,“都撤下去吧。”
“皇后娘娘……”小德子的目光满是关切,“这都是方太医所配的药膳,可缓解您的头风之痛。”
“撤下去。”杜荣华声音中淡淡的失落几不可闻。
案上的奏章已然是一座小山,南荣瑞披衣伏于案前,低声道,“薛怀江,什么时辰了?”
薛怀江低首回道,“禀圣上,三更天了。”
今日下过雨,夜里北风呼啸,十分寒冷。南荣瑞移步出殿,走过灯笼高挑的蜿蜒回廊,绕过冰冷的一池秋波,直至寝宫。
薛怀江紧随其后,只觉往日行走了无数次的老路,竟是如此漫长。
“那一年朕还是皇子。”明黄的身影缓缓前行,似乎是回忆起了往事一般,再不多言。
薛怀江闻言,不辨所以,亦不敢多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