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河东子不是没有好办法:把鳖放回水里去,或者干脆一刀砍断鳖脖子!可——把鳖放回水里,万一它跑了呢?他简直一点力气都没有了;把鳖脖子砍断,那鳖身上最宝贵的气血就没了,爷爷还怎么补身子?
河东子咬紧了牙关,将老鳖揣进怀里就向着瓜棚飞奔。一路上,石头烙得脚板生疼,带刺的草秧子拉出腿上横一道儿竖一道儿的血印子,可他全然不顾,脚下不知何时一软,狠狠地摔倒在地。
是草滩子上一阵不大不小的凉风把河东子吹醒的。那时候,飘扬的雨雾就像汽车驶过村路时扬起的尘土,远近的艾蒿低头耷腰翻露出叶背的白,几只湿淋淋的鸟一起一伏地飞向远处……
河东子躺在地上,多希望这就是一场梦。可他歪歪头,惊讶又沮丧地发现,那只傻老鳖,仍然怒气冲冲地跟他较着劲。
河东子已经虚脱,突然间打了一个阿嚏,这喷嚏一下子让他记起了爷爷,记起了爷爷拉风箱似的喘气声。他再也躺不住了,他要向前爬。
一步,两步,三步,草滩子上留下了他深深浅浅的足迹。
等到爷爷满脸惊喜地喝到那碗鳖汤时,河东子紧绷着的脸终于笑了。笑着笑着,就有大颗的眼泪跳出来,砸在脚下那把溅满了鲜血的镰刀上。
月光下的榆钱树
为了省钱,林是步行回村的。
十五公里山路,林一个人背着沉重的书本却健步如飞。
从一上路开始,那种久违的温暖的感觉就始终萦绕着林,让他步伐坚定有力,心情喜悦豪迈。
高考前,学习紧张,周末能回趟家可真奢侈。
林刚一迈进家门,就见爹在天井里呼呼啦啦地伐那棵粗壮的榆钱树。林顿觉大脑轰地一下蒙了,眼前金星四闪,脚下的步子踉跄凌乱,险些一头栽倒在地上。
林大声喊:“爹!别!”晚了,榆树直挺挺地倒下来,顺带砸毁一边空荡荡的鸡窝。
林的眼泪大颗大颗涌出,朦胧中再看蹲在地上的爹,爹的那双眼也红得吓人。
爹问:“林,你回来了?我估摸着差不多也该回来了……快进屋歇歇吧。”林不解地质问:“爹,你怎么把咱家的榆钱树伐了?它碍着咱们啥了?”爹不看林的脸,不接林的话,语气硬着说:“你给我进屋!你娘在屋里摊煎饼哩。”
林不情愿地进屋,见了娘,吓了一大跳。才几个月不见,娘瘦得没有人形了。娘见林回来,抹把额上的汗,朝林笑笑,算是打过招呼,就又埋头忙活。
林把背包扔在床上,坐在漆黑的屋子里发起呆来。林的记忆让他更加忧伤了:从前,当林还是个孩子时,就非常喜欢爬树,尤其是院子里这棵榆钱树,不但给林的童年带来了无穷的快乐,还让林一家人在粮食匮乏的年代里度过了饥荒。那时候林还很有些顽皮,经常一放学回家,就跑到天井里跟这棵树搂搂抱抱亲热一番。林差不多就是跟榆钱树一同长大的。
稍后几年,日子好点了。林的两个姐姐还没出嫁,只是初步确定了人家。夏夜里,一家人不用抓蒲扇,只将院门轻轻一合,摊张清凉干爽的竹席在榆树下,五个人就可以轻松惬意地躺在上面尽情地嬉笑拉呱了。乡下的月亮似乎特别大,特别圆,水灵灵圆滚滚的招人喜欢。夜里清风徐来,月辉就抖颤颤地溅落一树,榆钱树上的叶子因啜饮了恬淡馨香的月光,而开始了欢欣快乐的舞蹈……
娘一直在树下讲着林爱听的山狐娶美的故事。姐姐们躺在一边让纷纭的心事氤氲弥散,往往,爹就在头顶精灵似的树叶哗啦哗啦地翻响时,心满意足地嗅着晾晒在院子里的麦粒芬芳,打起如山的鼾响……
有树的时候多美!有树的时候多好啊!
可是现在,爹竟亲手把树给伐了。把那棵亲人似的树拖走了!仔细想想,过去村子里茂密的树木现如今已经少得可怜了,难道爹也想做一个屠杀树木的“刽子手”吗?就不能把那棵陪伴了家人十多年的榆树留下吗?林实在很伤心,也想不通。
吃饭的时候,娘好几次问林念书学习吃力不,能跟上趟不。林见爹也抬着头巴巴地望着自己,就自信地实话实说:“还行,年级前三名。”娘听了就笑,但笑出来的模样却还不如不笑好看。爹听了很满意,也笑,将手心里的酒盅咂摸得极响。
临返校时,林对爹说:“这次回去,考试之前就不家来了,考完了再回。”爹送出大门,说:“考完了再回就是。”娘也说:“快了,快了,割完麦子就家来了!”
林就低着头往庄外走。走了大半晌,拿水喝的时候,才发现,包里卷着把透着盐花的钱。林恍然大悟!一次次红透了眼圈,长久地回望着村庄,最后狠劲咬着干裂的嘴唇,甩开大步向学校跑去……
这一年,高考作文要求学生写篇人与大自然的故事,林腹稿都没打,开笔刷刷地写,将他生命里的那棵榆钱树第一次写在了纸上。
林考上了名牌大学。去学校报到后,在给爹的信里不忘说:“抽空咱家再种棵树吧?别空了院子。”爹没种,回信说:“树倒了就倒了,重要的是儿子起来了!”
林再回家,就见到满天井里奔走的是牲畜和家禽,早已没有种树的空了。
再五年,林在美国深造,接到爹的信:“林,咱们村现在靠近县城的中心河,已响应号招搬迁。原址被县里开发成了漂亮的水景公园。现在绿树成荫的地方,就有当年咱家的天井……
异乡月下的树阴里,林的脸上一片欣喜,一片湿滑。
篮球场边的女孩儿
女孩儿究竟何时来的,我一点都没察觉。
当时我和所有人一样,正懒洋洋地奔跑在生硬的水泥地面上。投球、抢断、投板,都像在打太极拳,有气无力,形散神也散。
八月的下午,即使太阳偏西,温度依旧生猛。我们篮球场上的几个哥们像被晒蔫了的鱼,经过一番折腾都已奄奄一息。可女孩儿和红T恤的出现,即刻像一场从天而降的大雨,浇醒了所有萎靡不振的人。
不得不承认,红T恤的球打得可真不错!因为被分成对手,我几乎使出了浑身解数与之周旋,结果还是被他身高上的优势和出奇的速度抢得先机,投篮频频命中。
红T恤不时朝场边的女孩儿挥着手,动辄还高叫一下她的名字“韩旭”!我看到女孩儿正擎着一把浅粉色的太阳伞,脱掉了银色高跟凉拖安坐在场外,微笑着望向这里。我的心霎那间像那个充气过足的篮球,蹦跳得有些失控。我可以发誓,我从来都没有见过这么漂亮的女孩儿。她脑后扎一个羊角小辫儿,额前秀发从一侧随意倾斜向另一侧,大眼睛、高鼻梁,小巧的红唇,上身一件麻纱的飘逸红白花短袖衫,下身穿一件短小精悍的七分牛仔裤,露出一截白藕似的脚踝。整个人看起来青春、清纯、时尚、乖巧,还有那么一点点性感。
我的心情随着女孩儿的眼神跌宕起伏,我能感觉到她无时无刻不在全神贯注地观看着这场并不精彩的球赛,甚至连我跑出场外捡球或发球时,竟看到她的微笑同样向我绽放。我觉得了前所未有的兴奋和甜蜜,球技也有了超水平发挥!我开始热衷于跑圈、远投,一次次飞身经过女孩儿身边,让我脚下的风惬意地扇动起她额前的发。比赛这才真正进入了高潮。
意外是突然发生的!红T恤在一个跳投时被我拼抢倒地,我还没反应过来,女孩儿早已飞身进场,一脸焦急。红T恤面色扭捏而痛苦,被我们几个搀扶着下场,却用普通话大大咧咧地告诉女孩儿自己没事,受点伤不值一提!女孩儿却脸色彤红,眼睛里落下泪来。我发现她刚才竟是扔了伞赤脚跑进来搀扶红T恤的。此时的我浑身像过了一道酸楚的电流,整个人几乎立时麻木了。我把球胡乱地摔向蓝板,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
红T恤一下场,所有人又恢复了萎靡和懒散。我低头环视,发现所有人也都对红体恤艳羡有加。我们气力全无,干脆都歪坐在水泥地上,不时扭头望着女孩儿和红T恤……
骄阳似火,口渴难忍。我那时,是多么羡慕那盏小小花伞下的那一小片荫翳,羡慕他们的喃喃私语。后来,红T恤开始拿出相机为女孩儿照相,继而他竟把相机递给了我,让我为他们合影。我手里端着沉重的海鸥牌照相机,从调景框里久久地端详着女孩儿。我猜测他们一定是放了暑假的大学生,女孩儿八成就是本地人,而红T恤则来自于另一个城市。
八月的天空,出奇得湛蓝,似乎并不真实;八月的中学操场,荒芜而又喧闹,在经历了连续几场假期的雨水后,远处偌大的足球场上野草肆虐遍布积水,练体育专长的孩子们像一群蚱蜢飞驰在另一侧的跑道上——“喀”!随着相机一声脆响,我平生第一次被别人的爱情击中。这从此也拉开了我长久偏爱篮球场边的女孩儿的历史性序幕。从此以后的许多年里,我打过无数场篮球,接触过形形色色的球友,看见过不少静坐篮球场边的女孩儿,我对她们无一例外都充满喜爱。喜爱她们特有的安静,喜爱她们的盲目崇拜,更喜爱她们的真纯甚至对篮球运动的无知——我抬起头来望向天空……我想我永远也忘记不了这个夏天了,我永远也不会忘记这个让我砰然心动的女孩儿了。她像一阵柔和的微风,轻轻吹过我年少的心头。虽然时至今日我仍无从知道她的名字,她是哪里人,她多大了,是做什么的。但她对男友用情的真挚和热烈,让人记忆深刻。
也许,她只不过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女孩儿,但因为有了她,我记忆里的那个夏天就是永远的懵懂和羞涩,美丽和飘逸。她是我成长中的又一个标记。
——数年以后,我偶然读报看到一个女孩儿因死人而被执行枪决,报纸上有长篇累牍的案件报道和嫌疑人的几幅照片。我愣愣地看着它们,对自己轻轻地说,不,这不是她。
伞
再次穿上羽绒服的一瞬,伞忽然发觉自己来这个城市已经整整一年了。
伞回忆起去年此刻,自己为来这家公司所费的种种波折,伞笑了。伞觉得自己好累,但是这累,应该是属于成功后的骄横炫耀式的累。其实又有什么呢?伞觉得现在的生活正在沿着自己美好的构想顺利前行着。
伞常常想家。常常想起家乡的那个小镇、小镇里众多的伙伴以及和伙伴们一起在闲置的麦场里看雪、打雪仗时的情景。夕年的流光碎影常常是伞在空荡无人的夜里赖以慰籍心灵的温暖。
城市的节奏比小镇快得多了,伞得卖命地工作,午饭就常常是在公司外面随便吃点便当了事。有好几次家里说要来看看伞,看看她信里面大公司的模样,伞赶紧回信不让他们来。工作时间是不允许会客的,再说,家里人那点穿着,到城市里这样的公司里来,会不会……还是寄钱回去吧。
伞的朋友很少。虽然伞长得标志,但是城市里怎会缺少模样标志的女孩呢?伞每次从邮局里出来后都将剩余的钱买了好看的衣服。伞在镜子中反复盯看自己一会儿,呵,确实漂亮多了!但惟独还是少了街上那成群女孩儿们脸上的笑容,身体里散发出的气质。
伞在公司整一年了,没有男朋友。
伞就把业余精力和兴趣都放在观察城市的景色之中。说心里话,伞喜欢用一双大大的眼睛和敏感的心灵来触摸和感受这座大得几乎没有边际的城市。伞的工作间紧靠27楼上硕大的窗台,工作累了,伞就放眼望向窗外。
窗外的景色尽收眼底。白天是川流不息的大小车辆,高低不一的商厦楼宇,形如蚁状的路人,各种莫名其妙不知道从哪里汇集而来的声响;夜晚是富丽堂皇的灯火,远近模糊的妩媚的乐音歌声,永远淡红色的天幕……伞觉得它们靓丽华美,绚烂辉煌,这是与小镇完全不一样的感受,这是城市里特有的景观和味道。
伞每次工作累了,就把秀发靠在椅背上,臃懒地看着窗外,渐渐地将自己融入车辆的喧嚣声中去,在铅色的天幕下,休憩一会儿,遗忘一会儿,再接着努力地工作。
时间久了,伞的业绩得到充分肯定,伞也察觉到了年轻老板对自己格外的赏识。
第三个冬天的时候,伞做上了业务主管。
第四年冬天的一个夜晚,老板从在窗台前伫立凝神的伞的背后走上来。日光灯关掉的一瞬,老板拥吻了伞。伞奇怪自己竟然连一丝一毫的挣扎、慌乱和羞涩都没有。老板微微喘着粗气盯问着伞:伞,我爱上你好久了,嫁给我吧?伞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伞说,你陪我去看今年的第一场雪好吗?我喜欢看雪,轻轻地落在掌心里。
老板面色因激动而变得红润,爽快地答应下来。
吻过伞后的老板在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唯一要忙碌的,就是去看房子、定家具、买钻石项链和衣服化妆品了。老板的脸上总也洋溢着成功者的笑容。
可第一场雪总像跟伞和老板捉迷藏似的。冬天快要过去了,迟迟不来,杳无音讯。
伞的老板很着急,每次用眼神乞求伞,伞也用眼睛回答他:等落雪了……再说吧。
落雪了!落雪了!老板在清早的电话里激动地说。伞,我在“黑咖啡”等你呢,这里看雪很美。
伞从床上爬起来,伸展身子,拨开厚厚的窗帘望向窗外。
真的,淅淅沥沥地落雪了。
端坐在“黑咖啡”的雅座间,伞静静地望着窗外。窗外是条平整光洁的街道和鳞次栉比的店铺,冲着“黑咖啡”的街对面是一式的洗脚美足房,几棵幼小的法桐在店门边默默地伫立。一辆辆出租车从玻璃窗外急速驶过……
雪落得不大,开始只是雨点,中途又是小小的冰雹,快到中午了才变做了薄薄的雪片。一片、两片、三片,雪落在地上,尚未来得及积蓄,便被飞快的车轮碾过,化做了一团团的污水……
伞跑出咖啡屋,在宽阔的街心用手掌接那些飘散下来的雪。太阳却从铅色的天空中露出了端倪。
背后的老板悄声地问伞,伞,你说过一起看雪后嫁给我的?
伞不回头。将手心里化掉的雪捂在眼睛上,说,好啊。
爱殇
他早已习惯,接收她的电话问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