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重复过往,不曾透支未来,第一次走进徽州,却有一种怀旧的气息扑面而来。迷离之间总觉得曾经来过,又似乎很遥远。在闲谈的光阴下撩拨历史的记忆,擦拭岁月的尘埃,徜徉在徽州温润的意境里。秀逸的杨柳裁剪着两岸风景,一边是泛黄的昨日,一边是明媚的今天。此刻的徽州,就像一方沉默的古砚,被时光研磨,又在水中慢慢洇开,生动了整个江南。”
一
因没有任何事前的计划,从三清山下来时还是上午九点左右,按照行程我们整整提前了一天。当我们坐在车上不知何往时,车载收音机传来了胥智慧女士的精美文字。绝对是“临时起意”,几乎不用统一思想,我们驱车奔徽州的大山而去。
婺源,在徽州府和上饶府的中间,是徽州二府六县之一,建国后划归了江西。我们的第一站,就在婺源的素有小桥流水人家之称的李坑。
李坑村,建村于北宋祥符年间,至今已有近千年的历史。村落群山环抱,山清水秀,风光旖旎,是一个人杰地灵的所在。李坑自古文风鼎盛,人才辈出,自宋至清,仕官富贾达百人,留下传世著作达29部,南宋年间出了一位武状元,名叫李知诚。该村四面环山,古建筑保存完好,明清古建遍布,民居宅院沿苍漳依山而立,粉墙黛瓦,参差错落,布局极有特色。村外两条山溪在村中汇合为一条小河,河水清澈见底,河边用石板铺就洗菜、洗衣的溪埠。溪河两岸均傍水建有徽派民居,河堤建有各具特色的石拱桥和木桥。村内街巷溪水贯通,九曲十弯,青石板道纵横交错,石、木、砖各种溪桥数十座沟通两岸。置身其中,便觉水光山色与古民居融为一体,相得益彰,构筑了一幅小桥、流水、人家的美丽画卷。
村内有许多桂花树,其中有一棵古树,年代久远,树形庞大,胸径粗达0.91米,高11米,冠幅半径达7米。据说每逢秋月开放时,有香飘十里之说。我们进村时,恰值桂香季节,只见层层梯田边、屋檐下、院子内,桂花占满了山坡,包围着村庄。我们还没有见过平常含蓄的桂花像今天一样放肆地占据着人们的鼻孔,占据着人们的心。村内另一棵古树为紫薇树,生长在武状元李知诚的故居后院内,树龄五百余年,看似衰老不堪。树干、树枝几乎枯萎,只靠树皮吸收养分,但至今仍旧开花,且花期长达90天,难怪有诗赞叹:“谁道花无百日红,紫薇长放三月久”。
相对于我们现在所生活的城市,李坑其实是个穷山恶水之处。也正因为这样的环境,才使得李坑人穷则思变,穷则思出,不走出去,便没有活路。要么读书,考出去当官,要么学徒,跑出去经商,所以,这些留下来的望族挂图中人,不是身着官服,便是衣披锦绣。我们漫步在窄窄的青石板路,偶尔一两个挑担荷锄的乡农迎面走来。被脚步磨光的青石板记录不下久远的年代,只记得李坑的一个个文弱少年书生,从这蜿蜒的青石板走向外面的世界,走进各个都市的茶行酱铺,去经历他们一辈子的伙计生涯。偶尔还会走回一个成功的徽商,或是一尊告老的州府知县。
二
从李坑出来,我们驱车赶往汪口。汪口村,古称永川,因地处双河汇合口,碧水汪汪而得名。明清时期,作为徽州与饶州重要水上商业交通的物资集散地,汪口商业十分繁荣,店铺林立,商贾云集,船运如梭,是当时徽州东南部与婺源东北乡的区域商业中心和重要的水运商埠。光阴荏苒,曾经的繁华已远去。从古山林、古埠头、古商业街、古巷、古祠堂和散落在十八条古巷中的众多官第、商宅、民居和书屋等各类古建筑来看,秀美和古朴仍在,隐约可见丰富的历史文化遗存和深厚的徽文化渊源,难怪该村仅明清以来经科举中进士者有14人,出任七品以上官员73人,著书立说、以斐然文采名于世者9人,著作达27部。
因时间关系,在汪口只能作片刻停留,我们便马不停蹄地赶往江湾。千年古镇江湾,钟灵毓秀,文风炽盛,因江泽民的祖籍在此,被称为伟人故里。自宋至清,这里养育了状元、进士与仕宦38人,走出明代抗倭名将江一麟、宫廷太医江一道、清代朴学大师江永、民国教育家江谦等文人贤仕19人,传世著作92部,其中15部161卷选入《四库全书》。
江湾嵌于锦峰绣岭、清溪碧河之中,聚落北部后龙山逶迤东去,山上林木葱郁,其“仙人桥”是古人实践风水理论的杰出典范。南侧梨园河呈太极图“S”形,由东而西蜿蜒流过。可见这是一方风水宝地。
经过牌坊,抬头便见一座雄伟的建筑,那就是萧江宗祠。萧江宗祠曾被誉为江南70座著名宗祠中“最好的一座宗祠”,为婺源古代四大古建之首,始建于明朝万历六年,后毁于太平天国战火。1924年重建,文化大革命期间又被拆毁。2003年9月,第三次重建。萧江宗祠以其建筑规模宏大,占地面积广,雕刻精美,建筑材料考究,为国内所罕见。过后便是敦崇堂,为清同治年间户部主事江桂高宅第,是一组坐北朝南横向布局的徽派建筑,店堂、落轿厅、会客厅、正屋厅,四间横向相连,各有大门出入,又以内门相通,后为花园,建筑之气派,充分体现了主人的地位和富有。正屋为一脊两厅,双天井,两层楼建筑。门庭地面用鹅卵石铺成钱币图案,寓意财源滚滚而来。正厅天井也置有太平缸,说明徽州人家防火观念之强。堂上高挂“敦崇堂”匾,两边是两幅富含哲理的楹联:惜时惜衣非为惜财源惜福,求名求利终须求己莫求人。敦序承祧延世泽,崇儒务本振家声。联语阐明了堂名的寓义,也体现了古人的治家思想。
后来我们又参观了三省堂、江仁庆故居、江一麟纪念馆、江永故居(遗址)和乡贤园等景点。各个景点为典型的徽派穿堂式结构,建筑考究,风格独特,自成一家,仍可见生命风采。相比前几个景区,后天人为因素太重,只是可惜文化是不可能几百亿几百亿新堆砌出来的,它只能是千万年这般传承延续下来。其实,婺源有朱熹、詹天佑等诸多文化名人,没必要拿江氏和汪(精卫)氏这类现代的政治名人来装点门面。走着走着,看到里面人头攒动,我们避之不及,赶紧溜了出来。
三
我们最大的愿望是想到虹关去住一晚。只是到了浙源无路行车,于是我们就踏上了平行公路不远处那条不起眼的青石板路。青石板路就是徽饶古道,它串起一个又一个山谷,一个又一个的村子,千百年来串联起了古老的徽州府和上饶府。窄窄的青石板路,在大山里悠长地盘旋着。大山很高,远望去大山外还是大山,没有尽头。秋天的山壁充满着野趣,野果点缀着发黄的丛林,山泉从石缝里涌出来,欢跃着跌向山谷。
我们是日暮时分进得虹关。在这赣东北最偏的角落,大山的封闭将昔日徽州乡野的风貌完整地保存下来。这里有许多古代徽州高官巨商名儒留下的宅地,但那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今日新起的普通农户小屋,依然如千百年前一样的风貌,一样的生存方式。依然是黛瓦白墙,依然是桃李芬芳,除了斑驳的墙灰,你很难从格式上去辨别那一幢幢黛瓦白墙的历史是几十年还是几百年。村边一条清清的溪,村妇聚集在溪畔洗濯,老人坐在带廊棚的木桥上休憩,顽童捧着一碗白饭几条青菜,欢蹦着完成他们的晚餐。那一条条懒洋洋的狗,一群群优雅啄食的鸡,依然如千百年前模样。
虹关有很多马头墙,很高很大,我们猜是用来防火的。马头墙旁老宅子的窗户却都很小,我们猜一定是用来防女人看外面花花世界出墙的。男人们走得很遥远,只有“三年两头归,一归三个月”的带薪年假可以让打工伙计与家人团聚的,女人守着这个家,守着高高的墙窄窄的窗一辈子,只知道男人老了会带盘缠回家。
这里全村人都姓詹,清末修铁路的工程师詹天佑的家,就离此不远。而邻村姓查,香港著名的武侠小说家金庸,祖籍就在那里,还留着高大的祠堂。虹关产墨,文房四宝中的徽墨,以此出品最是正宗。从前我们写字的墨,十之八九出自婺源,而婺源的徽墨十之八九出自这个名叫虹关的小村子。山上用不尽的油松,烧成了灰再制成了墨。从前这里的商户大贾,沿着那条窄窄的徽饶古道,将本地徽墨带出徽州的大山,带向每个中国人写字的笔端。
这里绵延的红土丘陵,一看便知是种茶的好地方。以前还纳闷,徽州的名茶,入耳的只有黄山毛尖、祁门红茶、太平猴魁几类,为何婺源没有名茶。到得这里才知道,上等的黄山毛尖都出自这里。还没到采茶的季节,山坡上所见层层茶树,都暗绿着还没吐出嫩绿的新芽。
吃饭要到樟树下的客栈。因错过了晚饭时期,我们只好搭着主人家吃了。真是难得,主人自家种的萝卜青菜,河里捞的小鱼,再烫一壶家酿米酒,这个静谧的夜晚,我们有幸吃上了人生最好的晚餐。夜里有些寒意,我们围着火盆烤火,与主人一家子聊天,晚餐吃了一个多小时,我们聊了一个多小时。
四
从昨晚的闲聊中得知,自虹关向北出了岭脚,翻山便是安徽的休宁。虹关到岭脚九里,岭脚到休宁樟前村20里,若错过则再走15里到板桥。盘算下来也就半天的脚程,我动了心打定注意明天徒步从江西去安徽。
昨天还是冬日艳阳,今天已起了很大的云雾,而且还下起了蒙蒙细雨。天还没有亮,因惦记着岭脚的云雾,我们早晨六点就起了床。主人未起,我们将钥匙留在大厅的条案中间,取下大门栓推开吱呀的大门,顺着被雨水映得透亮的街巷走出虹关,丝丝淅沥下田埂间的青石板引着我们走向远山。
我们一行的老李以前来过这里,穿到村背后他才发现从前犯过多么大的错误。他以前从官坑徒步到岭脚,或从虹关走过来,看到的都是这个大村落的正面,日暮乡关花田交错,都仅仅是向着东南的那面。今天才发现,这个大村落从背面才能见到它韵律节奏的美,不仅仅是错落的徽派农居,还有包围着它的层层梯田。秋日的山野里都是金黄的野果,我估计,在盛开着油菜花、桃花、梨花的季节,这里的美丽肯定不逊于人山人海的江岭。
没有朝霞只有云雾,雨幕里我们走上了翻山的古道。古道在这里断断续续,因为有了新修的公路。走不多久找不到石板古道,我们干脆沿着公路走。公路旁没有田地没有人烟,更别说车,从开阔山口处依稀可见山下的岭脚村。
往上走,雨越来越大了,帽子不够用我只好打起了雨伞。只可惜是折叠伞不是古老的油纸伞,若撑把油纸伞再换身长袍,我们可能成了当年穿越了千年的落魄书生,向层层大山外走去赶考或是教书或是当学徒经商。我赶紧从包里拿出一本书,往身后寻找,看是否有姑娘站在那高墙里远远的守望,惹得同伴一阵嬉笑。路边连走累了可以坐坐的石头都没有,只有看不到头的远山。一路相伴的,除了细雨、风过处阵阵的松涛还有些许寥落。
走得早没得早饭吃,行囊里也没带什么食物,只有半瓶饮料。走一段喝一口,未到山顶便空了,更要命的是打火机正好这时断了气。除了赶路我找不到别的任何事做,饥肠辘辘我只能尽量去忽视。下山又找到石板古道,雨天湿滑很不好走,走了两段又回到了公路上。下山时风雨更寒而周围更幽静青翠,一路清溪石潭相伴,不时转角处冒出一座青石拱桥。渐渐有了竹篱茅舍,有了鸡犬相闻。
中午时分走进岭脚村,闯进一家小杂货店泡个碗面加根火腿肠,总算解决了辘辘的饥肠以及烟瘾。我们没有心思再玩,赶紧坐上班车,也结束今天的徒步经历。
五
鹅毛沉底弱水三千,也只可取一瓢饮。六百里徽饶古道,我们将近走了三分之一,其中步行60余里。远山、近水、粉墙、黛瓦……婺源之美不仅有着百花的点缀,更是山水与村庄的柔美画卷。在很多人眼里,婺源是陌生的,或许是落后的。因为这种纯粹意义上的乡村,依然遵循着日出而作、日落而归的淳朴生活让现代人无法想象。可是,在我的眼中,婺源又是熟悉的。老屋门前的古槐,古槐下的黛瓦,黛瓦上的青鸦,甚至于古巷口飘洒的清风,雕窗外浮流的柔波,老樟顶缠绕的游云,一切似乎在梦中见过,一切都似乎未曾改变。
来到婺源,不必在意你去的村庄是否有名,偏僻安静是共有特征。拂晓时分,四周静悄悄的,田野里散发着花草的幽香,偶尔传来几声虫儿的鸣叫。渐渐地,山那边透出几丝霞光,光线越来越强,刹那间,把天空渲染成绯红的一片。炊烟袅袅升起,男人牵着耕牛到地里干活,溪边的桃树掩映着女人洗衣的身影。到了正午时分,大地的露水已经被太阳汲干,田野里的油菜花也舒展开了最灿烂的花瓣,整个山谷赫然呈现出一片金黄。古老的马头墙掩埋在花的汪洋中,斑驳的墙体与四处蔓延的金黄彼此掩映着。渐渐地,浓烈的阳光有些疲倦了,金色沉淀下来,傍晚时分的婺源又缓缓静寂下来。田里的人收工回家了,在门廊下边抽烟边和街坊聊天。原本在河边洗着衣服的妇人们,则收起了家什开始忙活起一天的晚饭。那些古老的门牌,让时光仿佛退回到百年以前,每个人的心里也展开了各自的怀旧情结。巷子里逐渐暗了下来,灯一盏一盏地亮起,黄色的光晕呵护着寂静的乡村夜晚。
所有这些,其实是相当自然、朴实和简单,如果换在几百年前,所有的地方都是这样。不同的是,几百年后婺源还是这样。婺源就像是一幅画,一幅永远流淌的水墨丹青,娴静、淡雅,不停地铺陈着晨暮间的韵律;婺源更是一首诗,一首俊秀永恒的短句长歌,悠然、清丽,不歇地吟咏着亘古的美丽。我们忽然明白,面对栽满钢筋水泥的城市森林,原来朴实和简单也可以这样美丽。而对于这样的美丽,我们是多么的渴望啊。
不记得哪一位画家说过这样一句话:最朴实最美丽的颜色是水墨。而水墨正是婺源的特色,因此,我们有理由可以这样认为,婺源是最美丽的。此时车载收音机又传来胥智慧女士的美文:
在悄然流逝的光阴里,不知是谁打翻了砚台的古墨,泼染了整个徽州大地,令锦绣山河浸润在潮湿的水墨中。沿着河流追溯古徽州大地,还有那些铺转而来的徽州民风,在旷达的人生中获得一种坚实与淡定的快乐。当睿智的思考穿透精神的领地,发掘者的脚步愈加的逼近,古老的徽州不再是一幅遥挂在江南墙壁上的水墨画了。它将以一个民族的繁荣昌盛向世界展开其天然的风采,在芸芸众生的心灵中留下清丽明净的涟漪。
是啊,正如胥智慧女士所言,黑白两色是徽饶的灵魂,不施粉黛,黑得坚决,白得透彻,以朴素的大美,平和的姿态,掩映自然风采,融入生活百态。我摇下玻璃,只见那些沉睡在夕阳下的徽饶古道,带着朦胧的醉态,挽着岁月的高度,将思绪抛到云端,借光阴为笔,采风景为墨,缭绕在风烟中化也化不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