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从落日下的空隙吹在脸上,我一抬头,发觉日子在空虚中又过一天。时光总是这样匆匆来去,以至于让我无法梳理一下凌乱的心情。满坡黄色的油菜花映衬着这座人称赤松仙的古观,显得极不协调。一株古樟闲散地立在古观门口,枝叶苍老。一曲溪水绕观而去,青碧碧的水上偶然浮游着几片嫩叶,那是轻风遗落的春色。这样的情景让人看着无奈而伤感,并联想出荒凉。这让我一阵犹豫,是进观参观还是打道回府?
就这样,在这个春天的寒冷的傍晚,我一个人开始落寞地在观前蹓跶。在许多个忧郁的黄昏,我总会面对那突如其来的黑暗茫然失措。我是个不习惯黑暗的人,可我却固执地把自己放在黑暗里。我不禁回头看了一眼远处那个灰蒙蒙的村庄,村庄的尽头已是昨天了。那个村庄有着鲜明的名字,头铺——城外的头一个驿站。这似乎在提醒着人们,这里是城市的边郊。这让我有点纳闷,在人们意识里,千年古观,一般是处在深山老林,远离尘世的,可这赤松仙处在城市边缘,怎么能做到看破红尘,不被打扰?
这样想着,我决定还是跨进门槛请教“高人”。一个看似道姑,更似村姑的中年妇女接待了我。她便给我介绍了这赤松仙的来历:有一年,云阳山麓一带瘟疫流行,无药可医,有一个得了瘟病的人跑到云阳山躲“瘟神”,口渴难忍,喝了几口赤松丹井里的泉水,病就好了。后来,很多病人都来喝赤松丹井里的泉水,都得救了。人们认为这是赤松子显灵,便在云阳山建了赤松坛,奉祀赤松子。不料,赤松坛建好后,一擂钟鼓,远在咸阳的阿房宫就摇摇晃晃,闹得秦始皇惶惶不安。后来秦始皇的巫师查出是这赤松坛连着阿房宫的“龙脉”,压住了阿房宫的“脉气”。秦始皇便命令拆除赤松坛。赤松子闻知,大吃一惊,连忙找到炎帝,经炎帝指点,晚上便把赤松坛搬到现在这个地方,改名为赤松仙。
道姑在讲这个故事时,柔和的灯光斜斜地照了过来,脸上洒满了虔诚。道姑说:“只要有心,修行的地方是虚空的,就像这赤松仙,说它离凡尘很近,也近,近得只隔着一道低矮的门槛,前尘往事,前世今生随手可及;说它离凡尘很远,也远,远得隔着千百年的微尘,飘渺的烟雾载着云梦般的世事远远地逝去,恍若一根鸿毛飘落水面,扬不起一丝痕迹。”
我不禁对这座道观和这个貌不惊人的道姑有点肃然起敬,便仔细地打量这个曾是炎帝尝草采药、鞠躬尽瘁的献身之地,炎帝的雨师赤松子观察天象、求雨祈丰的祭祀之地,赤松子的徒孙张良壮志已酬、藏弓隐居的修炼之地的神秘道观来。道观的建筑既不雄伟,也不美观,倒像是一处民宅。塑像也不大气,更不能说是金碧辉煌。屋檐下、梁檩上、墙壁面的彩绘早已脱落。倒是周围那寿藤萦垂、虬松半掩的参天古木和残柱断础、隐隐可辨的屋基,似在诉说昔日的辉煌。我有点为赤松子抱不平,他的徒弟黄大仙在浙江、香港香火兴旺,而师傅却这般沧桑破败。
道姑看出了我的心思,说:“你说赤松仙破败那它就破败,说它沧桑那就沧桑呗。”我一听这话有点禅机,忙问:“此话怎讲?”她便给我讲起苏东坡和佛印禅师打坐参禅的故事。苏东坡问佛印:“禅师!你看我坐的样子怎么样?”佛印说:“好庄严,像一尊佛!”苏东坡听了非常高兴。佛印接着问苏东坡:“学士!你看我坐的姿势怎么样?”苏东坡从来不放过嘲弄禅师的机会,马上答道:“像一堆牛粪!”佛印听后也很高兴。苏东坡认为自己赢了佛印,便回家把这事告诉他妹妹苏小妹。苏小妹天资超人,正色说道:“哥哥,你输了!禅师的心中有佛,所以他看你如佛,而你心中像牛粪,所以你看禅师才像牛粪!”
道姑讲完故事说,你认为赤松仙沧桑破败,其实是你的心沧桑破败。是非成败,喜乐宠辱,升降沉浮,存乎一心呀!听到这,我的心一阵抽搐。多少年来,在熙熙攘攘的红尘中,时常为了这些功名利禄把自己弄得身心疲惫,甚至心力交瘁。我们有太多的俗忧、俗虑,无法忘却过去,也无法展望将来。总以为自己可以把一切苦难和不平踩在脚下,总以为自己可以把千斤重担摞在肩膀上上路,当一次次奋起又一次次跌倒时,我才明白其实自己的心灵早已脆弱得放不下一根虚空的稻草。我们曾一度害怕岁月飞逝,叹息怀才不遇,却不知活着是一件多么可喜的事情。当我们认为生存已经没有意思,前途渺茫得已经没啥可图,许多人却在困苦边缘挣扎着。什么时候,我们才肯为自己拥有的一切满怀感激?
记得多年前,我看过一篇禅的故事。从前,有一位高僧,历经多重艰难一直无法得道,便将自己的困惑和苦恼,倾诉于妙空法师。妙空法师鹤发童颜,问之则曰:“不可说,一切皆为虚幻。”再问之则曰:“人生在世如身处荆棘中,心不动,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如心动则人妄动,伤其身痛其骨,于是体会到世间诸般痛苦。”三问之则曰:“不争,元气不伤;不畏,慧灼闪光。不怒,百神和畅;不忧,心地清凉。不求,不卑不亢;不执,可圆可方。不贪,便是富贵;不苟,何惧君王!阿弥陀佛,阿弥陀佛!”一花一世界,一叶一如来。只可惜,以我这凡夫俗子之躯壳,当时是无法领悟到禅语中的含义的。
沧桑的赤松仙,尘世的缩影。我来了,当然还要走。我来,因为眼前的赤松仙是这样的神秘,我走,并非赤松仙就真的落入沧桑。不管是来是走,结局都是注定的,就像这赤松仙本身,一建成就注定被搬的命运。踏出槛外,回首望见赤松仙,雾气沉沉,暮色漠漠。这是赤松仙的无奈,也是尘世的无奈。我已无心,又何必自寻烦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