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8岁那年我那么勤奋而投入地拣麦穗的目的是和母亲完全两样的。母亲渴望用自己的双手填补一下一年到头空虚得发慌的粮缸。我渴望的则是一本小小而厚重的《新华字典》。
对字典的渴望或者说是神往来自于邻居的大哥。他当时读小学五年级,他对字典的钟爱现在想来简直就是牧师之于《圣经》。正是他这种心情熏染了我。但在当时的条件下,买一本字典的梦想除了让父母本已疲惫的倦容上平添几丝无奈的皱纹外别无意义。
所以,在悠长的麦收假期来临之后,我怀揣着这份沉甸甸的渴望,仿佛一个在退潮的海边拣贝壳的孩子,在满是小尖刀般的麦茬地里环顾、弯腰、一次次收获着自己的“心愿”,想着一页一页渐渐厚重起来的字典,我小小的心里便是满荡荡的喜悦。
最初,拣麦穗是在老师的组织下统一行动的。那时,一群在小学校里束缚麻木了手脚的小儿郎,没等老师宣布完这一激动人心的消息,早已迫不及待地叽喳不已了。同学们都撸起袖子挥动着瘦瘦的小胳膊跃跃欲试起来。可是一到田里,一到白花花的太阳底下,我好几个战友便鱼儿离开了水一样立刻有气无力起来,不多久又有几个败下阵来,躲进地头老桑树的阴影里去了……想象中热火朝天你追我赶的热烈场面,没想到被太阳的大手随意一拨拉瞬间就支离破碎溃不成军了。
最后,只剩下了树娃和我。树娃的爹死了。娘死命地在村里挣工分,母子俩却没吃过几顿饱饭,树娃是我们村里最懂事的孩子了。
集体劳动三天后,我们便分散在各自家中该干啥干啥了。
我当然还要继续为我的字典工程“增砖添瓦”。
十多年后,我还常常回想起当时田里的阳光,想起大画家梵高追求的明亮的光线也不过如此。因为我的小身子透支的汗水和体力太多,有一次我差点晕倒在麦茬地里。自然,锋利的麦茬居心叵测地钻透我的破凉鞋或者从侧面幸灾乐祸地扎伤我的脚踝的事就极平常了。晚上,母亲攥着我伤痕累累的脚反反复复地看,看着看着眼眶就蓄满了泪,就絮絮叨叨地叹息说,孩子生在这样的家里遭罪啊……
那个无人的中午,我正在一片遗落了不少麦穗的地里“奋不顾身”,突然一条花蛇向我游荡过来。我吓得尖叫一声,扔掉篮子落荒而逃。下午,父亲收工回来,帮我去捡篮子时,却什么也没有了。我想对父亲说,那本来是我拣得最欢最多的一次,可是怎么开口呢。
后来,我们喜滋滋地收获了老师指挥下的劳动成果,我和树娃分的钱最多,都是两毛。我们乐坏了,那毕竟是我们用自己的汗水和勤劳换来的,是人生中的第一笔“财富”啊。
麦假过后,很快就是期末考试,接着我们搬进了二年级的教室。
有一天放学回家,我惊喜地发现桌上多了一本厚厚的蓝色封皮的《新华字典》。
可是父亲并没有用我的两毛钱。
就是这本字典在以后的岁月里,从没离开过我的书桌半寸,挚友一样陪我度过了无数的辛酸和快乐,一直到我读了师范。其实,字典里早有好多汉字注音释义什么的发生了变化,但这些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记录着我拣麦穗的童年,并一页一页融进了我的生命,成为我的呼吸,我的图腾,我永志不忘的怀念。
现在回乡已见不到拣麦穗的人了,只有一台台收割机在阳光普照的田园里轰隆轰隆地唱着金色的赞歌。
(原载《中国国土资源报》《潍坊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