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是农民,一个老实憨厚只会修理地球的农民。
拿一些书上的话说,父亲是农民中生活能力更低下的农民。
是的,我从小学二年级起,就开始为父亲是农民而自卑焦虑和无可奈何。
在我的记忆里,从二年级起,那陪伴一生的表格就由自己填写了。第一次面对一张雪白的画满大大小小方块的纸,听着老师郑重其事地教我们如何在这一个个或长或短或宽或窄的格子里表白自己的身世,感觉激动而新鲜。可是填写到“父亲及职业”一栏时,一种自卑和不安突然袭击了我:父亲是农民,职业当然是务农了,我该怎么办呢?
在一番痛苦激烈的思想斗争之后,我还是工工整整如实填写了表格。把表格交上去后,我用一个小孩子的心仔细观察老师脸上的变化,好在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我回到姑姑家说,我要回村里上学。姑姑吃惊地问为啥,我说不为啥,反正我想回乡下上学。姑姑劝我说,别傻了,你爹把你留在城里读书,还不是想让你有点出息,别走他的老路……我不耐烦地大声吵着说,您别说了……
我所在的二年级除了我一个人是“乡巴佬”外,其余的孩子大都是有头脸的人物的子女,起码也是工人阶级的后代。他们瞧不起我,问我爹是干什么的,我说种地的,他们便哄笑一阵,从此像躲瘟疫一样避着我。要是走个碰面,躲不及了,就歪着身子露出一脸的鄙夷。
后来我姑姑终于知道了我想回乡下念书的原因,她找到了老师。老师很同情我,并批评了同学们。老师说,谁的祖上不是农民?再说父母的职业再荣耀那只属于父母,难道你们要在父母的光环下生活一辈子吗?
虽然我并不很懂老师的话,但我还是很感激那位替我解围的老师。不过,这已无法愈合我心底的伤口。我回乡下的主意已定,姑姑也只能摇头叹息了……
回到乡下我的同学都是农民的孩子。我们生活得非常愉快,心里蓝天白云的,很舒畅。
又过了几年,我上了镇上的重点初中。又要填表格了,一片久违的阴影又卷上了心头。像做了见不得人的事,我偷偷摸摸地填写完,磨蹭到最后才交给老师。
突然有一天,父亲进了镇上的一家糕点厂当锅炉工,最兴奋的就是我了。我期盼着马上再填一张表格,然后理直气壮、名正言顺地在父亲的职业栏里填上“工人”。
可惜直到父亲因几个月都发不下工资而放弃了“工人”的身份,我也没有扬眉吐气的机会。
我害怕并坚决反对父亲来学校找我。他那木讷憨拙一脸沧桑的样子,被同学们瞧见,又会把我和我当农民的父亲当成笑柄。
初三的时候,老师布置我们写一篇叫《我的父亲》的作文,我胡乱拼凑了一篇文章,我说我父亲是个市长什么的,一呼百应什么的。老师给我批了个“重作”,并要求写“真情实感”。老师和我邻村,知道我父亲是地地道道的农民。
当我把那篇充满对父亲的热爱又因父亲是农民而自卑心底矛盾重重的文章交给老师后,老师说我写得很好,并让我在班上当范文朗读一遍。
同学们静静地听着。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读完那篇文章的,但同学们送给我的是微笑和掌声——那,自然也是送给我那农民父亲的。也是从那一节课起,我决定把虚荣、偏见、自卑狠狠地踩在脚底下。我自豪我父亲是个农民,我是农民的儿子。
作家周涛说:“像许多人的父亲一样,我的父亲完全是现实人生舞台上的彻底失败者,但这并不妨碍我对他无条件的承认,他是任何人也不能替代的。自从我成熟以后,我就从没有羡慕过那些有着显赫父亲的人。”
我将永远记住这些话,我将在以后或以后的以后,在人生的履历表上,理直气壮地在“父亲”这一栏后骄傲而敬畏地填上“农民”。
(原载《教育故事》《中学生读写》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