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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妈妈。”

“妈妈。”

“妈妈,你醒了没?”

婷婷的声音。从一岁零五个月长到十二岁,任凭个子怎么往上蹿,婷婷一直保持着这样的习惯:回到家围来绕去的是“妈妈”,句句话开口不离的也是“妈妈”,像叫了“妈妈”就会给你无数好处似的,句句叫得甜甜的,毫不腻人。婷婷每次这样叫时,玉华都笑笑。谁叫婷婷把“妈妈”一词回环反复的美感,一声一声道出:第一个“妈”字,来势汹汹,一泻千里;第二个“妈”字,瞬间收束,荡气回肠。谁能无动于衷?婷婷是婷婷,也是小夕。幼年的是小夕,年长的是婷婷。婷婷在文涛回来的时候,便是婷婷,是文涛一个人的婷婷;在玉华独自在家的场合,婷婷就是小夕,是玉华和文荃的小夕,也是外婆和大姨玉珍的小夕。婷婷多数时候还是小夕,多数时候是玉华的小夕,因此,家里的对话时常以她唤玉华“妈妈”开始,玉华唤她“小夕”结束,偶尔插进文荃姑姑、外婆或大姨玉珍唤她“小夕”,或者,“小夕,我的好外孙女”。不信的话,你听,“妈妈,我回来了。妈妈给我做什么好吃的了?在外面都闻到了香哎。”(这是六岁时刚上学的小夕)“小夕今天在学校里乖不乖?乖的话,妈妈就做好吃的给你吃。好不好啊,小夕?”,为了确认,不妨再听,“妈妈,今天外婆来了没啊?我好想外婆啊。”(十岁时已是三年级的小夕)“外婆不是昨天来了吗?小夕这么和外婆亲,妈妈都要嫉妒了(玉华装成红脸样)。乖啊,改天,妈妈带你去看外婆。好不好啊,小夕?”

“妈妈。”“妈妈。”“妈妈,你醒了没?”玉华每天早上都能听到小夕的叫喊,节奏欢快,声调高昂,这声音直到活活把玉华的眼睛撕开才停止,然后就是一阵大笑:“妈,懒虫,起来了。上班啰”。玉华猛然间睁开眼睛,清晨的阳光也能把眼睛刺痛(或许是那声音震得耳朵疼,接着疼痛转移至眼睛,玉华有时会这么想)。“什么时候了?小夕?”玉华边揉眼睛边发问,好一个不耽搁。“妈妈,都九点了哎。”小夕嘻嘻地嘴里满是笑。“哦,那可真是不早了哎。我得赶紧起来啰。”玉华眼睛直眨,半适应半不解地瞅向小夕,半疑惑半习惯地看钟,“好你个小夕啊,又把妈妈闹起来了。什么九点,分明才六点。看妈妈我不好好教教你。看你以后还敢闹妈妈不敢!”玉华说时,赶紧把手伸出往小夕的咯吱窝里,深入,哈痒,一边挠一边先替她笑来,“看你还闹妈妈不!看你还敢不敢了。”这样的早晨总是以婷婷的眼泪和笑声闭幕,“妈妈,我不敢了,我是躺着看钟的嘛,9看起来就是6嘛,我也不是故意的,以后不闹你就是了。哈哈哈哈,好痒。痒死人了。哈哈。”

这样的早晨,这样的对话,是玉华的美好往事,也是婷婷的甜蜜回忆,两个人都参与,两个人都是主角,拿着同一份剧本,演绎着日常生活的悲喜(这悲喜还根据你自己的看法发生变化,你若整个心都是灰色的,这日子也便难熬;你要是眼睛里时常看见亮光,这日子就会多彩)。但是,她们俩都知道,这出戏还有另外一个角色,一个迟迟不肯登场的男主人公。他的名字叫(林)文涛。没有谁知道他为什么很少在场,多半时候缺席。很少有人追问,很少有人认真。玉华和小夕很久才达成了默契——在两个人的日子里,不谈文涛。即使相对而坐时,眼神里也尽量不翻出文涛的模样(这方面两个人不约而同):瘦弱的大高个。也不翻出期待文涛归来的模样。小夕多数时候是守规则的,但偶尔也会犯规。四岁的时候,玉华妈妈和她一块儿吃饭,小夕吃着吃着就停了。玉华把手上握着的一勺粥停在半空,眼睛和嘴巴一齐急着问道:“小夕怎么不吃了?啊?”小夕低着头,就是不言语。“难不成我家小夕姑娘有心事了?”小夕对这个闹笑还是不理睬,不像以往都会大笑,再来一句“没有啦,妈妈。”。玉华放下粥碗,用手把小夕的头搬起,搬到正对着自己的方位,搬到一眼看见的就是小姑娘满眼的泪花。“小夕,怎么了?我家小夕怎么哭了?告诉妈妈怎么了?”小夕一抽一顿,话一半卡在喉咙里,一半说出来,足足说了好几遍:“妈妈,爸爸呢——爸爸不要我们了吗?”说完又是一阵哭。玉华眼睛一热,泪差点也要出来,差点要和小夕哭成一片。但她没有,她使劲摇摇头,把头从左边摇到右边,好长一道弧线,“小夕,不要哭,爸爸没有不要妈妈和小夕。爸爸最疼小夕了,爸爸怎么会不要小夕呢?”小姑娘小夕一听,把头抬起,“那,妈妈,爸爸为什么很少在家里呢?我想爸爸。”玉华知道,小姑娘不提父亲抛弃的事了,自己就好解释得多了。“小夕,爸爸呀,是出去做事去了,爸爸忙的事情很多,整天就是忙啊忙的。但是,爸爸有时候还是趁着晚上还是回家了,第二天一大早就出去了,小夕你睡着了,你不知道的。爸爸晚上回来的时候,会到小夕的屋子里,在小夕的额头上亲一口。小夕你梦见爸爸了没有?”“啊?”语气里满是惊讶,小姑娘小夕慢慢地把手伸到额头上,来回摸着,感受着那温度。玉华笑笑,她知道自己的解释起作用了。有时,这种作用起的作用可以延伸好几天,可以保证玉华在一定时期内不必重复解释。但这样的解释有时会造成另一种后果。玉华有时晚上起来照看小夕,看淘气的小姑娘夜里有没有把被子踢掉。到了小夕的屋子里,才发现小夕还是张着大眼睛,“妈妈,爸爸什么时候回来亲小夕?”玉华的眼睛又是好长一阵酸。

玉华常常要对小夕做出解释。这些解释,涉及各个方面。这些解释,玉华要特别注意:不能相互解释,相互论证;有时却也不免相互诘难。玉华要解答小姑娘小夕对于课文的不理解,解答她对于舞蹈动作的精神实质的不理解,解答她对于父亲文涛不在家的不理解(玉华也需要别人的解释,无论是文涛,还是任何其他人的解释,有了解释便好。解释是一种阐释,是玉华借此关照自己真实生活的工具。玉华后来最遗憾的事,除了永远没走进文涛的内心外,就是永远看不见自己,这种情况我称为“盲视”,主要体现在玉华对自己正在经历的一切难以做出满意的阐释)。二年级的时候,小夕抱着书问:“妈妈,雷锋叔叔做好事不留名,为什么书上还有这样的一张抱着枪的好威武的照片啊?”玉华后来才知道,美国有记者也曾经这么问过。“这个嘛,是啊,雷锋叔叔是做好事不留名,但是啊,后来人们发现了这个做好事不留名的好人,于是啊,人们趁着他做好事的时候,偷偷拍了张他的照片表示谢谢。雷锋叔叔至今还不知道呢。”说完,玉华笑笑,她的话很讲究技巧:先是不否认雷锋的好人好事,这是事实;接着重点阐释照片何以出现的原因,这原因,也要不时和那人物挂钩,时刻注意不要前后矛盾。玉华说完,看见小姑娘小夕的脸上挂上了笑模样,就知道自己的解释起了效用。

二年级下学期的时候,有次小夕放学归来,天已经不早了,玉华在厨房弄着晚饭,忽然被背后一个人使劲地拖拽。“谁啊?”玉华一阵惊诧,嗓音早就尖起来,利起来,直要把人刺痛似的,“妈妈,是我,我是小夕啊。”玉华立住,头一次觉得小夕的力气这么大,“小夕啊,妈妈在做饭呢,你等妈妈做完饭再和你一起玩,好不好?”玉华笑笑,这笑既是征求小夕的同意,也是安慰自己刚才失神被拖拽后的惊慌,“妈妈,小夕练习舞蹈,有一个动作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总是做不好,妈妈教我好不好?”小夕抱得更紧了,半请求半催逼的样子。“好,什么动作,小夕给妈妈看看。”说完,小夕走到玉华跟前,牵着玉华来到卧室,将自己的动作练完,然后把手一摆,就是最后的这些做不好。玉华笑笑,“看妈妈的吧。”说着,一个转身走出原先的位置,舞了起来。小夕看完便不依了,“妈妈做的这么好,为什么小夕就是做不好呢?”玉华笑笑。这个舞步,第一次和文涛想见便是这舞步。原以为自己早就忘记,不时想起来还像在昨天,玉华一惊,眼睛望望小夕又躲开了,小夕似乎是某种提醒,提醒她过去的一切,她企图铭记的或希望忘却的一切。玉华记不得后来跟小夕说了什么,只知道小夕那餐饭筷子动来动去就是不夹菜(米饭翻捡成一粒一粒)。

三年级的时候,有次下学回家,一到家,小夕就放下书包,抱住妈妈玉华,身体贴得老紧,头一会儿往上抬起(抬起的行为是轻,是期望玉华权威的解释),一会儿往下耷拉落下(坠落为重,是无法承受自己内心预设答案的苦闷与沉重):“妈妈,别的同学放学了,都有爸爸来接,我爸爸为什么不来接我呢?爸爸是不是不要我们了?”话多半是贴着玉华的身子说的,因此那话说得大多不清楚,大多粘在玉华身上,但意思玉华是明白的(贴着身子,话直接钻进玉华的身体里),她能感受到小姑娘小夕贴着她说话时,嘴唇上下开合的疼痛,她是想告诉小夕的:“小夕,爸爸不回来了,爸爸不要妈妈和小夕了。这样的话,小夕愿意和妈妈一起过吗?”或者,“小夕和妈妈一起过,好不好?小夕爱妈妈吗?”再或者,“你爸爸就是不要我们了,都是因为你(再附加几句骂人的粗口),他不要我们了,你满意了吗?每次都这么问,你以为我不想他回来吗?你以为我愿意一个人这样过日子吗?啊?啊?说话啊?”但嘴巴一张开,话便是这样的:“小夕,爸爸他啊,没有不要妈妈和小夕。爸爸之所以很久没有回家,是因为,是因为爸爸在忙自己的事啊。爸爸在忙着话剧排练的事情。小夕知道话剧是什么吗?话剧呀,就是许多人在台上表演。爸爸的事情多,爸爸说了,等到爸爸回家时,小夕要是能够背出二十首古诗,爸爸就会给小夕带好玩的东西。”玉华的解释之道:先直接否认小夕做出的结论,但不给出原因。接着重点攻克小夕所认知到的事实,把事实淡化,给事实找理由。最后提出有条件的希望。背诗也不打紧,关键是给小夕希望,尽管是长久绝望之后的希望。有了希望,小夕会持续盼望,这份盼望,慢慢会被日常生活给消解,直至几近于无。到时要检测背诵也不打紧,玉华自己代劳就行(就说是爸爸拜托妈妈的,妈妈我会给你放水的。小夕准会嘻嘻笑,那才不用)。

这些解释,玉华多数时候心中早已准备好,很少临时编造。这种情况类似于我们在平时积累很多的客套,虽然厌烦,但在突发的、临时的场合往往派上大用场。玉华有时也会问自己,为什么一定要编造这些?为什么不可以对小夕告知一切,即使是一点一滴的、慢慢输入?为什么不可以把文涛的一切全部对小夕坦白(代自己、也带文涛坦白)?为什么不可以直接告诉小夕:小夕,爸爸不爱妈妈,不爱小夕?相反,玉华一直在为文涛的行为作出解释,既是说给小夕听的,也是说给自己听的(更多时候是说给自己听)。说的又是什么?当然不可能是文涛在外的离心、变心,只可能是文涛在外忙着话剧的编写和排练事务,抽不开身,只可能是文涛在外答应了回来会给小夕带来好东西,只可能是小夕记得要听妈妈的话这样的嘱咐。小夕把原先板着的脸弄出一个笑模样,玉华就知道小夕信了。起止小夕,玉华也信了。是吗,玉华?她常常这样问自己。文涛会回来的。然后,在某个日子里(玉华梦里也是那个日子,地板上总是铺着金黄色的日光,日光里灰尘飘地轻快,温暖如初),文涛就回来了。每次文涛回家,玉华什么也不问,只是开门,上前,给文涛把身上的衣物脱下,挂好,然后给文涛放热水洗澡。再就是给我文涛把床铺好。在文涛洗浴完毕后,叮嘱一句,我跟小夕说你回家会考她古诗,也会给她准备一些好东西,东西我准备好了,放在你的书桌上,你记得明早给她,古诗的话,我会代替你考她的。早点睡吧,安。

这个时候,玉华来不及听文涛一句“安”,就已经走进自己的卧室。文涛没问过玉华,当然也不知道玉华想要的解释,也不必做任何解释。玉华需要的解释,自己早就暗自做出了,文涛投来的哪怕一丝目光似乎都是多余。但是,每到夜晚,躺在床上,玉华(无论是睡着了,还是难以入眠)总是会把双手伸出,抱着自己睡觉。她双手环抱自己,从胸前穿过,把乳房紧紧压住(有时会很用劲),尽管****有时会因挤压过度而把手臂****(玉华有时会****以确定那不是汗)。环抱自己,闭着眼睛,想象是文涛(要命的是,几次在梦里,在玉华身体上方的是李一鸣)瘫在自己的上方。玉华咬紧嘴唇,上颚一口大白牙整齐地驻守成一排。有时,玉华会把下唇咬破,冒出点点滴滴的鲜血。玉华想起了冬日里的梅花。想起了自己和文涛的第一次,那带血的第一次。身体放松,什么都不要想,就这样压下来,整个人,身体和心灵一齐压下来。灵魂很轻,因此要借助沉重的身体把人整个交付。玉华的第一次,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第一次。她感觉自己的灵魂和肉体全部不听使唤,嘴巴和眼睛全都僵在那里,等候着文涛,她的唯一合法的丈夫(先前唯一经确认的情人)的处置。闭上眼睛,嘴巴屏息(灵魂需要寂静的场所,或者说灵魂的春天),让灵魂感受自己的重量,感受文涛在新婚之夜带给她的重量,感受文涛和她一齐努力要个孩子时承受的重量。因此是三份重量。第一份重量,玉华总觉得自己能够亲身感受到:她急促的呼吸;她湿透的手心;她轻盈的身体(灵魂将其托举得很高很高)。第二份重量,玉华是甘心且乐意承受的,她也一次次在记忆里把新婚之夜的交合在脑子里一遍遍排演。有时古典,有时革命,有时现代,都是纯粹优美的抒情歌曲。第三份重量,玉华不想回忆起,那份沉重在每次回忆的时候都会浮起,都会压得玉华喘不过来气。回到那份沉重进行的时候,那次,玉华仰面躺在白色的床上(一片白色让玉华想起羽毛,她特意要求文涛用白色),眼睛不去看文涛(文涛也没有看她),只是直直地盯着天花板上的白色污渍(被夏季的雨水给浸湿的部分),看灵魂被肉体驱赶出体外,悬浮在天空。悬浮于空的灵魂,像个高高在上的审判者,睁着细长的双眼,冷冷地看着玉华,和压在玉华身上的文涛,然后,那漂浮的灵魂会仔细听着玉华的每一次尖锐的喊叫,再看玉华每一次扭曲的面孔。

玉华多想在自己转身走向卧室的时候,文涛能从背后把她一把叫住,然后,把她转过身来,眼睛锁住玉华,然后说,玉华,我欠你一个解释。那个解释,玉华可以站立住,细心聆听;也可以转身离去,摆摆手,全不必了。

有时候姐姐玉珍会来问玉华,你这又是何必呢?为什么一定要守住这样的婚姻?玉华试图给姐姐一个说得过去的解释,也试图给自己一个说得过去的解释(作为自己可以继续活着、过日子的理由)。这么想来,文涛似乎欠缺玉华一个解释。一个公开、正式的解释。一个可以让玉华和玉华的家人(尤其姐姐玉珍)信服的解释。其实,对玉华而言,这样的解释不必正式,一个微笑就够了,一个眼神就够了,一个眼神就足以让玉华死心塌地,或者只要文涛一个转身;玉华可以在自己的心中搜索自己想要的、可以说服家人的眼神、一个来自内心深处的道德解释。这暗含着另一个假设:其实,文涛之于玉华的冷漠、疏离、孤立,都已经被玉华事先原谅,一切原罪其实早就被宽恕。玉华可以爱文涛,但就是爱不起文涛。玉华可以恨文涛,顺带把自己一道痛恨。因此,文涛本身也就不需要解释(他似乎也不认为自己需要解释)。这样的解释,是因为当事人无法真正的看清自己,看清自己所处的环境,看清自己所正在经受的一切,因而无法给出明确的解释;旁观者因为在局外(同时也会受到自己先验价值观念的影响),虽然可以做出较体验者略公正的事实判断(趋向于客观真实的一面而言),但无法做出带有部分主观才能体验到的感受(虽然诉诸感官和非逻辑的观念,不甚确切),因此也是不足为据的(过于冷漠的、不带有人文关怀的客观,是难以被接受的)。这样的解释也并非完全没有,文涛不经意间的行为会被误认为是解释(虽然不是事实,但人们,尤其玉华认为文涛真心悔过,这便是人们观念中的文化事实),他对于小夕(婷婷)的爱和关怀长长被玉华误认为对于自己罪恶的忏悔和解释,但是,或许对文涛而言,其实只是自发性地喜爱孩子,无论是谁家的孩子,都是如此。那么,文涛该如何做出解释?或者玉华该做出何种解释(因为她习惯于替文涛做出解释,借此阐释并理解自己)?如果他(或她)做出解释,那么解释的目的何在?是为了让玉华(或文涛)看清自己的生活并厌恶之,还是提出解决措施帮助玉华(或文涛)摆脱这种人生困境?解释,是用话语来对现实进行的部分阐释(玉华在脑子里用逻辑思维组织材料,组织文涛生活过往的那些琐碎材料,玉华曾为之欢欣或流泪的那些材料),而非全部、全景式展现,因此,它所能达到的对于真实的诉说和启迪人对于真实的理解,究竟能到何种程度?玉华不知道。

这种对于真实的难以理解,使玉华受到了重压,同时给玉华的心上蒙上了一层纱布,让外部里面不那么相互贯通。玉华的情况便是如此:既有重压,也有轻幕;一轻一重,不轻不重。

玉华的幼年、青春、成年的初期,都是跟随着别人的脚步行进的,那些学校、那些游行、那些集会、那些公社、那些团部、那些剧目,都让玉华恰到好处地融入其中。融入集体,让玉华倍感安全(据当局称,外部世界依然存在不少风险:美帝国主义亡我之心不死;盟国苏联推行大国沙文主义),让玉华觉得自己被严密的罗网给严严实实地包裹,既隔绝了外部的危险,又完整保全了自己。

玉华那时感觉自己身体轻盈,直想飞上九万里高空。同时,玉华也感觉到那股无言的沉默,换言之,无声的沉重。有时,人们说的过头了,玉华也想跳上去,说,万事不能说得太绝对,不要犯毛主席讲的本本主义的错误。这一念头刚从黑暗的脑海里浮起来,马上又沉没了下去。玉华觉得这样站起,和公众对峙,站到公众的对立面是一种错误,也是一种恐怖(这其实也是一种危险的行为,这意味着你否定了你存在的群体本身,连你自己存在的合法性都一齐摧毁了。玉华从父亲直言遭难的经历中总结出这个道理),公众面前,只有演绎的真实。也即,只存在着你想要的真实。它区别于客观的真实;认真质疑的话,它或许难以长久立足,但大多情况下,人们暧昧的态度、观望的行为、模糊的语言本身为其提供了暗自生长的空间,它得以保全、生长、欣荣和繁殖。缺少质疑的土壤,为其提供了生存和发展的养料,也促使其最终确立了自己的合法地位。

人们总是试图以常人的生活方式和行为规范来塑造自己,而不是树自己以非凡,这或许是一种实用主义的态度,但对于国家和民族前途的观望,却是有害的。基于演绎而存在的、隶属于公众的真实,虽远远离客观存在,但也会对个人产生难以磨灭的影响,这些影响,其中之一就是:个人在个人的生活中,难以把握存在的真实性。玉华便是如此。玉华时常感觉自己的生活在真实与虚伪之间来回摆动。真实与虚伪界限分明,却又似乎难以贯通。她时常感觉自己难以理解周遭的一切,难以对现实作深入的理解,提出哪怕暂时可行的自我定位。更要命的是,玉华有时觉得自己的生命都在真实与虚无之中。她难以把握自己存在的依据,换言之,她无法证明自己的存在。

对存在命题的证明是不容易的。基于这样一种生活经验,我们不妨一起来看看:我们坐在一列自南向北行驶的列车上,列车上摆放着我们各式各样的行李,我们安静地坐在上面,不时眺望着窗外的景色。列车在行进过程中,我们偶尔会听见枕木和轮子撞击的声音。换言之,这是我们生存的一个典型环境,我们自身和周遭的环境(我们用感觉感知出来的外部世界,有时静寂,有时显得喧哗与骚动的外部世界)。但这包含着一个前提假设:我们存在于这个世界。日常经验使我们的心灵趋向麻木,我们不会质疑这种合理性、合法性,但是,偏要认真起来,问题来了:我们该如何证明自己存在?

世界上最不幸、或许也最幸运的事就是,我们永远无法亲眼看见自己。你当然可以借助镜子查看自己的容貌,给自己涂脂抹粉,更甚者,你要看不顺眼自己,还可以把自己的零部件拆卸重组。但是,你怎么知道,镜子没有对你的外在做了它的理解抑或曲解?你怎么知道,镜子不是你的自我投射(要么希望自己是美的,或者憎恶自己是丑的)?虽然,这么想,镜子未免来得恐怖。作为存在的主体,我们难以把握自己,我们的许多行为,都是建立在认知到自己是存在主体这一基础之上的,我们却忽视了对这一基础的证明(我们习惯于将其视为先验的真理,当然,较真的哲学家和疯子可不同意)。正如我们看不见自己,这一人生注定的悲剧所昭示,我们存在的证明只得依靠外在力量或寻找外部视野。人类早已踏上寻找可生活的外星球的旅程,这一旅程的重要任务之一便是:寻找外星生物。这当然是人类寂寞孤独的表现(你别笑),但也给我们提供了另一种启示:借助外星生命证明人类存在。这个想法当然有点疯狂,但总归比群众运动和公社来得实际。作为现实中的各自独立的个体,我们不妨试着说:借助他人(或他者)来证明我的存在。这样一个视角的转换或许远比高超的逻辑思维能力的培养来得更为重要,这样一个视角,或许可以帮助你理解:为什么属于你的名字更多时候是别人在用?为什么你更多时候属于别人,而不属于自己(尤其是成长于中国文化中的个人)?从实用出发,我们最终归于实用,这个结果倒不怎么坏。

玉华也是如此,梦境里的玉华才会不时被这些问题困扰,才会对这些问题作出自己的回答。眼睛一闭上,整个世界都是黑暗,你分不清是黑暗塑造了这一切,还是这一切本身就暗含着黑暗的某种要素,在某一时刻受到召唤释放这种要素或能量。那是绝对的黑,去除一切可能性的黑。黑暗消磨一切物体的特点,使得不同的事物“趋同”;但是,黑暗也会使得人们的某种感官高度发达,得到在白昼下,因为阳光的暴力而遮掩的一些人类难以遏制的感觉(你认为更真切的感觉),能够把心震颤的感觉。玉华对黑暗的第一次明确感知,是新婚之夜的那一次。她脱了衣服,平躺在白色的床上,浑身****,哆哆嗦嗦,黄色的台灯暧昧得亮着,不时也会微微颤动。文涛伏在她的身上,一起一伏。玉华先是望望这个男人。然后把眼睛紧闭,嘴巴不停地吞咽。文涛问她在做什么?她摇摇头,不做什么,只是喜欢把眼睛闭上,尤其是这个时候。玉华说了谎,她想说的是,开着灯,总觉得有人在张望,有人在窥视。灯光在某种程度上也是一种人眼,是电气化了的人眼。人眼的本质是偷窥,偷窥外在世界的奥秘,偷窥内心世界暗藏的各种可能性,偷窥着别人的偷窥。

眼睛一睁开,便是晴天。玉华便不会询问梦境中的那些问题。那些疑惑,会在白日里全部消散开来,就像日光消解了清晨的薄雾一般,只剩下一片朦胧的记忆。你觉得它似乎未曾存在,却也不能洗掉关于它的记忆。白日、日光乃至任何一种光明的、积极的东西,都有一种神奇的魔力,都会将一切的黑暗驱逐出自己的天空。当然,这种驱逐,是不经意的、不公开的、柔性的(却也极度暴力和凶残)。玉华的眼睛适应这种日光,当然要些时候。当然要允许玉华在无边的黑夜中遨游归来时,让眼睛一点点睁开,让日光一点点侵入肌肤,渗进眼膜,刺伤血脉,在阵痛中铸造新的肌肤,好适应那铺在地上的金色日光。

人的适应,其实是一个可怕的过程。因为在很多的时候,适应和原则相冲突、相对立,是对自我的冒犯。人,都以为自己是坚定的、原则性极强的动物,但是,人最终会实现对冒犯的妥协,换言之,也即对于原则破灭的允许甚至纵容(意识到或没意识到都好)。玉华也是如此。在练习舞蹈时第一次见到文涛,她以为自己是为着纯粹的一份爱,走近文涛;反过来说,如果文涛对自己没有爱,她将转身离去(她在日后的回忆中惊叹自己高度的原则性)。可是,和文涛结婚之后,她没有体味到文涛的爱(据说爱人之间是可以嗅到对方的爱的,爱更接近于一种体味,或者体香)。即使文涛在家时偶尔保持关怀、施加体贴,但是玉华就是感觉到一阵冰冷,说不出来的冰冷。夜晚降临的时候,文涛不在枕边,玉华的床铺和内心都是冰冷,冷藏后的冰冷。玉华不时揉搓被子和乳房,想着和文涛的过往(他们的第一次相识、他们的第一次聊天、他们的第一次交合、唯独没有他们的第一次吵架),给那冰冷加加温,好就此入眠。

玉华当着我的面,始终也没有说出她是如何适应这一切的(她当着我的面时,眼睛咕噜直转,像在掩饰,又像是在说明):适应自己无实义的妻子身份,适应那份无感情的婚姻,适应周遭的语言和眼睛。反正玉华慢慢适应了文涛不在家的日子。不管玉华能否最终想起这一切,故事的流传还是照样进行下去,丝毫不妨碍。这故事渐渐有了另一个版本:人们都说玉华是个好妻子,在家里好好带着唯一的女儿,丈夫文涛在外面忙着自己的话剧事业。一家三口很是和睦,真是让人羡慕的好家庭啊。我没有告诉玉华这些,我不愿意、也不能够告诉她(作为一个女人,也作为一个妻子)一个和实际不符、被人为扭曲的人间。我始终下不了那个决心。直到有一天,玉华告诉我,她决定做一个好妻子、好妈妈时,我才知道,人们口中的故事,不全是无聊人士的饭后杜撰,供给谈资,玉华也参与其中,无论是口头上的说明,还是生活中的具体展示。也就是说,玉华,对于自己的命运,也是有罪的。当我向玉华宣读她的罪状时,玉华笑笑。我知道,她这样的人,早就不在意任何的审判或者决断。她在意的,或许是一个了断,一个延迟了四十多年的最后评判。

玉华笑笑,还是一样的笑,标准的玉华式的笑,嘴唇抿紧成一线,两个酒窝浮上来。她不必看镜子也知道,自己是美的。和新婚的那夜一样的美,延迟了四十多年的美。她的美,人们都认为是舞步的美,是照顾小夕时的母性之美,只有偶尔瞥见了她给小夕哺乳的一鸣才有机会见识到:她作为女人的美。玉华决心照顾好家里,她决定自己做个好妈妈,把对女儿教育的任务担起来,玉华的生活里,除了读书,就是写作,主要是日记。

婷婷那个时候很乖,偶尔也会说出些妙语,让玉华都吃了一惊。玉华原以为教育婷婷是个沉重的负担,会干扰到自己的话剧排练,但是,婷婷的某些稚嫩的想法还是不免让玉华眼前一亮,在教育婷婷的时候,玉华可以获得些许安慰,婷婷有时会冒出一些特别奇怪的想法,让你哭笑不得,但仔细一想,觉得有点道理。玉华在很久以后,再次想起婷婷的话,不免感伤,因为真切道出了玉华的人生困境。

玉华对丈夫不是没有怀疑,只是认为丈夫可能是不喜欢自己,或者就像丈夫文涛说的他早泄。

关于文涛所谓的“自己早泄”,这个插曲得重新安排一下顺序,放在玉华和文涛结婚几年后的一天,那天正好是大年初二,文涛陪玉华回娘家。那时,雪还没化。

玉华和母亲、姐姐在里屋说话,文涛陪玉华爸在客厅说话。据玉华后来告诉我,谈话的焦点主要放在玉华和文涛还没有孩子的问题上。这个话题可大可小,小的话劝几声点到为止即可,大的话涉及传宗接代香火延续,他们的对话就在大小之来回着。具体的情形文涛没跟玉华细说,玉华也没怎么跟我说,我呢,只好凭借业余小说家的虚构工夫,试着把对话添加补全。

“文涛。”玉华爸的声音。倒不是不爱说话,而是知道语言的无力。他平时很少说话,真要说话或突然说话的时候,总是拿不准的样子,声音从四处来,被他点名的人总是一阵悸动,谁让他曾经是个将军呢,把军队的一套带到家里也在所难免。

文涛坐在沙发上,眼睛转过来对着他,“爸。”后面的话他不说,等玉华爸说完他接着就是。声音低低的,像是在反问您有什么事吗?

“文涛,”还是接着前一句话,不过音调转接到另一个维度,眼睛不看文涛,声音过去听得清就行,“你和玉华,也都老大不小的了。”他的声音沉下去,“有些事是该抓紧了。”他的话出来得很慢,一个“紧”字咬得很吃力,“不要总是让老一辈提醒你们该怎么去做,你们自己该主动的主动点。”他好像有些生气,特别是说到“主动”的时候,老爷子在军队里最不喜欢不想当将军的士兵,因为他们对生活、对军队没有“主动性”。

“嗯?”说完,老爷子补了句,一个字成一句,老爷子的风格。

“哎。爸。”文涛双手交叉合握,用力点点头,眼睛在老爷子身上略过。

“嗯,这就好。”他笑笑,又成了玉华爸,文涛的丈人。

回到家,洗漱完毕,玉华和文涛躺在床上。玉华好奇地问文涛,“我爸跟你说什么了?”玉华笑笑,满脸的期待和抱歉,老爷子训人多,她怕老爷子把文涛当成自己的兵拿过去训话。文涛笑笑,笑得为难,“你说呢?”反问玉华起来,好像正是因为玉华经常在娘家提及什么,他才遭到老爷子的盘问。“还不是说咱们俩赶紧要个孩子。”文涛不指望玉华猜出来,索性全告诉她,说完把头转向另一边。

“哦。”一下戳到玉华的心事,戳得人生疼。

“我也一直奇怪,为什么咱们俩那么努力,为什么就是没有孩子?”玉华躺在文涛身后,抱着他的身子,出来个心碎的声音,“是不是我们俩上辈子做了什么错事,这辈子要来受罚?”因果报应玉华都想到了。

“睡吧。”文涛没好口气地说。

“涛,”玉华贴在他的身上,“是不是我们俩之间,谁有问题?”玉华的声音轻轻的,慢慢的,“有问题”三个字一个一个倾吐出来,好像在试探,好像待文涛稍微意识到点什么就赶紧把话撤回,再补一句,“我错了,我只是随便说说。”

“我的问题。”文涛使劲动弹,把被子盖住自己的脸。“我的问题行了吧。”声音和动作一样野蛮起来。

“行。”玉华就着他的话来说,“当然行,你肯承认最好。”玉华撒开抱着他的手,翻过身,转向另一边,喘着粗气。“你还没说你什么问题呢?”玉华的声音恨恨的,她自己都奇怪自己的身体里怎么会出来个这么个玉华。

“我早泄。”

玉华心想,早泄就早泄,有什么可得意的……

……

这样时和时战的状态一直延续到文涛的又一次外出。

文涛在外的生活究竟如何?玉华一直做着自己的猜想,多半没有凭据,就那么猜猜,权当解解闷,六七月份的江南可是个闷热的天地。

玉华索性读书,读书可解闷,可解热,可消暑,可纳凉。

玉华读的是希腊神话故事。

希腊神话中的神,个个都像人。除了灵力神力高于人,让人仰望之外,性格方面多有残缺或不足,要么是善妒,要么是任性,要么是奸诈。但有一个神,或者称仙子,最让玉华心痛,他是纳斯索斯,水仙花的前身。

拿斯索斯(Narcissus)是希腊神话里的美少年,见过他的少女,无一不深深地爱上他。(玉华看时,只觉得不屑,以貌取人算不得什么;凡是见过他的少女,无一不爱上他,也是《陌上桑》的笔法,从侧面来切入)他的父亲是河神,母亲是仙女(玉华心想,拿斯索斯的美貌应该归功于母亲,女人的美都是小心精致的)。拿斯索斯出生之后,母亲得到神谕:拿斯索斯长大之后,会成为天下第一美男子,然而,他最终会因为迷恋自己的容貌,郁郁而终(神谕,古希腊神话之中的命运的另一种托词)。母亲心疼儿子,为了逃避神谕的应验,母亲刻意安排儿子在山林草木间长大,让他看不见自己,让他远离溪流、湖泊、大海,远离一切可以让他看见模样的、可以充当镜子的一切物体。拿斯索斯遵从母亲的旨意。如母亲所愿,他在山林间平安长大,容貌俊美非凡,成为天下第一美男子(玉华笑笑,和别的神比过吗?古希腊的美难道都是统一的?你觉得美的,我就一定觉得美吗?美难道也有霸权,也有权威?)。见过他的少女,无一不深深地爱上他。然而,拿斯索斯性格高傲,没有一位女子能得到他的爱。他只喜欢整天与友伴在山林间打猎,对于倾情于他的少女不屑一顾,态度极为傲慢。

他的冷面石心和不解风情,伤透了少女们的心,报应女神娜米西斯(Nemesis)有一天知道了,看不过眼,决定好好教训他。一天,拿斯索斯在野外狩猎(他是个好猎手),天气异常酷热,不一会儿,他就汗流浃背了。就在这时,微风吹来,渗着阵阵清凉,他循着风向前走。走着走着,走到了一个水清如镜的湖泊。湖,对拿斯索斯来说,是陌生的存在。他慢慢走了过去,坐在湖边,正想伸手去摸一摸湖水,试试那是一种怎样的感觉,谁知当他定睛在平滑如镜的湖面时,看见一张完美的面孔,不禁惊为天人。他心想:这湖中的这美男子是谁呢,真漂亮呀!(玉华连他的心理都能猜个十之八九)凝望了一会儿,他发觉,当他向水中的美男子挥手时,水中的美男子也向他挥手;当他向水中的美男子微笑时,水中的美男子也向他微笑;但当他试图伸手去触摸那美男子时,美男子便立刻消失了;当他把手缩回来,那美男子又在一圈一圈的涟漪中慢慢拼接重生了(玉华笑笑,倒影而已)。他为了不愿失去湖中的美男子,日夜守护在湖边,一天一天过去了,他还是不寝不食,不眠不休,呆呆地坐在湖边——做他心目中美男子的守护神。他时而伏在湖边休息,时而绕着湖岸漫行,但目光始终离不开水中的倒影,永远是目不转睛地凝望湖面。

最终,神谕应验了。拿斯索斯因为迷恋自己的倒影,枯坐,死在湖边(玉华记得鲁迅说过,悲剧的价值在于把美毁灭给人看)。

仙女们知道这件事后,伤心欲绝,抹着泪匆忙赶去湖边,想把他的尸体好好安葬。但他惯坐的湖边,除了长着一丛奇异的小花外,空空如也。原来是爱神怜惜拿斯索斯,把他化成一株水仙花,盛开在有水的地方,让他永远看着自己的倒影。

那丛奇异的小花,清幽脱俗而高傲孤清,甚为美丽。

仙女们唤它,拿斯索斯(Narcissus)。

就是玉华知道的水仙花。

也是人们认为的,那些异常喜爱自己容貌、有自恋倾向的人。

也是人们口中的男同性恋者。

玉华经常回味这个故事,心动也心痛。一个美的符号消失了,一个自由热烈的古希腊消失了,一个精神的家园消失了。玉华在数次的回味中,把对这个故事的内容和看法一点一点修正。玉华先前是不屑以貌取人的。原先的玉华相信一见钟情,认为第一眼看到的是最真实的,后来,玉华不敢肯定自己了,第一眼看见的只能说是外貌,是佛家所谓的“皮相”,或者“众生相”,不是一个人的本质。人之为人,更重要的是人的内在品质和道德修养。玉华倒觉得,第一眼看到的美丽的外貌,是我们精神观念中的“美”的概念和具体人物之间的结合,换句话说,是人物的美貌唤醒了我们灵魂中对于“美”的回忆。玉华听过母亲说柏拉图的《理想国》,当时一味只是睡觉,谁承想,自己的思想无意间竟也往那边靠过去了。

文涛呢?

文涛也是拿斯索斯,水仙花?

玉华的确认为丈夫文涛是美的,或许也有自恋的小毛病。但不至于那么迷恋男性的美。但玉华还是不免想起小吴、小李和未知的小X之类。玉华还是想起,新婚之夜,文涛哭着对自己说,小吴结婚了。还是不免想起,文涛和小李****着身子纠合在一起,把男女两性的姿势用在两个男人之间,任意地滥用。玉华的世界,被外出的文涛彻底搅乱,无论是外在的现实世界,还是内心的想象世界。玉华习惯非此即彼的思维模式,男人和女人,男欢女爱,饮食男女,玉华不喜欢多,至少是不习惯多,多代表着杂乱,代表着无限的可能性和把握的困难度。

玉华喜欢文涛。

文涛应该也是喜欢玉华的。

那么,文涛不可能喜欢玉华之外的任何人。

结论是,文涛不应该喜欢上男人,也即他自己。

玉华告诫自己,要把文涛和小李在一起的场面从脑子剔除,否则她将没有过好以后生活的可能性。玉华觉得文涛挺正常的,应该没有性取向方面的问题或者其他,应该没有在极端压抑环境下被扭曲的倾向。玉华不责怪文涛,她责怪自己,文涛怎么样都是自己的责任,要么是催逼太甚,要么是缺乏魅力。玉华拼命改变自己,从文涛的一举一动中一点点分析,想从中知道文涛喜欢的人是什么样的,然后,自己就努力朝着那方面发展。

可是,文涛似乎总是不满意。

玉华只好从别的渠道采取攻势,比如从文荃姐那边询问,询问得出另一个文涛。文涛和文荃幼年丧父,姐弟俩和母亲相依为命。文涛的心灵密码就藏在文荃姐那边。一个人的童年对以后的发展至关重要,把握了幼时的文涛,就可能把握现在的文涛。玉华经常向文荃姐打听问小时候的事。文荃姐告诉她,他们姐弟俩在很小的时候,父亲就去世了,他们和母亲生活在一起。文涛性子温和,经常遭到别的孩子的欺负,她这个姐姐为此很是头痛,和帮他打架。文荃姐说完知道的,就说自己不知道的。她说,文涛在梦里经常讲话,老是说父亲回来了。醒来就是一阵泪。听到这儿,玉华想笑但笑不出来(文荃姐打过架,她没想到;文涛那么依赖自己的父亲,她也没想到)。玉华觉得,自己似乎可以理解文涛性格的成因了,比如,他不爱笑,尽管笑起来很动人很好看。但她依然无法理解文涛婚前婚后,对自己两种完全不同的态度:婚前的樱花树下相约,婚后的分床睡觉。

是因为文涛害怕婚姻?还是文涛对自己,从来就没有过所谓的真爱?

玉华不知道。

玉华试着理解男性对男性的情感,但她始终不确定文涛就是个活生生的拿斯索斯。玉华想证明,但她又不需要证明,不需要证明自己的假想,把它证实或证伪。她知道,很多的婚姻都是因为假设开始破裂的,前提已经暗含了分离的打算和趋势。虽然这么说,但是她内心还是不满足的,她毕生所求只是一份简单的爱情。她只是相信他这辈子无法给她她要的爱情。玉华有时从理论上看待自己的婚姻,有时结合着婚姻生活经历来思索,她很不满意。怀孕后,丈夫文涛再也不碰她(爱抚也没有)。两个人睡在一张床上,总是背对背,玉华有时撩拨他,也没反应,玉华好没趣,但也只好作罢,自己再作一些要求的话,成了什么人了呢。

文涛还是在外,没有来信也没有电话。

玉华都不计较。文涛冷,玉华干脆比他还冷。别人都夸玉华好脾气,玉华只是笑笑,其实谁也不知道玉华心里的苦。玉华的人生,只是玉杯苦水而已。玉华很想得到别人的理解和安慰,好在这时,雅丽姐常常来和玉华作伴,文荃姐也来不是探望。生下小夕之后,文荃姐和玉华一起照顾小夕,和小夕玩耍。雅丽姐后来接替了文荃姐的任务。玉华觉得,雅丽姐心里尽管或许对文涛还没有放下,但是肯在文涛离开后帮助玉华照顾婷婷,玉华内心还是感激的。不久,雅丽姐也生了个孩子,是个男孩。两个小孩就在一块长大,一起玩耍。小朋友之间也会不时说出些妙语。

雅丽姐的情况得稍作补充。

雅丽姐在玉华结婚后,曾经一度回到乡下,向指导员打了个报告就回乡去了。回去也好,权当换个心情,换副面貌,没成想,雅丽姐回来后带了个男人回来,也就是说结婚了。玉华心里觉得雅丽姐很是草率,但是当着雅丽的面不好说出口。谁让玉华抢走了文涛呢。自文涛向玉华解释了信件弄错到玉华抢走文涛的那一段,玉华不肯说,我也想象不出来,只好不作交代了。

叙述方面再回到玉华。

玉华和小吴、小李都打过照面,但自己对他们没什么特别的印象,虽然长的模样清秀。但玉华心里觉得,丈夫喜欢的是他们,不是自己;喜欢的是工作,不是家庭。这种喜欢在玉华方面,只是理解为好感而已。很单纯的好感,而无性和爱的意味。玉华有时候倒真希望自己可以成为丈夫文涛的好哥们,毕竟丈夫和他们在一起的时间很长,这就足够了,对玉华来说。玉华那时候觉得丈夫对那些男孩子动过真情,每次都是,对待他们,比对待自己家里的孩子还要好。丈夫和那些男孩子们在一起时,才是快乐的。

玉华后来一直纳闷,女人现在多么丰富啊。乳房、头发、****、长腿,怎么就吸引不了男人了呢?现在照样理解不了,只是一脸无奈的说。学习过进化论的玉华当然知道,男人和女人是进化的高级阶段,但是文涛这样子算什么呢?超高级?男女之间是互补,难不成男人和男人之间是共鸣?因为“我”是“你”,“你”也是“我”?

文涛是文涛,玉华是玉华。

谁也不是谁,谁也理解不了谁。

谁和谁都无关,谁和谁都有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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