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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玉华。”

“玉华。”

“玉华,你醒了没?”

男人的声音,声音低低的。声音先出现(在漆黑的脑海里来回飘荡着,弄不清从来自何处来),然后眉毛、眼睛、鼻子、嘴巴一齐往内挤,拼命拖拽着玉华睁开眼睛(由此看来,那声音虽然微弱,力度却大)。玉华不耐烦地慢慢睁开眼,把男人一点一点纳入,睫毛上下闪动。玉华如果看得见自己的话,她该惊讶于自己此刻眼睛的偏斜,长长的睫毛也盖不住那份现代画派的不规则和任性。

玉华被男人的双眼紧紧锁住,不方便旋转,只好把头左右转转,以脖子为基点来来回回,眼睛松了起来,方便她把眼前的人和物好好打量。玉华习惯了这样把文涛慢慢打量,就着一个点把文涛在眼睛里拼装组全。

“文涛?”玉华试探性地问道。

“嗯?”文涛好大一个问号。

“文涛,我怎么了?”玉华眼睛这时活动起来,把躺在床上的自己可劲打量,好像在诧异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为什么会躺在床上?而文涛又为何出现在自己的身旁?他不是又外出忙话剧事业吗?

“玉华,你当时晕倒了。”文涛的脸凑过去,想看清玉华的模样似的,玉华把头往后躲躲,后来发觉躺在床上,头朝哪儿都是无谓,只好作罢让文涛瞅着,整张脸搁在文涛跟前,眼睛却直往侧边漏,不往文涛那边过去和他打照面,“你睡了将近一天了。起来吃点饭吧,姐姐做的。”文涛的声音轻轻的在嘴上盘旋着。

玉华笑笑,“哦”了一声。玉华真该看看自己说这话时的口型,两瓣淡红色的嘴唇,一半向上凸起,一半往下凹陷,对接得恰到好处。玉华这声“哦”来得很轻,是说给两个人听的:文涛和她自己。说给自己在先,说给文涛在后。说给自己的“哦”,是对文涛所言给出的反应,是暂时性的肯定(这里面当然存疑,自己记不得的时光全被文涛定义,她不甘心),意思是“原来我晕倒了啊!”,内涵另一层意思:“我怎么会晕倒的呢?”;说给文涛的“哦”,则要简单的多,就是一个“这样啊”,没有一丝暗示和感情。

“嗯,”文涛点点头,没有多说什么,眼睛往客厅那边瞅瞅,“玉华,起来吃午餐吧。”文涛边说边站起身。

“嗯。”玉华点点头,眼睛又回到原来的地方,恢复了原来的神色,把自己从生下小夕的虚弱的玉华的模子里抽出来。

玉华的眼睛挂在文涛背上,跟着文涛走出卧室,然后把眼睛收回来,往自己身上瞅,从裤脚开始往上爬升,终于看见了自己的手还使劲揪着衣角,大拇指和食指交叉成十字,把衣角打绕成团状。玉华这才注意到,自己原来一直都是紧张文涛在场的,也介意文涛出现的(这里的“紧张”和“介意”,玉华自己理解为“不适应”、“没准备好”)。文涛不出现,她尽可以在自己的梦里,把文涛审判千遍万遍,尽可以质问文涛是否尽到了一个丈夫应尽的责任,是否还记得自己已经成为一个父亲。可是,文涛就在眼前,她却什么都说不出,什么也不能说,什么都吞咽了;就只是呆呆地看着文涛,一个空洞的眼睛。

玉华把眼睛抬起,整理好自己,便起身去洗漱了。去卫生间必经过客厅,客厅不大,十几平米见方,一个餐桌,一个茶几,配着沙发,虽然简陋,但却不失素净。玉华穿过客厅时,无意间瞥见了卧室里的文涛,和小夕。她是先看见文涛后见到小夕的。那间卧室本就是文涛的卧室(兼书房),虽然文涛经常出差,书房多半是空的,但玉华还是习惯了往那边瞅,习惯了不时到那边整理文涛的物件,好告诉自己:文涛在家。整理也不是轻松的活,文涛不喜欢自己的东西被别人乱动,她得小心着按照原来的模样摆好放正。一个人想要改变自己的习惯是不容易的,习惯有时候像一种病,是种在心里的伤,平素看不见,可你的行为举止间总是被这病约束着、规定着、命令着,这病当然是可以治愈的,可玉华却情愿做个永远的病人,永远不痊愈。

玉华的罪过或许就在于玉华的眼睛和心,很多年之后,玉华首先责怪的,不是文涛,而是自己多事的眼和多情的心。很多事情,或许都应归咎玉华自己,责怪自己的“看见”和“视而不见”。是吧,玉华?她常常这样问自己。玉华的眼睛,从来看不清真正的自己,看不清真正的他人,看不清事情的对错,人世的得失。玉华的眼睛,从来只看见自己想要看见的,从来屏蔽着不想看见的,从来不和事情的进展保持一致,从来按照自己的心思来选择要看见的一切。玉华的心,从来不理会眼睛,从来不理会舆论,从来不想为玉华的行为焦虑、负责和担忧。

玉华后来每次要责怪自己的眼睛,总把会把投向文涛和小夕同时在卧室的这一刻作为一个对象。人类所有的情感,眷恋、缠绵、深爱、怨恨、憎恶都是要有对象的,有了对象,这些轻如羽毛的情感才得以有所寄托,才得以看似深重(或沉重)。玉华讨厌自己,也憎恶自己的眼睛。其实,憎恶的对象本身或许并不可恶,而是我们看不见的内心的情感才是真正可怕的,恶。它是无形的,它看不见,但它却可以化成万事万物,在具体的情境中成为你厌恶的对象。玉华呢,不能怨恨文涛,干脆讨厌自己的眼睛好了。

玉华有时候责怪自己软弱的目光投射,有时候却把这一观望仔细回味——玉华有时会走到这样尖锐对立的两极的边缘,多半时候还是生活在二者的中间地带。带着快乐仔细回味的时候,玉华总要把眼睛闭上,让睫毛把眼睛全部遮住,上下唇紧贴,方便她把这一切美好回忆放在嘴里反复咂摸,好把它永远留在心里,而非流泻出去,这时候的“看见”是甜甜的一颗糖。为了情感需要,为了回忆的确切,玉华也会不时在回忆中添加不少成分,比如天气,比如光线,比如色彩,好把那份记忆做成独一无二。怨恨自己目光的柔软无力时,玉华总是习惯把牙齿磨得直响。

玉华既责怪自己看得见,也恼恨自己看不见。

那天,文涛唤玉华起来,玉华穿衣完毕,走过客厅,瞥见了卧室里的文涛和小夕。让玉华再次回味那一瞥吧。她走过客厅,快近正午时分,客厅里铺上了满地的日光,金黄色的一大片。玉华走出自己的卧室,一脚踩上那片金黄,带起一阵波浪,从她的脚后跟长出黑色的自己,短小肥胖成一团。然后她习惯性地往文涛的卧室望去,看见文涛在卧室里半蹲着,眼睛对着地。她不知道文涛在做什么,只好再行进一步,眼睛一只望着自己的脚,一只跟着文涛的身子在挪动。接着,她的眼睛里出现了小夕,小夕距离文涛不过半米,随着文涛伸出的手一前一后地走着,走得微颤微颤,玉华直想上前把她紧紧抱住,然后责怪文涛胆大要当心。可是玉华没有,她就站在那儿,看着文涛和小夕逗弄着,把几年前相同情景在眼里和脑子里再次重演,把几年前的文涛、小夕和眼前的好好对照,才能看出小夕的成长和文涛的在场。客厅地板上铺就的还是一样的日光,金黄色的鲜艳,流金般的重彩。几年前传唱的一首歌《社会主义好》也是这样: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就是好,社会主义就是好。好,好,好。反复论证强调,但就是不告诉你是为什么。玉华笑笑,她其实也不知道为什么,她只觉得自己处在幸福中,她希冀的幸福就是那样的简单,只要一个男人和几个子女(现在一个就够,她没有多余的爱平均分给每个孩子)。此刻,文涛无意间全部给予她了。似乎文涛原先对她的隔离、躲避全部不算数,都已经被玉华在心灵深处设想的和文涛见面的场景所预先给原谅了,一切都是可以被原谅的,对玉华来说。

过了好几年,小夕也慢慢长大,可是玉华总觉得自己还未从生下小夕的虚亏中走出来,自己和人说着话就会突然晕倒,有时文涛不在家,有时文荃姐在家。倒不是玉华体弱,而是小夕从玉华的身体里出来,带走了部分(或许很少,或许全部,或者不多不少)文涛的关爱。在玉华看来,女儿上辈子都是父亲的情人,也许有缘无分,也许再续前缘;女儿不管和母亲的关系如何,这辈子指定要和母亲抢夺这一个男人。玉华笑笑,自己当然不是她的对手。

玉华还要很久才能忘记那次观望和目光的不经意一撇,但是她的身子可不顾这些,早就拖拽着她来到客厅,吃午餐。客厅的桌子上,摆着两三盘小菜,一碗米饭和一双筷子。玉华坐定,便吃了起来。她一边吃午餐一边品着文涛和小夕的对话,那是世间最美妙的父女间的对话(这时候玉华倒没想着要和女儿小夕争文涛)。女儿虽然不太会言语,只会哈哈乱笑,但情感最为真实,情感的表达也最为质朴,是玉华期望的最天真的状态。

“小夕,自己走怎么样啊?”

“嗯。”听不出这声“嗯”是答应还是拒绝。

“小夕,小夕,要不要爸爸给你到那边,拿那本书啊?”文涛的声音竟然也可以这么软,这么甜!

“怕怕。”不知道她想说的究竟是“爸爸(去拿)”,还是“(我)怕怕。”谁对小夕好,小夕自己是感觉得出来的,谁对她好,她便跟谁亲近。可是玉华呢?玉华想,自己长这么大了,谁对自己好,自己却还是不甚知晓。文涛对自己不理不睬,自己却百般想讨好他;一鸣送自己进产房,没事关照她多休息,在玉华坐月子的时候还不时来探望(虽然是和指导员一起来的,许是他自己要求的),嘴上手上到处都是关心好体贴,玉华反倒想和他尽可能疏远隔离开来。

玉华有时会想起文涛来文工团之前的情景。说来也怪,玉华在成为“文涛的妻子”(事实上和别人口中经常挂着的名号)之后,总是自动删除以前的记忆。文涛对她稍加关爱的时候,她便倍感满足,心想,自己在文涛来之前到底过得是什么日子啊?她总是试图回忆起一切,也总是试图抹杀一切,有时也想重新塑造过往的一切。她把过去的岁月,全部定义为在等待文涛出现之前所作的准备。否则,她不敢想象自己没有文涛的过往,也不敢想象没有文涛的以后,她只好把握当下,文涛在她身旁的日子。

她把一天当一年来过。

她一刻也不敢浪费。

玉华要好好吃那午餐,把自己因为生下小夕、哺育小夕,这几年所缺失的一切营养全部补回来,也趁文涛在家的时候,把文涛的爱和关怀全部争取过来,把文涛欠她的情和债一次性要回。

玉华吃完午餐之后,准备再躺倒床上休息,放下碗筷,起身回头的时候,正好撞见了文涛,玉华一愣,问文涛站在身后多久了。文涛抱歉似的笑笑,意思是没有吓到你吧,玉华?玉华摇摇头,说没有吓到我。倒是你站在我身后多久了?我竟然浑然不知。文涛上前一步,没有吓到你就好。两个人就这么前言不搭后语的说起话来。玉华后退一步,凡是她想要采取对策或者进一步深入对话时,她总是习惯性地往后退退,好像往后退退就能够以退为进,好让她占据谈话的优势似的。好像的确也是如此。虽然这次没有帮助到她。

再让玉华的记忆往前退几年吧。

那是玉华和文涛结婚之后的第一年,文涛和玉华在分别了很久之后,总算回家。玉华很是高兴。不过,文涛的身后跟着一个相貌清秀的男孩,玉华心里一惊,问文涛他是做什么的。谁料对方一下子走到跟前,对玉华说,自己是林老师的演员,也是林老师的崇拜者,在林老师的一出剧里担任一个角色,最近加紧排练,要和林老师探讨戏剧内的重要或关键情节,这不,林老师就说,让我到嫂子家来住几天,我们俩好好聊聊对于这部剧的感受和心得,好赶紧把这部剧排练出来,让涛哥回家来住。涛哥对嫂子真是没话说。说完补了一句,嫂子叫我小李就好。

玉华“哎”了一声,点点头。

玉华笑笑,你涛哥就是忙着工作,你看,把工作都往家里带,真是不好说他的。

小李也就笑笑,涛哥有嫂子真是涛哥的福气。说时,看着文涛,眼睛紧紧盯着他,生怕他赖账不认似的。

小李在家里住了好几天,玉华自己一边忙着排练剧目,一边在下班时候赶回家里,给他们俩烧饭。在家里,玉华有时还能看见小李和文涛在排练,手和人都动来动去,眼神摆过来荡过去,心想烧点好的给他们吃,好好犒劳他们,或者说慰问更恰当。玉华总共回家几次,有一次下班回到家,和屋子里打招呼没有人回应,打开门一看,没有人,来到卧室,发现文涛和小李半裸着身子,躺在床上,小李的头搁在文涛的肚子上。玉华心里一紧,连忙退出去。心里面早把这个景象给刻下来了,就是挤不出去,心里很不是滋味。总是觉得很是尴尬,尴尬自己看到了陌生男人半裸的身子,看到了丈夫文涛和小李不合适的姿势。玉华赶紧出去,跑出去想对人倾诉,但是对谁倾诉呢?除了城墙上的新的白色布条,写着“庆祝打倒江青反革命集团”外,别无一物。除了街道上白色的桦树,也没有别的。她连日里从这条路上来回,从来没有觉得这条路是这么难走,难以行进。

玉华问自己,她该如何走下去?

问题很难解答,日子还是要过。很多人胸怀大志,在现实的磨砺下逐渐变得圆滑,把原先的志向丢掉,把普通人的生活也一并丢掉。过日子不需要很多高深的学问,只要一点一点慢慢熬就行;起码得熬得过自己,熬得过庸常。

玉华生下婷婷,身子有点虚弱,在姐姐玉珍和文荃姐的要求下,回家进行休养,文工团的工作也暂时放下,一鸣和指导员叫她安心休养做好月子就是,别的事情不用操心。玉华点点头,笑笑。

“玉华,你呢,安心把身子调养好,这就是你目前最大的任务,是组织要求的任务。”一鸣把冯指导员的口气搬过来,只是学得不像。

“玉华,好女儿。现在啊,你把身子调养好,便是现在最大的工作。”母亲也是这么说,说时,挽着玉华的胳膊,眼睛锁住她,非她点头答应不可。

玉华点点头,这才把企图一边调养,一边进行新话剧排练的企图打消。

玉华笑笑。笑着送走一切看望的人。

玉华在家休养时,文涛不在家,文荃姐负责她的一日三餐,不时也会和玉华聊聊日常的趣事。文荃姐在学校里教书,最近和一个老师协调下,托他临时代课,前来照顾玉华。玉华就和文荃聊聊他们文工团的事,说的是组织的构成、人员这类干巴巴的事,有时也会加上雅丽和别人打趣的话;文荃呢,她就跟玉华说说学校里的趣事,逗她开心。妯娌之间的对话总是绕不开局外人,两个人有时就着小夕聊开了,有时候聊的事情无非文涛和新剧(文荃要小心猜度玉华的心思,玉华不想提文涛的时候,她从来不多说)。好在文荃姐是个教员,知道的外国故事很多,玉华那时候听了不少的故事。文荃姐来后,玉华终日有了倾诉的对象,家长里短什么的都可以说,玉华也难得解解闷,但有些话还是不便和姐姐明说。

直到后来文涛回来了。

玉华总疑心文荃姐猜出了玉华的心思,才把文涛叫了回来。但无论如何,玉华还是感激的,毕竟,文涛回来之后,玉华才能真正感受到家里有个男人的滋味,才能制止母亲探望时的“文涛怎么不在家”的质问,母亲脾气温和,但原则性很强,对文涛时常不在家,虽然没多说什么,但眉眼间的愠怒是看得出来的,手指相掐也泄露了她的心思。

“文涛。”玉华在院子里晒太阳,听见买菜回来的文荃姐在巷子口的叫唤。

“玉华,文涛,回来了。”文荃姐继续喊,玉华没答应。

“玉华,文涛回来了。”文荃姐站在玉华跟前,文涛在她身后,她一让把文涛整个摆在玉华跟前,玉华不做声,也没有笑(或许是忘记笑了),眼睛和嘴巴一样愣。

玉华“哦”了一声,对着文涛,就是没话说。

文涛笑笑。

玉华这才把他好好打量一番,刚才的乍然相见把她惊到了,从里到外;她得定定神,定定心,把眼前的男人好好看看,把文涛的特征一个一个代入,别认错了人可就不好了。玉华坐在太阳底下,影子堆在椅子下面瑟缩成一团,玉华偏转过身子,把男人从好几个角度来分解、来认识,好确认到底是谁。在阳光底下,玉华看不清他的模样,只有一个大致的轮廓,瘦硬的脸庞,被削尖的侧脸,玉华一把就认出他是文涛。在以前的日子里,文涛睡在她身旁,她半夜醒来时,就着月光,把文涛仔细观望,他微微闪动的双唇,上面的纹路看得不是很清楚。他不快不慢的鼻息,玉华的手慢慢伸过去,伸到他的额头上,把他蹙紧的眉头一点点熨平,在把他的眉毛,从一头理到另一头。男人站立着不动,眼睛和身子都对着玉华,连个多余的小动作都没有。

“文涛回来了。”玉华半问半答的,没话说干脆把文荃的话捡来说,眼睛里把文涛的模样撤下,眼睛不笑,嘴巴也没笑。

“嗯,玉华。”文涛的话也是干干的,对话进行不下去他不着急,“回来了。”嘴巴抿得很紧,三个词脱出来很不容易,很不爽快。

“进去吧。”文荃姐笑笑,看两个人一个站着,一个坐着,你看着我,我望望你,就是不说话,她先急了。“进去吧,外面晒,进去说话。”她半撮合半商量的语调,眼睛一会儿看看玉华,一会儿看看文涛,拜托来拜托去,手里的篮子也看不过去,陪着主人来来回回。

“哎。”

两个人几乎是同时说出口的,不过声音一个清脆,另一个沙哑低沉。

文荃姐笑笑,眼睛往两个人身上砸过去,这样的开头很好,后面的对话难度自然见了不少,即使中间出现了什么不适的地方,她也好转圜。

后面的事玉华没有告诉我,但我还是试着补全。

玉华站起身,慢慢走进去。

“玉华,小心点台阶。”文荃姐的声音在后面跟着扶着。

“哎。”玉华笑笑,还是走自己的,没有回头,文涛跟在姐姐身后。

“小心点。”文涛也附和一句,声音低低的,比玉华走路还要小心。

走进屋子里,文荃姐忙去把篮子放好,嘴里还不忘嘱咐玉华坐下,多多休息。玉华“哎”了一声,笑笑,顺势就坐到沙发上,背靠着,眼睛也从文涛身上拿下。文涛也坐下来,距离玉华不过半米远,手搭在膝盖上,眼睛往厨房瞅,把文荃姐送去迎来的都是他。

“玉华,想吃点什么,姐晚上给你做。”文荃姐笑笑,眼睛问玉华。玉华把笑接过来,摇摇头又点点头,“姐姐做什么我都爱吃。”文荃把头转向文涛,“文涛想吃点什么呢?”把话题也顺便转向文涛,他再怎么也得发言不是。文涛不做声,只是点点头,意思是姐姐做主就好,我不挑。

“哎。”文荃姐把话说得很大声,好让屋子里有些响动,“这样啊,我还以为你们俩肯定会很挑的。”又笑笑,笑得苦涩揪心,“最起码,我以为玉华会挑的。”文荃姐看看玉华,想让玉华把话接过去。

“为什么?”玉华问道。

“啊,”文荃姐好像没期待玉华说话,嘴巴愣了下,“因为你是产妇呀,刚做妈妈呀。”文荃姐笑笑,就是没解释原因,把一系列现象列出来,让你自己来思考其中的因果关系。文荃姐很少这样,许是文涛回来得有些意外。玉华这时才认识了另一个文荃姐,不同于往日那个做事严谨为人平正的文荃,无论做什么都找得出原因。

玉华“哦”了一声,点点头,笑笑。

文涛也笑笑,很难得的笑,上下唇分开张合。

三个人都想说话,但谁也没说话。玉华想问文涛在外究竟做什么,文荃想问文涛这次回来住多久,文涛想问她们俩在家怎么样。三个人你看看我,我瞅瞅你,眼神时不时相互碰撞打架,遇到了干脆收回来不说话,把头低下。偶尔说句话,也是三个人撞到一块儿,最后只好把呼唤扔到对方跟前,具体的内容索性藏在嗓子眼里不出来。

“文涛。”玉华的声音,眼睛也追过去。

“文涛。”文荃姐的声音,身子挪过去。

“姐,你们,”文涛的声音,眼睛不看她们,只声音过去。

三个人不好说话,只好谈小夕。小夕虽然是玉华和文涛的至亲,但在严肃的谈话中是无关变量,所以可以拿来救急救命。这或许部分注定了小夕的尴尬身份,并非每个人眼中心中的至宝,而是对话难以进行下去借来施加调整的工具。不过,幼时的小夕不在场,自然也反对不起来,小夕只好更多的出现在他们的谈话中,而非玉华或文涛的怀抱中,小夕对摇篮比对父母亲更加亲近。这怪不了她。

“玉华,”文涛眼睛随着身子转过来,对着玉华,“小夕,还好吗?”

“嗯,好。”玉华的话未免来得太省检。

“嗯。”文涛笑笑,“好就好。”

文荃姐笑笑,“要不要把孩子抱过来?”说时,身子已经站起,准备离去,又来了句,“让你抱抱?”这话当然是对文涛说的。“好好看一下小夕。”文荃的声音出来得很低很慢,好像在试探弟弟文涛是否有想看的兴致。

“姐。”玉华拦阻道,“小夕睡了。”一脸为难的样子。

“哦。”文荃姐出来个败兴的声音。

“没事,小夕醒了再抱,这孩子,指定长胖了吧。”文涛笑笑,声音和脸一块儿,都是乐的模样。疑问的口气,肯定的答复。文涛的话向来不用人来回答。

事实证明,文涛爱孩子,很爱孩子。文涛看起来和婷婷(小夕的大名)很默契,也很合拍。文涛虽然主业是撰写剧本,但私下里很喜欢古典诗词,空闲下来便教婷婷读古诗。婷婷呢,这孩子虽然小,但经常口吐妙语,引来大家连声惊叹,夸她以后要成为蔡文姬那样的才女,文涛便有些不悦,说干嘛拿蔡文姬来混比,婷婷以后比她幸福得多。婷婷是文涛一个人的婷婷,婷婷的未来如何,只能由文涛来定义。

玉华最害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婷婷在和玉华争文涛,争这一个共同的男人,想把文涛从玉华未扎紧的手中抢走。

后来,玉华晕倒了。

玉华晕倒的次数越来越频繁。

无疑,晕倒之后的事情,玉华都不记得了,借助一鸣和指导员等友人的看望,多少填补了些空白,但还是有很多事错过了。醒转过来的玉华开始回忆起自己晕倒的有关事项,因为她自认为自己的承受能力不差,不至于真的晕倒。她不是那种因为一点小事就会突然间晕倒,不省人事的人,她不是莎士比亚口中“脆弱,你的名字就是女人”所谓的女人。但是文涛的模样、围在她身旁的人的模样,却明确告诉她,玉华,你真的晕倒了。顺便带来一声关切的问候,玉华,你还好吧?玉华想问自己,究竟是什么原因导致自己晕倒了?玉华挠挠头,极力想弄明白。问别人是问不出来什么的,玉华只好自己想。玉华虽然不知道具体的原因,但还是觉得自己的晕倒和文涛有关,想质问文涛,想把自己的脸和声音都练狠,但一见到文涛,先前排练多次、挂在嘴边的想问文涛的话全部收回,咽下、消化干净。玉华只好求助于自己不靠谱的记忆,拼命想从自己的记忆里搜寻有关自己晕倒的回忆,即使是暂时的、瞬间的印象也好,但几乎收获,没有结果。

这是为什么?是因为这一切都已经被玉华原谅了吗?文涛的不顾家庭,不顾子女,文涛的“薄情寡义”(虽然玉华不喜欢这个词,也不喜欢指导员这么说文涛)。难道所有的一切,在文涛回来后都被玉华消解了?文涛的所作所为,在玉华这里什么责任都不必付吗?文涛凭什么?凭他是玉华的丈夫,或者小夕的父亲?

玉华的眼睛又向他们俩那边看过去,望望文涛和小夕在一起玩,心里告诉自己,这一切都是自己想要的,虽然历经折磨,虽然也曾怀疑文涛有背叛自己,但基于最终的结果,玉华认为文涛是爱自己的,一直都是,因此,即使记忆失去了,即使记忆被自己篡改了,她还是愿意原谅文涛。即使小夕把文涛从自己的手中夺走,但因为小夕本来就是玉华的一部分,所以,文涛始终没有逃离玉华,他不过是以一种不一样的方式存在于玉华的生活之中,虽然很少有人承认这种存在的合法性和有效性。

玉华笑笑。

玉华的笑不多,这样的亲子时光也不多,因为文涛还是会定期不定期的出差,四处跑。虽然夫妻间有明确的章程,虽然组织也有明确的规定,但据玉华从李一鸣和冯指导员那儿得到的消息,(玉华还是隐隐约约的感觉到,玉华把这种感觉视为对这种可能性的证实)丈夫文涛在外面过着自己的小日子,或许有过好几个伴侣,或许自己从来没有见过其中的任何一个,或者见过。信任是密不透风的岩石,只要一处出现松动,很快便会土崩瓦解,被风雨给蚀掉,被自己给否认掉。玉华对文涛不是没有怀疑,不是没有担忧,只是她从来不把心里的想法明确说出来而已,说出来文涛嘴上一否定她岂非自找没趣?玉华需要的是证据。

在得到证据之前,玉华只好把这份担忧隐隐地藏在心里最深处,谁也不告诉。因为玉华谁也无法倾诉。

一鸣和指导员还是给玉华带来了不少消息,在他们那种文化单位(文工团)里,男孩子长得都特别好,“鼓鼻子、大眼睛、长长的睫毛”,女孩子也是个个长得出挑,文涛他呀,流水一般地更换男女搭档,更换一波波的新人。

玉华笑了笑,意思是这我知道。

玉华真的知道吗?知道文涛在外的行踪?知道文涛在外的感情生活(玉华假设他有)?

或许吧。

玉华笑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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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墨家有个千宠万爱的小公举~那是谁?当然是我们社会人士染姐啦~小染染天生体弱,墨家众人可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上怕摔了,生怕这小公主磕着绊着。只是……谁来告诉我,我家赢弱的小公主怎么变成了——金!刚!芭!比!小染染乖巧听话懂事,聪明伶俐无敌,萌软貌美万人迷!上电视前——这是谁家的孩子?长得还蛮可爱的~上电视后——天啊天啊!世界上怎么能有这么乖巧的小仙女~爱了爱了~女鹅~麻麻来护你~然后——我家闺女是学霸~我家闺女是仙女~我家闺女是全能~啊~我家闺女是万人迷~(本书又名《我家闺女是万人迷》,作者文笔稚嫩,时不时可能卡文,所以各位宝贝们见谅~大家一起来看可可爱爱的小染染叭~不喜勿喷,有宝贵意见欢迎提出,偏团宠日常,事业线辅助,详细戳文~)
  • 该不该遇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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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楔子自从他们相遇的那天起就注定要度过艰难坎坷他们以为坎坷过后会是晴天却没想到是永远的失去……这是命中注定亦是不幸……
  • 重生是器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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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器灵就器灵吧,至少这个小姑娘看上去还不错!”杨玄看着器灵之身的自己,露出一丝言不由衷的苦笑。片刻苦笑消散,他站在原地乐呵呵的傻笑,“不对!我虽为器灵,可我……不一般啊!”
  • 盗梦轮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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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尺青锋为红颜,壮心剖出酬知己!问鼎天下神话,只为如花笑靥,流年美眷!
  • 谢谢你路过我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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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娜,26岁,服装公司总监助理,女汉子,和设计师刘涛恋爱3年,原以为和刘涛会这么顺理成章走进婚姻殿堂,新来的设计师助理王玥玥却颠覆了她的人生。设计部,这个她进公司5年里走过最频繁最钟爱的地方,却在她看到刘涛和王玥玥甜蜜拥抱的那一刻成了她最想逃离的地方。同事的刻薄,面对困难重重的新季度产品发布会和每天必须面对的背叛者,高傲的自尊心让她内心滴着血却在人前强颜欢笑。随着发布会的落幕,卸下疲惫她终于忍不住眼泪。过去甜蜜像刀一点点割着心,万般不愿却不得不承认爱情已走远。擦干泪,她决定重新开始新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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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灼灼芳华涛追随

    他是黄金单身汉,有权有貌,被人称为“付不满”,只因没有挑到合适的,而她是大龄剩女,有才有貌,被人称为“闵不够”,只因没有足够的男性资源。当某一天,“付不满”和“闵不够”相遇时,会擦出怎样的火花呢?众人:麻麻说糖吃多了,牙牙会痛痛哦……(这本书一如既往地走甜蜜风,没有最甜,只有更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