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47484400000005

第5章

“文涛。”

“文涛——”

“文涛在家吗?”

雅丽的声音。质问的口气直往屋子里钻,全然一副找你算账的气势。文涛不在家,玉华在家,雅丽唤“文涛”的声音把玉华从厨房生生拽了来。自从玉华和文涛结婚以来,雅丽姐时常来探望,来得时候文涛多半不在家,要么是文涛几天没回来了,要么是文涛前脚刚走,雅丽后脚跟来,正好岔开。玉华原以为雅丽姐已经全然接受了,接受自己和文涛的婚姻,接受自己恢复成她好友,接受这所有的一切。雅丽的声音一来,玉华就知道,雅丽姐从没真正放下。玉华只好接见。

“玉华,文涛呢?他在哪?”

“玉华!人哪儿去了?”

“玉华,不在家是吗?”雅丽还没进门,声音先闯了进来,眼睛搜来搜去,一副找玉华要人、顺便算算总账的口气。还是先前的声音,不过力度和音调都有所调整,一个增加,一个偏转,把玉华家搜了个遍。

“哦,文涛他不在家。”一个“哦”字和玉华的脚步一齐到来。玉华细步来到门口,脚还搁在门内,话先张扬了出去,顺道把那雅丽的索人的口气给拂了出去,“雅丽姐,今天你来有什么事吗?”玉华的眼睛一下子抓到雅丽,丝毫没有躲闪。

“哦。”雅丽说时,嘴巴凹成O形,看得见卡在牙齿里的芹菜叶,左右眼睛聚在一起商量着开个小会。雅丽像是早就知道似的,一点儿没有吃惊的表示(许是藏在心里也说不定,藏在心里玉华就管不着了也管不到;雅丽很少能碰见文涛,无论是在文工团还是在玉华家),原来真不在家,我猜对了啊。说完,雅丽先是面部一紧,后来紧绷的肌肉弹簧般冲出,接着便出来了个被人们称为“笑了笑”的表情。

“嗯。”玉华笑笑,不在家,你该高兴了吧,或者,你不会不高兴吧?反问的语气,“雅丽姐来,有什么事吗?”玉华重复道。刚一重复,玉华便在心里狠狠掌了自己一个耳刮子,谁叫自己问:“雅丽姐来,有什么事吗?”的?那句话的意思是:你无事不登三宝殿。说吧什么事?肯定给雅丽姐握住把柄:呀,玉华,难道雅丽姐我没事就不能来你这儿了吗?你原来不把雅丽姐当成自己人啊!……玉华……

玉华没有听见雅丽姐的回答,只听见了自己的口音,听口气像是在解释:不是这样的,雅丽姐,玉华我可从来没有和你生分过。……你永远是玉华的雅丽姐,这辈子我都赖上你了。你不答应也不成。省略的部分根据玉华晚年的回忆,应该是:雅丽姐,玉华只是随口一说,什么时候雅丽姐来我都欢迎,我都给雅丽姐准备她喜欢的吃食。

“真的?”雅丽睁大双眼,眼神盯着玉华直打转,想看清这个承诺的透明度和可靠度。

“真的。真的!”玉华微张微笑的眼睛里,雅丽笑了起来。承诺的纯度为百分之九十。

雅丽一脚前,一脚后地走了进来,眼睛一边望着地,一边往玉华身上投去,一边还在继续搜查,生怕漏掉些蛛丝马迹,嘴巴此刻适时地动了动,玉华听见她的声音,好像在说:“玉华,不要难过,文涛不在,还有雅丽姐我呢。我就常来和你作伴。你还有我这个姐姐啊。你忘了哈?”雅丽姐真好,特别是在玉华遭罪遭委屈的时候,雅丽的真诚、善良、通达、超脱都足以使其成为玉华逆境中的依靠。雅丽的生活中多得是这样的人,你落难了,他们尽数前来探望,嘴里念着:呀,妹妹(或姐姐)!我才几天没来,你咋的过上了这样的日子,这是人过的日子吗?(把你贬损得体无完肤)哎,我的妹妹,我的好雅丽。他们一边施舍廉价的关怀,一边泼洒放肆的盐巴。你这才知道,原来你和他们,从来不属于同一物种。她们是被人呵护如珍宝的国色、天香。而你,则是女人进化过程的半成品、残次品、劣质品。

“谢谢你,雅丽姐。”玉华说着,让开门,雅丽进了来。

跟着雅丽进来的,还有那一阵一阵清脆的脚步声。雅丽的脚步轻轻踱着,踱在玉华几十平米小家的地上,踱在玉华等待文涛的又一个上午。

雅丽坐在沙发上,玉华也坐下来,与她不过一个手臂的距离。

雅丽笑笑,玉华也笑笑,这就算正式打过照面了。

“雅丽姐,最近还好吗?”玉华问道。这样的情形得玉华先问来。每次雅丽来访,都要先啧啧嘴,进而盘问,玉华不免显得被动。雅丽每次来,不问别的,文涛长文涛短的,玉华胖玉华瘦的。玉华回答要落个不是,不回答更不是。玉华简直不知道该如何做人了,捧着个脑袋听雅丽微笑的训示。玉华在这个过程慢慢学会了耳朵和头脑细化分工、各不干扰。雅丽教训是雅丽的爱好,自己在脑子里且想些自家的事:文涛的事、父母的事、姐姐的事,还有夫妻间的事(最后一个要非常小心)。雅丽说时,耳朵听就好。雅丽说话了,该头脑前来负责思考、嘴巴准时应答。玉华不时点头,口中喃喃“嗯嗯,是的。”“知道了,姐。”过关就好,习惯就好,这样的场景总是上演。该玉华主动了,该你停止打听文涛消息了。玉华恨恨地想。

“我很好啊。我们俩不是才见过面嘛。”雅丽笑笑,轻蔑?嘲弄?讥讽?戏谑?雅丽一个笑什么都说尽了:玉华你啊,肯定是想文涛想糊涂了都,没关系的,雅丽姐理解你。

“哦,是吗?不过我感觉,我们好像很久没见面的样子。”玉华苦笑,自己给自己解围:感觉出了错,能怪谁?!平时见谁都一副热心肠的雅丽姐,偏不给玉华台阶下。玉华的头左右摆动,眼睛忽上忽下,极力做出思考的模样、回忆的模样、摆脱尴尬的模样。三副模样挤在一张脸上,各个模样都不满足于所有地盘,竭力占据更多。

“哈哈,”玉华很清楚雅丽的笑,虽然各个长成一副模样,但什么笑代表什么只有雅丽知晓。雅丽这时的笑,是嘴边随意长出的,让人足够放松的,有了这一笑便什么都好办了,说明雅丽暂时不与你为敌(这实在是种恩惠),“玉华,所以说,文涛不在时,你需要个姐妹在身边说说话嘛,就像他们男人时刻身边总有帮哥们,我们姐妹也可以经常见面谈谈天呀。都能顶半边天嘛”爱笑、爱说话、爱编排人的雅丽又回来了。欢迎归来,回来就好。

“嗯。”雅丽听见玉华从鼻腔里出来的回答。雅丽把玉华轻轻抱住,歪着头,表示我和你在一起,一切都会过去,会好起来的。

“雅丽姐,我给你弄些吃的去。”玉华勉强笑笑,找点事做,可别闲着,闲着就发慌,闲着就会生出许多发霉腐烂的思想。

玉华后来习惯在艳阳天里把屋里的书搬出来晒晒,尤其在六月的江南。在摆弄书的时候,玉华也晒晒自己,在集体的大庭院里,在公家的人民公社里,身体站直,伸长手臂,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做,脚跟立住,就地转上几圈,让眼睛和衣服都被太阳的亮色好好眩晕一把。玉华也好把汲满了水的脑袋晒干,把里面发霉的思想好好清理一番。

那是一个梅雨季节,文涛走了。

文涛走的时候,玉华还在睡觉。玉华早晨醒来的时候,被窝生凉,被子里也感觉好像空了一大截,但又像是很满很实。玉华在梦里翻来覆去,把被子带得到处征伐,只觉得被子里好像先是被什么注满,后一股脑全被掏空。夫妻间的爱情把玉华的身子注满,琐屑无聊又把玉华给活活掏空,玉华难道被清冷的空气给钻了被子、钻了空子?!

玉华睁开眼睛,使劲地摇摇头,定了好久眼、定了好久心、定了好久神才把周遭的景物全部吸纳到眼眶里,算是给故事的发生提供了一个场景。小说中的人物出场环境也暂时酝酿完毕。就像窗,把外界限定在一个极为狭小的空间,尺幅之地却也包罗万千。生活在屋里的人,演绎离合悲欢,人生百态,好像给自己的百年做了不少注解,横的纵的,其实在窗的默默窥探下早被解构。

玉华想,小说里的场景是这样的:

玉华没有起来,只是歪着个脑袋,腾挪了下身子,顺着自己的眼睛看过去。灰色的窗帘被风吹来吹去,那边没有现出什么光亮,又是一个阴天啊,玉华想。玉华的记忆里,好像那些重要的、不重要的故事,都发生在阴天、雨天、雷暴天。爱读书的玉华当然知道,阴雨天和感伤其实一奶同胞。极度悲伤才能产生伟大的诗歌。诗歌不是病,但诗人得生病。再看那块窗帘,像极了在风中摇摆不定的一块长布,长布则像命运不定的玉华。屋子里有点昏暗,玉华的眼睛渐次看不分明。看不清楚就看不清楚,索性什么都不看就是。玉华闭上了眼睛。泪早把双眼打湿打糊。

文涛去哪儿了?当玉华的眼睛再次睁开后,不停地眨来眨去,把五官组合来组合去,弄出一副惹人怜爱的表情,向正对着她的白色天花板盘问。天花板下方,一只蜘蛛在浮过来浮过去,十只脚你来我往,嘴里一边吐着丝、一边衔着丝,横也丝来竖也丝(谁的句子?玉华想不起来)。你织就自己的地盘,那也将是你的牢笼,它将老死在那儿。玉华恨恨地想。像在预言,更似诅咒。文涛去哪儿了?告诉我!

蜘蛛的网结在横梁上,一动不动,偶尔吹来一阵风,把蛛网摆成了海中的帆船,随时有沉默塌败的危险。蜘蛛有时朝下面看看,它或许也在好奇:躺在床上的女人在做什么呢?要知道,早起的蜘蛛才有虫吃。

玉华有时醒,有时睡,睡着了醒,醒来了再接着睡,非要跟床杠上似的:你不塌我不起。那个晚上,是文涛在出差一个月之后回来的晚上,是玉华好容易盼来的温柔的夜色。他们俩睡在一起,却爱不到一起。

“文涛,一定是文涛回来了!”玉华吃过晚餐,对着满屋子的寂寞发呆时,听见门外一声敲门响,惊喜地向门口跑去,跑步的动作比门的热情还要响。

玉华跑到门口,摆弄自己的衣服(其实没什么好摆弄的),褶皱的部分拉直,黑色的部分揪起藏住。玉华跑到门口,又立住,难道文涛没带上自家的钥匙?

“文涛?”玉华半试探半呼唤。

“是我。”门外好一阵响动,玉华的心一阵很揪,出来的是个男人的声音,比文涛多了分低沉。

“哦。”玉华的声音没有出去,卡在了喉咙里很快便一沉到底。

玉华跟前的门,不知怎的吱扭一声就开了,玉华看见自己的手在门上扣住,顺势滑了下去,把门栓提了起来,左右一捣鼓门就乖乖听话,自动解除危机状态,表示欢迎。

“涛。回来了。”按照小说的情节,写到此处,玉华其实想说:文涛,你可回来了(我想你想得要哭啊)!应该再配上一个动作:玉华上前一步,狠狠捶着文涛的胸膛。意思是:你个死鬼(或者唤作“负心汉”“薄情郎”,古典小说里都这么写),死到哪儿去了?这些话、这些动作,玉华只是想想便算了,光是想想就让玉华过了一把瘾。可玉华万万做不出来。

门外的男人站得笔直,手上提着个包,束着把伞,玉华一开门他便进了来,把门外的寒意和玉华唤他时的暖意全都搁在身后、扔到门外。

“嗯,回来了。”文涛只顾走路。

文涛一味向前,玉华只好用身子在追,眼睛在赶,嘴巴不依不饶:“涛,在外面出差还好吗?剧本、演出什么的可还顺利?”玉华说完,在文涛面前立住,意思是,你该就地站住、就地回答我。

文涛把包往沙发上一搁,就势坐了下来,腿脚伸直后又弯曲,几次就该弯该直和自己过不去,最后把双腿竖成两根柱子。头这时抬起,眼睛追到了玉华,意思是:过来坐。把人们羡慕得要死的这两口子之间有种神秘的电波,只用一个眼神、一个微笑、一个表情便完成了语言上的交流、心灵上的沟通。玉华往沙发这边挪动身子。眼睛还留在文涛身上,走得还是舞者的步子。

“玉华,这次到外地出差,我觉得还是很有成果、很有收获的。”玉华走近时,文涛的笑先飞了过来,文涛难得肯和她聊(虽然说话的口吻完全一副汇报的口气),现在还笑,真算是赏光有福了。文涛的调子欢快,难为他大提琴的嗓子了,“哦?”玉华笑笑。“这次,我去外地,你猜我见到了谁?”文涛的声音里出来一个想和你玩捉迷藏的小男孩。

“哦?谁?”玉华的话经过精简、省略,毫无横生的枝节。

文涛笑笑,笑得三分傻七分呆,下面的话也就在这样的笑里长出,玉华光注意文涛挂在嘴边的笑、铺满整张脸的笑,只听见几个词。好在借那几个词,就足以把文涛的外地之行给勾勒出来,至少有好几个版本。

文涛笑时,嘴里不时嘟囔:……小吴……车站……聚会……一鸣……做东……劝酒……哈哈哈……玉华小时手巧、长大心巧。小时过年,剪纸、布置窗花、打扫庭院总是她包的活计,几张无用的旧报纸,剪裁、拼接就成了花俏花样。大了呢,爱读小说,根据几个人物的活动范围、空间转移、心态变化,硬是把前后情节串联起来,书籍缺页倒页了也难不倒她。从这个角度看,玉华是一个没有作品的作家。玉华俯身在沙发上坐下,离文涛好几尺,一边欣赏文涛的笑,一边把文涛的外地之行给设计一番、排演几遍。

文涛一边笑,一边说,话说出一半,藏进去一半。

那天,文涛早早起来,没有惊动身边的玉华,梳洗完毕,提着个包,便往火车站赶,在路上碰见了小吴,或者是在车上偶然遇见。文涛一抬头,见到坐在不远处的小吴。文涛招呼一声,笑笑。小吴也就招呼了一声,既是同事,又是友人,相互问候也是在所难免。至于一鸣,该在何时出场?玉华得费些思量。一鸣与小吴同行?还是文涛在跑剧团的时候恰好遇见?好在一鸣在这场相遇的剧里只是个配角,虽然聚会上劝酒、劝吃时多了几场戏。

“嗯,是的。”玉华边在脑子里排练,一边和文涛应答。

“文涛,我去给你热热饭吧。”玉华站起身,像是忘记了什么。玉华对吃不怎么挑剔、甚至可以说是不讲究,可和文涛交谈三句话都离不开吃。“文涛,今晚你想吃点什么?”“涛,我去给你热热饭吧。”“文涛,妈最近教会我一个新菜式,我做给你吃可好?”对玉华而言,吃其实内涵深刻,菜食里包含的可不只是色、香、味,玉华的贴心、爱意、多情全都是美妙的佐料、调味品,随着小火慢煲、大火熬煮,一点点渗透进去,再一点点供给文涛身子的营养。玉华喜欢吃菜,也喜欢看文涛吃菜,且后者被玉华偷偷培养成习惯。文涛有时夹着鱼香肉丝送到嘴边,看见菜上还附着玉华的眼睛,不慌不忙地用手使劲拂拂,过后眯着个眼,笑笑:“玉华,你做什么呢?看我吃菜?”最后一个词说得三分斥责、七分俏皮。玉华先是一愣,接着感觉眼光被拦截,“啊”了一声,最后失神地抬起头来,把文涛整个装进眼里,才出来声“没有哇”。

“好的。”文涛略坐直,捋捋衣服,背往沙发上靠紧,嘴上顺带了句“麻烦你了,玉华”。

玉华没有答应,许是没有听见。她转身去了厨房。拿碗。热饭。热菜。玉华的动作和母亲一般娴熟,同样到位。每次玉华回家,都赶上家里开饭的时候,都赶上姐姐姐夫正好也在。母亲说自己去厨房里端菜上饭,玉华总要小步跟去,像个偷窥大人秘密的孩子。母亲笑着说不用了,你和你姐姐姐夫一块儿聊聊,这么些事,我老太婆一个人还应付不过来?我哪有多老?!玉华笑笑,母亲哪儿学来的“老太婆”?玉华摇摇头,就是不肯。母亲拗不过她,用手指抠抠她的脑袋,随你便,小东西。

母亲总是一副慈爱的模样,慈爱全给了她这个家里的小夭,三个孩子里她唯一的“小东西”。姐姐有时都眉毛直扬,酸话坛子砸得稀碎:“妈,瞧你对小妹多好。你也太偏心了。你看每次回家都给小妹做好吃的。又是鱼又是肉的。我呢,全是沾了她的光。小妹,你说是不是?”姐姐要么不说,要说就是自己的主场,话题什么的全攥在手里,管你受用不受用。

“才没有。”玉华笑笑,半是得意、半是辩解,顺便也感谢姐姐的嫉妒,被人嫉妒是一种幸福,至少证明你存在于在被他人视为幸福的生活中。玉华不得不承认这是条真理。玉华没有意识到:这个真理将在她以后的日子被反复提及、运用。当她需要这真理来进行结论的推演时,总会想起姐姐的那番话。

“真没有,姐姐。每次明明是你先回家,我后回家。要说沾光,该说是我沾你的光才对。妈偏心。姐姐来就做好的。”玉华笑笑,看看姐姐,又看看母亲,视线来回转换,把她们俩的笑全都纳了进来,一个一个重叠着。视线再一偏转,玉华捕捉到她们俩的眼里——自己嘴边的笑。

母亲笑笑,姐妹俩打趣来打趣去,最终的靶子都是她这个妈:“妈偏心。”“妈给姐姐做好吃的。心长偏了!”“妈就偏心小妹,我不依!”反正妈只有一颗心,姐妹俩爱咋办咋办,爱咋分咋分。

玉华进了厨房,一边反复拨弄,一边和外面的文涛对话。“文涛,饿得厉害吗?要是饿得厉害,我先热些饭给你垫垫肚子?”“还好。”“真的?”“嗯。”“那你稍等一会会儿,我很快就好。”“好的。”……玉华生起火,把饭菜热热,再烧点水给文涛洗脚,真做起来倒觉着事情又多又琐碎。等玉华从厨房里时,文涛已躺在了沙发上,随着他均匀的呼吸,是一起一伏的平坦的腹腔。玉华把饭菜又搁到厨房灶上热,来到客厅,坐在离沙发不远的地方(反复挑选过的位置),眼睛准确击中文涛身上,便陷了进去。玉华听见呼吸,分不清是文涛的呼吸,还是自己的。频率适中,节奏轻盈,一进一出都踩着音乐上的点。玉华笑了起来,感受到一种偷窥的小心和快感,也感受到一种记忆的补充和回味。自己以前从来没有如此细致观察过文涛,文涛也从来没有离自己很近(丈夫丈夫,一丈之内才为夫),两个人若即若离,没有姐姐说的那种男女交心合一的“大道”。即使是在自己的新婚之夜,也是羞涩愧怍、紧张不安的。关于那一夜的印象,玉华总是在暗暗查找、偷偷补全。

据说那是一个冬日的夜晚。冬季,夜比平时长些,那份新婚的温柔、神秘便也比紧张、暧昧持续得长些。玉华、文涛一身绿军装,上衣的左上口袋上别着枚小红花。那一小抹的铺张奢侈,是那个时代难得的彩。算是在奖赏这对革命情侣。革命是血色浪漫,因而小红花也是浪漫的。玉华对于浪漫的想象有点落后,还是旧式才子佳人小说里的模式。还是古典的东方情调。可怜玉华就是不厌。

玉华的想象中,婚姻应该是这样的:

她是一条美人鱼。

她是在镜子里看见的。镜子里有一只小人鱼,一只长人鱼。小人鱼一身正红,鲜艳夺目,像把颜料直接穿在身上,或者说那份鲜艳从她身体中透出芽长出叶的。长人鱼在她身后,拖着腮,眼睛、嘴巴都在笑:哎呀,这是我的女儿吗?怎么这么漂亮啊?

小人鱼笑笑,玉华也笑笑。玉华抿抿嘴巴,小人鱼也把嘴巴湿湿。玉华从镜子旁站起,小人鱼也消失了。玉华和小人鱼一块儿转向身后的长人鱼。

“妈,我怎么不是你的女儿了?”,玉华笑笑,脸上安排出微怒、认真的样子,其实她想说的是:谁叫我有一个这么漂亮的妈呢?

长人鱼也笑笑,从口袋中取出一块帕子,把帕子从边角撕开,像启开一个尘封的秘密,一点一点。帕子很干净,上面绣着些花样。长人鱼一边启开隐秘,一边抬头看看玉华,两个人干脆对上了无声的话。玉华,这个东西可是很宝贝的,我轻易不拿出来的。哦。这是你外婆在妈结婚的时候,亲手送给妈的,她告诉妈:要好好保存,不到特殊时候不得随便卖掉。妈现在呢,就给你。说时,长人鱼揉揉眼睛,许是泪在和她打仗吧。玉华点点头。嗯。玉华,你向妈保证,你一定会好好保存它。玉华心里在笑,嘴巴却闭得好紧。紧了一会儿又松开,一下子冲了出去,把玉华的话也一齐带出,我发誓。我以伟大领袖******发誓。我以伟大的共产主义事业发誓。玉华的眼睛把长人鱼的眼睛紧紧锁住,就差要把自己眼睛里的真诚、良善给输送进去。玉华一股脑的说,其实说的什么,她自己倒不清楚。这样最好,说完就忘,说完便不当真,对谁都好。

玉华记不得长人鱼后来说了无声的话了。那时,有人在屋外唤道,他家的,玉华妈。(这个称呼别见怪,母亲的称呼要么是依赖父亲,叫做张三家的;要么依赖儿女,被唤成他李四妈。可不,多少母亲受用着呢。)长人鱼把帕子和帕子里的玉一块儿交到玉华手里。像是在托孤,又像是在甩手。这个叫玉华的女人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玉了。玉华笑笑,母亲们的箱子底下,总能拾掇出一两样宝贝。

这是玉华想象中的旧式婚姻模式。玉华不喜欢女儿出嫁,母亲哭哭啼啼的样子。但母亲总要哭一哭,哭自己再没有一个贴心的棉袄,哭自己养大她十几年的心血,也哭几十年忸怩不安的自己,最后哭现在的自己。母亲们总是把一桩好事搅成不好不坏的状态。无论有心还是无意。

玉华干脆把中间的一切全都省略,一次性跳到现在,又跳回洞房。

洞房。又是一个东方词汇。以洞为居,有种原始的蛮荒,不被理解,却也极度浪漫(玉华有时候也会想起柏拉图的“洞穴”比喻)。天地为证,日月做媒,二人间恩爱到老,而非一夜欢好。按照古典的法则,玉华那时应该坐在床上,头上覆着红色鸳鸯盖头,手里揪着自己的裙摆,折成个解不开的结,或者干脆扭成一团来回绕。新婚的嫁娘,最好还没见过未来的夫婿(玉华这一点可不依),在等待未知的婚姻,步入未知的婚姻,步入未知的将来。玉华还在揪着衣服角的时候,男人的步子踩了进来,一声一声,踩着玉华呼吸的节奏。玉华一时间喘得厉害。好像那呼吸也不是玉华的,因为迅疾,因为短促,因为沉重。玉华的眼睛下垂,眼睑一片淡紫。她告诉自己,不要怕,玉华,这个男人,是要和你过一辈子的男人,是你的爱人。他会好好地待你。玉华就把自己的未来在嘴上托付。

男人的步子带着男人的身子走了来,走进玉华的红盖头可以看见的安全区域。男人穿着一双深色靴子,走起路来左一晃右一晃,喝醉酒的样子。男人的脚在那左右的权衡摇摆中,还是找对了方向,朝着玉华走来,步子也迈得大了些,好像闻着了玉华,这一坛子美酒的滋味。

停,暂停。想到这儿就得停,把持住。玉华摇摇头,直接转到对自己新婚的回忆上,那旧式的且搁到一边。

适度的黑色是最美的颜色,也是永远的时尚。但有些人不知道,比如文涛,比如玉华,比如雅丽,比如他们那个时代的人。那是个大时代,大到你那时候难以理解,今天更别想接近,大到你始终怀疑、时常恐惧、偶尔敬畏。这也难怪,在“大”的面前,人们只能崇拜,只能瞻仰,只能服从。尤其玉华他们,一生下来,便生活在伟大的阴影之中。伟大人物与你生活似乎毫无关系,但你时时刻刻可以感受到他(或她)存在于你的生活之中。你抬抬头,那东方升起的太阳也是那隐藏的伟大赋予你的。换做西方人,该称这是“上帝与你同在”或“Godblessyou”。那么,玉华他们倒可以说:“伟大与我们同在,高尚与我们同在!”

在以后的日子里,玉华或许会感念那份单纯,那份质朴,特别是在她与吴淑珍(我)结实、随后相互进行密集的书信往来之后。她更真切地感受到了那在温情的爱情下覆盖着的冷漠、冷血,比异乡人更冷的无爱的婚姻。

不过那是后话,新婚那天的玉华可顾不上。玉华赶不及、跟不上、想不通的事多了去。在文涛求婚之前,她顾不上对文涛所谓的爱进行纯度检查。在文涛求婚之后,她也顾不上细细思考哥哥阻止劝导的意见。在文涛结婚后时常去外地出差的时候,她也顾不上对他公文包的搜检。

过去的全都让她过去。玉华索性什么都不想了,自己不想的话,就当什么都不曾发生过好了。

玉华晚上推推文涛,动作很轻,像发情的猫咪在伸展自己的爪。

“玉华?”文涛在问,好像要确认玉华似的。

“嗯。涛。”

“怎么了?”文涛的话和眼睛一般惺忪。

“我想要了。”玉华笑笑,笑得腼腆。

“啊?”文涛的声音升起来,“不早了,睡吧。”文涛翻过身,不理她。

后来呢,没有后来了。文涛第二天又到外地出差,负责文工团的公演了。

玉华呢?

玉华好好的呀。

同类推荐
  • 若你肯待毛毛虫变蝴蝶

    若你肯待毛毛虫变蝴蝶

    沈小叶做梦也没有想到,恋爱了六年的白马竟牵起别人的手走进了婚姻的殿堂。她“被失恋”了,可连对方是何方妖孽都无从知道,到底对方有着怎样的道行,竟轻而易举的阻了她爱情修仙的路,害她差点误入魔道。还好另一匹白马的及时救驾......且看沈小叶怎样破茧成蝶.
  • 小小猪的春天

    小小猪的春天

    拥有女强人妈妈、才华洋溢的剧作家大姊、大明星美女二姊,朱家小妹朱嬗芝即使再如何被家人疼宠,也难免因自己的平凡而自卑──论成就,她只是二姊的小助理;论外型,绰号小猪的她像不起眼的小土豆。但她生平无大志,不期待来个大变身,只希望小小减肥成功参加同学会!
  • 猛妻柔情

    猛妻柔情

    她,堂堂跆拳道黑段级别,却被人抢了干粮,并且还不知道对方是谁?这让她如何面对红本本的另一方某总参大人……虽然是帮忙结婚,但也不能对不起“军嫂”二字啊!他奶奶滴!找出这个这个恶魔,定将他活剐了。
  • 愿意为你等待

    愿意为你等待

    啥?去学校读书?好吧,谁叫这是条件呢?啥?小梅儿和贵妃都来?哈哈,以后的日子就好玩了。啊龙帮蓝龙继承莫俊宇,呃还是我的未婚夫呢,这……这不就更好玩了!哈哈,你可要加油了,想要站在我的身边你就要给我强起来。嗯嗯?继承人成了继承候选人?继承人挑战开始?帮不帮?幻佩静:看看咯,好玩就插脚呗。夕白梅:对,有好玩的当然要有我们的份,要不然这日子就不好过了。林巧妃:嗯嗯,赞成,终于有好玩的事做了。【情节虚构,请勿模仿】
  • 重生之名门千金

    重生之名门千金

    她,制药集团的大小姐。某日,父亲失踪,股票暴跌,黑客入侵。一向百般殷勤的未婚夫,竟趁机夺下公司。谁想再醒来却回到了二年前,既然上苍要让她重活一回,那么,这次的结局,该由她来决定!
热门推荐
  • 天行

    天行

    号称“北辰骑神”的天才玩家以自创的“牧马冲锋流”战术击败了国服第一弓手北冥雪,被誉为天纵战榜第一骑士的他,却受到小人排挤,最终离开了效力已久的银狐俱乐部。是沉沦,还是再次崛起?恰逢其时,月恒集团第四款游戏“天行”正式上线,虚拟世界再起风云!
  • 停下来等等你

    停下来等等你

    工薪阶层的三口之家,有事业心想拼搏的妈妈,安于现状身体不好的爸爸,古灵精怪的女儿,在矛盾之后,重新认识到家的意义,彼此相互理解的故事。
  • 黑道千金的男人们

    黑道千金的男人们

    什么?儿子要变大明星?还当众对她表白?儿子,你这样是不对的,妈给你好好讲讲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三哥压倒她?最后居然要那啥啥?三哥,你这样也是不对的!诶,她这边还没说完,那边前男友肿么又开始嚎叫了?男人……你们别太过分!
  • 妖神武帝

    妖神武帝

    苍穹之上,古绝尘悠然开口:我既生,万域谁敢称尊?声波过处,神伏、魔诛、万道俱灭。
  • 新手的第一本书

    新手的第一本书

    作者新手,随便看,如有错误,请多指出,谢谢
  • 唯独你,你什么都不要

    唯独你,你什么都不要

    失去四年的感情。我等了他四年他回来了在和好还会认真么。他还会对我认真么?这时一篇幻想型小说,这时我所想得到的。可是我会得到她吗?那位夏紫涵,我是按照我喜欢的人的外貌性格描绘的。林默这一角色是按照我的性格外貌描绘的。痴情的林默,可爱的夏紫涵,恶毒的束敏,还有那为女神级别的双胞胎姐姐张琰和张语。那天真无邪的双胞胎妹妹鲁静茱和鲁静萸。还有那最后被逼反抗家人的鲁静萱。藏獒郑宗乐,长脸陆正健,撒娇女孙雅倩,爱面子的张生荣,老班长陈颖,大长腿胡晓洁,可爱级别的筱雪,还有那些封建性的家长等。本书故事都是我在高中时期所遇到的事。80%都是原事,加上20%的改编。带来一个真正的高中生活的友情及爱情。
  • 休掉祸水玉帝

    休掉祸水玉帝

    【简介】一次意外,让一个女特警,莫名其妙的穿越了,不穿则以,一穿惊人,她成了三界最大的皇后,王母娘娘!可惜是个不受宠的王母娘娘.--------她的相公是三界最大的统领者,他有着迷死人的俊颜,不管是妖魔鬼怪还是神仙,只要是母的!只要看了他一眼,那么芳心必会沉沦.-------可她却不把他放在眼里,在一个月色高照的夜晚,她以血当笔,以裙角当白纸,赫然休掉了这个祸水相公.-------有一天她喜欢上了一个帅哥,谁知,那可恶的祸水相公突然跑出来百般阻挠.------某一天她终于爆发了,“我掉凯子关你屁事,你干嘛总是捣乱?”玉帝铁青了脸,单手托起她的下巴,深邃的眼神微眯“你是我的女人,你敢红杏出墙?”“靠,凭什么你可以养小三,而我却不可以?在说,你不要忘记了,我已经把你休了”玉帝一个皱眉,不解的吐出“我有同意吗?”
  • 妖欲逆天

    妖欲逆天

    山林小妖偶得大神传承,看丁隐如何从山林小妖成长为逆天妖神
  • 陀罗尼集经

    陀罗尼集经

    本书为公版书,为不受著作权法限制的作家、艺术家及其它人士发布的作品,供广大读者阅读交流。
  • 主宰一元

    主宰一元

    讲述的是一个名叫“白冥”的少年为了找寻她而闯荡人间,离开一元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