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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妈,我回来了。”

“妈,在家吗?”

“爸,妈在家吗?”

女人问话的声音。第一句听起来柔柔的,甜得软弱;回来似乎是一种候鸟般的宿命。第二句问的意思也是把探寻的意味尽可能说了个尽,声音往家里的各个角落里钻,厨房、卧室、客厅、书房都没能幸免,不在客厅就在卧室,不在卧室就在卫生间,是吧!家就这么大嘛!第三句是常见的家庭对话,找不到妈不要紧,管爸要妈呀(爸爸存在的方式之一是知道妈的存在,爸爸们是知道、习惯、享受并时刻保守这个秘密的)。

“在呢。”六十多岁男人的声音,声音低低的,在低空徘徊来徘徊去,调子沙哑、干枯、低沉、沧桑。你能想到什么合适的形容词尽管用上,感情色彩也可以一层一层刷上。

“你在哪儿呢?”女人继续问。

“妈?爸?”没得到答复的女人先用嘴问,后改用眼睛问。

“妈?”

女人的声音跟着左右找寻的眼睛、缓缓行进的身子慢慢寻了过来,因此这声音,也是有好几个转折,把对“哪儿”“爸”“妈”的探寻意味说了个尽。女人的身子直往前走,眼睛左右搜索,到处打探,声音却往各个方向跑,因此女人被分成了十几份,每份都不均匀。

“我在卧室呢。”男人的声音听起来好不耐烦,意思是,听声音也该知道是在卧室啊,你个傻瓜。难不成连这点本事也没有?

“哦,在家干嘛不开灯啊?”女人还在行走,话也在嘴里酿着,女人半是奇怪半是嗔怨。省电费也不带你这样省的。再说对眼睛也不好。万一把人摔倒了可怎么办。呸呸呸,大吉大利。就当我没说过(这么不吉利的话)!反正得不偿失。反正在家不开灯的坏处多了去了。反正不开灯就是不对。

“你自己开就是了。这点事也要问我。知道灯的开关在哪儿吧!?”男人的声音里,裹着一丝恼怒。轻易听不出来。不时有小狗的低声浅吠,或者浅吟低唱做伴奏(究竟是什么性质,悦耳动听还是噪音,女人搞不清。反正人听不出来)。“乖,小志。别闹我。哈。”出来个十八岁青少年的声音,完全一副和恋人假闹掰真逗乐的口气。

“妈!你怎么了?!”女人扯着嗓子叫唤。“爸!快来!”快来,救火,快!快!快!“爸!”一声长啸,撕心裂肺。

“怎么了呀?”男人的声音,不知道他是没听清楚还是故意装糊涂。也听不出他的声音是镇定还是冷漠。

“妈在厨房里,她想要自杀。妈啊!”女人的声音近乎沙哑。不知是边哭边说还是边说边哭。反正是一心两用抽不开身,两头都忙,都没弄好;呼救和感叹混杂在一块。“爸!”喊妈喊爸这时都顾不上,喊哪个都随意。喊妈没人答应,喊爸爸不理睬。婷婷完全一个被父母双亲抛弃的幼童,无助至极也悲惨至极。

“哦。”男人答应了一声,再没有任何动静。只听见卧室里小狗沙沙嗷嗷的叫唤。

“爸,你在哪?来了没?”女人急的直叫唤。我一个女人家女儿家的,在这种情况下早就六神无主,哪里能做得了谁的主,你个大老爷们还不快来。

还是静悄悄没有动静。只有女人的心在扑通扑通乱跳打颤,身上的衣物也紧张得一起一伏。

“爸,你来了没?”女人的声音简直能把人捆了来。

“来了。”催什么催!男人好不耐烦,没好气,“小金巴,等回儿再来看你。要乖哈。”小金巴昂起脖子,善解人意地点点头。主人,主人,有人找你,你先忙去吧。我先自己玩就是。小狗沙沙摇着尾巴走开。

男人带走带停地慢慢到了厨房。

男人摸索着往婷婷跟前走。

“爸。”婷婷用话给男人指方向。

“怎么了啊?”男人到了婷婷跟前,立住,问道。他的问是为了掌握主动权。这声问可不是表示关切,只是警察例行公事的询问,你可千万别误会。

“你看,妈想弄煤气自杀来着。妈!?”女儿婷婷早已是个泪人,说话时还是抽抽搭搭的。边说边指着煤气罐。那个罪魁祸首。看见没?!它什么事都干。就是不干好事。火,祸!

“哦。”我晓得了。还有呢?不会这么点事吧?

“还有,妈想拿刀子自杀。”女儿摸摸母亲玉华的手臂,在上面摸过来,摸过去,展示着:玉华的手臂虽然清瘦,但还是白亮光洁,像块温润的玉。谁能忍心在上面划上痕迹?白璧怎可微瑕?

“啊。”花样还真多。这都死不了,真有你的。

男人的“啊”和先前的不反应都被女儿解读成了:因为事发突然,爸爸我也维持不住往日里的镇定气质了。

“嗯。我们赶紧把妈送到医院吧,爸。”女儿在关键时候还是理智的,尽管伤心惊惧的厉害,尽管是逼出来的理性,尽管叫妈喊爸的谁也没答应谁也没辙。女儿看了看此刻躺在她的怀里半昏迷半清醒的母亲,心疼的厉害。恨不得替母亲受那份罪过。换了是玉华,只怕也会如此。据说,后来有人管这叫“雌性动物的本能”。

“不忙。”男人的声音说淡定可以,说冷漠也可以。随你怎么想、怎么猜、怎么理解。谁叫汉语太博大太精深。

“啊?什么?”女儿怕自己是听错了。不忙,这时候不忙该什么时候忙?待母亲死后料理后事忙?后一句女儿想了想,吞到了肚子里。

“不忙。”男人重复刚才的话,语调也一模一样,性质是不是一样,女儿猜不出来。

“什么!”女儿声音厉害了起来。

“爸,你说什么?”女儿给他一个辩解的机会。

……

婷婷什么听不进去。婷婷只听见玉华不时的轻微呻吟,只听见玉华抿着的嘴不时的嘟囔,只听见玉华用心和她进行的秘密交流:婷婷,妈没事,不要担心妈了。妈,您说什么,都这么危险紧急了,我怎么可能不担心呢。(婷婷竭力压制住想痛骂母亲玉华的念头。骂得越狠,自责越深。不骂呢,反倒是独自承担那伤痕)婷婷在后来的日子里,常常回想到这一幕恐怖的场景,常常为母亲玉华担忧,更为父亲文涛伤心。父亲那一句“不忙”,叫婷婷难以释怀。婷婷没有听见文涛的下一句“不忙,人不能轻易扶起,要先好好检查一番。”文涛究竟有没有说,其实谁也不知道。

“我的儿,我不去医院。不去啊。”男人还想说些什么,传来一个微弱的、熟悉的声音,那是——母亲玉华。

女儿低下头,望着努力睁开眼睛的母亲,苦涩的笑铺了一脸,笑得惊心动魄。妈,都什么时候了您还说胡话。知道我们有多着急吗?还敢说不去医院,现在不是你任性的时候了。性命关天。

“妈,乖。去医院啊。去了就好了,啊。”想责怪母亲的话一说出口就变味,就成了关怀,成了哄。女儿苦涩地笑笑,和玉华以前面对她时的苦笑一般,从里苦到外。万一母亲玉华真倔起来谁也拗不过她那就不好办了。

“不去。”母亲在她的怀里慢慢扭动着身体。像是打算起来跟她好好理论一番,又像是在费心调整个好姿势躺得舒服些。“不去。”一个“不去”倒有可能是闹闹,两个“不去”,是真要跟你倔起来、硬杠上。

“去。”婷婷坚持。

“不去。”玉华翻过去,表示嫌恶。

“妈!”女儿眉毛一紧,话猛地往外一飞。婷婷一旦不知道该拿母亲怎么办的时候,就先来一声“妈”贴心的叫唤,从小到大,一直如此。一声“妈”把什么都软化了,管你是太妃糖还是咖啡豆。小小的人儿,还不会说话来着,饿了竟小狼般嚎一声“妈”,把玉华都吓坏了,也乐坏了。或许是玉华记错了,婷婷叫的可能是“啊”,鼻腔共鸣的作用便出来个“妈”。只要婷婷一叫,玉华就立马解开衣裳(当然是没人的时候),贡献出自己左边白色的乳房,给她把奶。婷婷倒也不客气,眼睛一追到,一看见就扑上来,两手抓稳拽好****,嘴刷地就上去了,使劲地嘬着啃着。不咬下来不罢休。玉华一阵酸痛,一阵快乐,啊哈啊哈心里暗暗直叫,自己都把自己搞晕了,弄不清到底是什么感觉。每次回忆到这儿的时候什么感觉都忘了。玉华喜欢婷婷,也喜欢给婷婷把奶。每次给婷婷把奶时,玉华都不经意、或偷偷留意、有时也故意注视起自己的两只白色的乳房来。第一次把奶时看见是无意(那时还有一阵短暂的惊惶,像是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虽然是自己的所有物。要怪就怪那时候没有产权所有权的概念吧),再而再三是有心。玉华存的什么心,玉华自己也不知道。那两座长在白色的平滑身体上的褐色丘陵或山峰——乳峰。这个词真好。玉华常常感叹道。玉华白色的乳房上一圈细小的绒毛,平时就默默收束着,不扰民也不自扰。一给婷婷把奶就兴奋地张扬,数倍扩张。像海底游曳的水草。每当海水涌起时便快乐地四处招摇。玉华很少看自己的身体,只有在给婷婷把奶时,才会对自己细致起来。人们说玉华嫁给文涛后粗惯了。不过细起来也没用,长得再好再精致也架不住没人看。摆在橱窗里的模特从来比真人寂寞。

玉华看着眼前叫唤的大宝贝婷婷,慢慢睁开眼睛,好让婷婷的面貌、表情、神态一点点地渗进去。玉华看得很不真切,眼前只有个模糊的影像在时刻闪着,隐着,现着,灭着。婷婷挂着泪珠,泪水从高处的眼睛发源,一路向下高歌猛进,冲荡出两条沟渠。沟渠里隐约还可以看见水的影子,在一闪一闪,活像细小的水晶。

“婷婷,不哭啊。”玉华看着婷婷,倒安慰起婷婷来。就差要伸手过去给小女儿擦眼泪了。

“妈。”婷婷泪水早就止住了。攥着玉华的手老紧,生怕一张开就再也牵不到她的手。

男人在一旁看着母女俩飙泪的好戏,就差要鼓掌了。感人的场景虽然老套,但演得真诚,情感投射很到位,还是值得一观的。

“妈,你干嘛要这样?”婷婷看妈妈的眼睛一张一合,一张一合,最后确定了要张开。黑色的瞳仁也慢慢吸纳自己帮她轻轻抚弄头发的样子。那模样越来越清晰,直到母亲玉华的眼睛里的自己要张口说话了,婷婷才不解地问道,母亲玉华这时候是有能力、有气力回答的。

“没事的。”玉华就是不肯正面回答婷婷的问题。她回答不回答都不打紧,婷婷自己心里早就有了答案。玉华伸出左手,递过去,想要摸摸婷婷的头。但没有力气递过去,只好垂下来。玉华的眼神还留在女儿婷婷脸上,眼睛里内容丰富,是在告诉她:不要紧了,女儿;还有,对不起,小家长。手和嘴巴难以表达出来的东西,就劳烦眼睛一趟。眼睛看得远,看得也深刻,一个眼神就钻入你的脑髓,好深好深。一个眼神就能让你永远记住恩人的面孔,也能让你死也不忘仇人的模样。眼睛有神!

婷婷接过母亲玉华的手,一把攥在自己的手里,那双手温度正常,一双普通女人的手,怎么就敢去做常人不敢做的事呢?怎么就敢拧开煤气罐的出气口?怎么就敢拿刀子试图划开自己的皮肤?女人的皮肤是世界上最珍奇最美丽最宝贝的事物,任何企图破坏这种美的行为在婷婷看来都是不可饶恕的。若是自己所为,更该受到诅咒。

玉华就该受到诅咒。

但是又有谁忍心诅咒她?她自己就是个不幸者,应该受到保佑的善者。女权主义者或许不屑婷婷不敢和家庭决裂。但是就婷婷而言,她没那个勇气,只是也只能叫一声“妈”。一声“妈”后,什么问题都既往不咎,什么问题都比不上合家团圆。一声“妈”让玉华心碎,也让婷婷心碎。

“妈。”婷婷的眼睛比嘴巴还急,眨个不停。意思是:妈,怎么可能没事!婷婷使劲地摇头,拨浪鼓一样。你错了,妈。当我还像小时候一样好骗吗?!婷婷托出双手不停地揉搓着母亲玉华的手,就像冬天天寒时候母亲玉华一刻不停地揉搓、啃咬自己肥肥的小手一样。一样的动作,一样的神情,一样的小心,也一样的温情。

“妈真的没事。”玉华笑了,亏她还笑得出来,婷婷早就哭了好几遭呛了好几回。婷婷爱哭的样子还是和小时候一样。你要是心疼婷婷此刻便笑不出来。可见你根本不心疼我,婷婷。玉华笑笑,轻轻“啊”了一声。

“妈。”婷婷轻声唤道,想要说些什么。“怎么了吗?”婷婷握着母亲玉华的手,“哪儿痛吗?”这声音很是低沉,与先前和玉华斗嘴的轻佻、痛斥玉华的正义语调全部相同,是进行曲中预示着即将进入下一篇章的信号。男人看着婷婷。婷婷也恰好回头看看他。婷婷虽然只是喊“妈”,但是,有妈就少不了爸。他这个“爸”此刻也逃不了这场审判。

“哎。手有点疼!不过现在没事了,只是有点麻。”玉华不好意思地笑笑,把手从婷婷的手里抽开,婷婷的手攥地好紧,劲儿还真大。婷婷抱歉似的把手收回,撑着地,古怪难受的动作,然后把眼睛钉向站着的男人。玉华抓住了婷婷眼睛的闪躲,余光里也全是男人愣着的面孔,玉华在心里“嗨”了一声,只怕不好。玉华素来很少和这个男人说话,莫非她是要玉华和他来一次谈天?一次剖白?一次掏心掏肺?一次怎样的可能?

“妈。你和我爸离婚,好不好?”婷婷说到“爸”时,把话掐断,眼睛望望玉华,像在征求玉华同意似的,玉华不做声,她权当玉华是默许,才说出了“离婚”。“离婚”一词,婷婷说的口气淡淡的,没有任何感情色彩。不会让你联想到离婚之后有财产分割、房屋分配、儿女归属的诸多问题。就是谈及离婚和婚姻本身。过不下去干脆离了好,对你对他都好。没有爱情的婚姻没有存在的必要。婷婷说完,看了看一直在身后看好戏的男人,发现男人也在看她,眼神快速略过,不敢在他的身上停留太久,怕黏住了收不回。婷婷把头慢慢低了下来,再看看母亲玉华,意思是:请一定要照我说的去做。我好不容易才把你们俩叫来一块儿了,趁这个机会你们俩好好谈谈,从前的许多事干脆都不计较了,现在分吧,分。分也分得干净彻底些才好。“好不好,妈?爸?”

玉华的眼睛呼地一下合上。不,不,不。玉华在以后的记忆中,最后悔、最高兴的都是这个时候,她不愿意两口子竟然在女儿的作用下分崩离析,但是她也不愿就这么一直维持这份窝囊的婚姻。她盘算的是两口子因为婷婷的缘故,走路走到一起,交心交到一处。她似乎从来没有想到自己可以因为爱情是不幸福的,而抛弃婚姻的。

男人把手从口袋里掏出,打了个哈欠,慢慢走上前:到了我该上场的时候了吗?啊?女——儿?

……

“妈,你先说吧。”婷婷看他们俩都不言语。好,机不可失。都不说,那我就来一个一个指定,谁也别想溜。别怪我。你们逼的。说了你们今天或许会不好受,但也远比以后继续受罪来得强。你们以后会谢我的。婷婷抬起头,一副真理在我手牺牲也不怕的气焰。

玉华看着婷婷,眼睛里写满了惊讶和不满:你这个小家伙怎么整天蹿腾着我和你爸离婚,安得什么心?!玉华恼虽恼,架不住此刻婷婷满脸的正经和威严。恼的脸色不敢声张。玉华想,该怎么回答她才好呢?以前都是含混了事,今天她那么严肃地提出来,想蒙混过关怕是不容易。

玉华还在想着,便听见了谁在说:“我不想离婚。婷婷。”声音柔柔的,好熟悉,那是——是你,大妹子!?你在哪儿?玉华四处张望着。婷婷和男人便随着她的视线的切换而来来去去。玉华才追到了大衣柜上镜子里的大妹子。灰白色的头发让谁一看就知道步入老年。眼角的皱纹树皮一般层层积累。这是一个老年版的杨玉华。

大妹子你瞎说什么?

你闯祸了你知道不知道。

玉华低着头。小姐妹犯的错误她得承担着。谁叫他们俩是一个娘胎里出来的呢。低着头便表示她愿意承担一切过失。低头,是玉华的标准动作,据此,你可以在十几步外就可以将玉华从人群里分辨出。

“妈。”婷婷声音很急,一下子窜出嗓子。她没想到母亲玉华还是不肯分,“好吧,妈也算表态了。那爸你呢,你是什么意思?”婷婷没有转过去看身后的男人。原因是婷婷不敢让自己的眼神和他来个正面交锋、你来我往。还有,在婷婷看来,他也配不上她正面看着、正面对答。只要声音转过去就行。只要他听得清就行。

“我。”男人好像才意识到自己原来也属于这场好戏之中,诧异多过惊喜。意料之外,不知是喜是悲?男人没想到的事还多着呢。比如,他是玉华人生悲喜剧的男一号,是另一个爱情故事里永远没得到真爱的可怜人,是老套的负心汉弃苦妻女中人人喊打的薄情郎,是女儿不幸人生的幕后导演,是主动隐藏也被隐藏的少数派。要演上这么多角色,换谁估计都累够呛,好在男人现在当然不知道自己的演员宿命。现在的他,只是一个被女儿叫来、或者说请来和女人离婚的男人。“我嘛,随便吧。”

“什么叫随便?”玉华在婷婷的怀里左右挣扎着,眼睛先一亮,再一黑,婷婷的声音原来也可以这么恶毒。

“就是随便你们的意思。”这么明白还不明白?!

“随便我们?”婷婷代玉华一起问,我们难道是一伙的?

“嗯。”这下你们明白了吧。

“怎么个随便法?”婷婷原来可以如此健谈。

“额,”男人受够了女人之间来来去去反复折腾盘问的好戏,说得这么明白了,你还要我怎样?“就是你们决定。”

“爸!”婷婷是嚎的还是吼的,玉华在以后的记忆中一直没有搞清楚这个问题,不过当时看来没有多大差别,婷婷脸庞向前凸起,嘴唇往后收缩,成一个圆。婷婷转过身来,那声“爸”便直接击到男人的胸口,再反射弹起窜进他的耳里。“你知道自己是个‘爸’吗?”

“啊?”什么多出个这么个孩子,男人始终想不通,尽管男人爱这个小家伙。婷婷又何尝能想得通。父母亲一个长住卧室,一个驻扎客厅。不恩爱,不缠绵。暗冲突,明对立。就不给你一个普通家庭低调寻常的温暖,偏偏给你冷暴力受。婷婷自己不是父母亲爱情的结晶,而是他们俩稀里糊涂给带到世上的。你教婷婷怎么想得通。想得通你们为什么生下她却不爱她不宠她?

“爸。求你了,好吗?和妈离婚吧。别再这样对妈了,也别再这样对我了,受不了了。真的,受不了了。再这样下去我会疯掉的。妈,她也会疯掉的!好不好?”婷婷的头埋得低低的,好让泪继续冲刷脸上的沟渠。声音慢慢浮了上来,越来越高。都听清了那就好。

玉华呆呆地看着婷婷,眼神在婷婷的脸上爬行探索了好一阵,才弄清:是我的女儿,没错。

“哦。”男人见过大阵仗、大世面,碰到这样的情况,暂时先不表态是目前最好的做法。

“女儿。”玉华轻轻唤道。婷婷把头摆正,好让母亲玉华好好看看她。她长大了。她懂得了父母亲之间这么多年究竟藏了些什么了。此刻,她可以随时把这些见得光的、见不得光的一个一个搁在白炽灯下。就看你们坦白的态度了。你们要不要活,要不要我活,全在你们自己。

玉华还想说些什么,手却被婷婷攥得老紧,疼痛感全部到手上聚会来了,嘴里没有多少。嘴里没有疼痛感,说出来的话也没有多少威力了。婷婷还在搓着母亲玉华的手,眼睛时而落在玉华身上,意思是:妈,你暂时什么都不必说了,先看爸的态度。啊。乖!

玉华把头转向男人,婷婷说的,该你了。

“哦。真的你非要我们离婚的话,那就离吧。”男人没什么表情。自然,离了婚,谁离了谁也不会过不下去。此刻也就无需过多表情。

“好的。”婷婷闭上眼睛。没出息啊,又流泪了。手不自觉掉了下来。

换玉华攥着婷婷的手了,玉华粗糙的双手在婷婷的衣襟上爬上爬下,过来过去。像一条蛇。婷婷就是不理会。

玉华改揪着婷婷的衣服了。婷婷挥苍蝇般拂去玉华的手。别闹。

玉华换掐婷婷的肉了。婷婷咬着牙,鼓着气,忍着泪让她掐个够。以后你会谢我的,妈。

“妈。”婷婷又说话了,玉华还在钻研着怎么掐她她才疼。

“哎。”什么事?玉华抬起头来,手还搁在婷婷的身上。活脱脱一条被人惊到的蛇,手直打颤。

婷婷把耳朵贴附在玉华耳畔,嘴唇微张,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像吐瓜子壳一样:“妈。爸,愿,意,和,你,离,婚,了。”

婷婷说的时候,玉华得一个字一个字的咂摸着,得细心地把婷婷口中的“你”转换成“我”来解读,还要把她的口气转化出来:愿意和我玉华离婚了。愿意和我玉华离婚了。愿意和我玉华离婚了!离婚!

脑子里的意思越来越清晰,玉华的眼睛里光却越来越昏暗。玉华整个人被掏空了一般,手呆在婷婷的衣上,死死抠住衣上的纽扣,像是在拽最后的稻草。

“哦。”玉华不知道该说什么,靠近婷婷,“真的?”听不出是喜悦还是伤心。后来玉华想起这个时刻,都想感谢婷婷,可是自己就是高兴不起来。

“嗯。”

男人望着玉华和婷婷,两个人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说开了悄悄话。女人之间永远有说不完的悄悄话。有时是嘴巴沟通,有时用眼睛交流。男人永远别想参与也参与不进去。好在他不感兴趣,也不在乎。自然也没有猜测她们谈话内容的必要和烦恼。

“什么时候的事?”玉华好容易精明了一次,我要证据你有吗?说那句话可有凭证?

“刚才,就是刚才,爸答应了。”婷婷的声音近乎欢歌、近乎笑语、近乎戏谑。婷婷想跳舞来庆祝、来揭穿。玉华又想以自己的间歇性失忆来蒙混过关,在婷婷那儿可没那么容易。至少不是每次都行得通。

“哦,是吗?”玉华若有所思。

“是。”婷婷笑着,妈,我们赢了。我赢了(如果你不愿我称呼“我们”的话)。

玉华也笑了,纯粹是因为婷婷笑了。

“妈,我扶您起来哈。”婷婷抽出一双手,搁在母亲玉华的腋下,待调整地差不多时,一用力将母亲扶起,就像她幼时学步时,每次摔跤玉华都会小心地将其扶起一样。还说上一番心疼的话。“妈,您瘦了。”

玉华笑笑。笑得很甜。她不知道婷婷说的时候话是酸酸的。

“妈,今晚上我给你和爸爸做顿饭。可好?”婷婷说完,回头看了看父亲林文涛,那个带她来这个世上的人。

“好。婷婷真好。”玉华笑的像个孩子。又看看文涛,另一个大孩子。孩子他爸,你倒是说句话呀。

“好,你做我也得了份清闲。”文涛照例不给你任何表情的明示和暗示,你猜不出他到底是什么心态。

“好。”玉华和婷婷相视一笑。

婷婷扶玉华一拐一拐地到客厅的沙发上坐下,“妈,好好休息一下,嗯,慢着,小心,慢点,别磕着碰着了。”玉华坐下,背靠着沙发,闭上了眼睛,这一天,发生的事情太多,她得在梦境里好好消化,好好清理一番,才好让伤口处在明天长出新的肌肤。

“爸,您也休息一下吧。”婷婷吩咐道,一声“爸”叫得那么淡漠,也真为难她练习了多少遍。

“没事,你忙你的去吧。”男人倒客气起来。

听这段小对话真让人误以为这是个人人羡慕的和乐家庭。其实也不尽然,至少这时候,这个屋里的人可以称为一个家庭。误会是某类小说的全部,误会也是文涛和玉华生活的全部。他们俩在错误的时间里,遇见了错误的人,做了错误的事,成为了错误的人。

“好。”婷婷转身去了厨房。

厨房不大,不过小十平方,摆上液化气罐、橱柜、搭个灶台基本上也就没什么富余的空间了,有时两个人在里面都抹不开身。接吻、交合什么的都不方便。不过,厨房虽油腥,却也适合调情(爱情本来就是种油腥。和尚戒色,色在某种程度上也属于荤腥,属于那种极端刺激的物质,耽扰沙弥集中注意力,耽扰其修行)。男人绕到女人身后,抱着她,手搭在她的围裙上,我来帮你吧。女人歪过头,可去看他也可以不看,不屑又怜爱地说,就你,不给我添乱就算我的福气啦。女人笑笑,男人也笑笑。男人说,你的嘴上是什么?让我看看。女人说,大概是刚才尝味道时留下来的调料末吧。男人好奇地说,是吗?眼睛带着身子上前去了。在女人的唇上蛇一般啮咬了一口。女人恼了,你干什么?怒的声音,却让幸福的语调带出幸福的眉梢。男人笑笑,舔舔嘴唇,舔舔手,挑刺地说,哎呀,有点咸了。女人笑着,恼他了,出去出去,厨房是女人的地盘,你们男人家只会添乱。看你,就是不听我的,一味捣乱。

不错,厨房是女人的天堂,却也是女人的地狱。这话是谁说的婷婷记不起来,管他谁说的呢,干脆安在父亲文涛身上,反正他真话假话好话坏话说了那么多,多一句也不算冤。文涛不冤,母亲玉华可够冤的。婷婷无法想象,她怎么就能够在这个十尺见方的空间里塑起自己的囚笼,将自己终身囚禁于此,自己判自己一个无期?在经历了诸多事件之后还缓期执行这份仲裁判决。然后,在这个无期中,母亲玉华将穷尽毕生,只求也只得了一份廉价的爱情,仅供自己在往后的回忆中咂摸、期许、品味。

换了婷婷,绝不会这样。

换了婷婷,男人只配得到一份离别前的晚餐。

晚餐吃不吃全在男人。

但是晚餐一定要丰盛,丰盛得就像玉华眼前这般。

“婷婷,都是你一个人做的?”玉华还没吃菜呢,先吃了一惊。眼睛和嘴巴都是一副吃惊的模样,都抢着睁开睁大。

“嗯。”婷婷望着母亲玉华,厉害吧。

“真厉害,我的婷婷。”玉华说着,翘起了大拇指。顺道回头看了看大勇,这孩子你也有份。军功章一人一半。别客气,文涛同志。

文涛同志笑笑。其实就是嘴角在左右撇撇而已,意思是:这一半的军功章,我不要全给你行不行。

“可以开吃了吗?”玉华望着婷婷,眼里写满了我好馋我好馋。

“当然可以了,妈。”婷婷边说边夹着一块红烧肉搁到母亲玉华的碗里,白花花的米饭上长出一层油腥。油腥在婷婷的记忆里,很少这样美。美得如此大方,如此妖艳。

文涛自顾自吃了起来。没发出一丝声音,好不文雅。

“真好看。”玉华看着婷婷,笑着说。

“是吗?”婷婷理理头发,今天没怎么打扮,哪里能好看啰?婷婷转向大勇,意思是:爸,我今天好看吗?

“真好看,就是不知道好不好吃。”玉华接着前一句。

“呀,妈,你说的是我烧的肉啊。”婷婷恍然大悟,还不如不悟呢。还以为你说我好看来着。想着便笑了起来。

“可不,你看,这红烧肉一看就很地道,颜色好看得很。”玉华继续品评,待吃后再给这道菜打分。

“嗯,还有呢?”婷婷起了兴趣。是真兴趣还是装出来的,玉华不在意。

“还有,就是你看,这红烧肉准是皮质脆嫩,嚼起来肯定爽口。”玉华还望着碗里那块红烧肉,分析既然开始了,干脆别停。

“嗯,再来呢?”婷婷得让母亲玉华的兴趣继续下去。

“再来嘛,就是,你看,”玉华说着,指着那块红烧肉,牵着婷婷的视线往上面领,看来是要准备教她大学问,突然间玉华却来了句,“得了,反正你也不懂。”还把手向外面一摆,意思是:朽木不可雕也。

“为什么?”我怎么就不懂了?

“没为什么。”跟你说没那个必要。

“妈。”婷婷爱怜的小崽子声都出来了。说嘛说嘛。

“哎。”听到崽子叫唤就答应是母亲玉华的本能。“说我是不会说的,但是我以后可以亲自教你。”玉华得意地笑笑。

“嗯,好吧。”婷婷的不甘心玉华听的出来。

“那,我开吃了。”玉华说着,便低下头,提起筷子,夹那块红烧肉,红烧肉有点滑,几次从筷子的夹逼逃脱出来,摔在白色的毯子上,弹得老高老高,玉华再接着夹。

婷婷望着母亲玉华,看她夹肉的样子,那专注的小眼睛,因充满期待而张扬起来的睫毛,还有夹肉夹不到的苦闷,都是那么可爱,真是个孩子,可爱的孩子。直让人想咬她一口。婷婷或许这时才真正理解了,母亲玉华为什么在父亲不想要孩子时始终不改的那份坚持。孩子是母亲的命。母亲可以什么都不信,但是不能不信丈夫,不信命。女人对自己爱的男人可以有一分柔情,两点母性,也可以没有。但没有孩子女人不成其为女人。

玉华一直想告诉婷婷,而没有告诉她的就是:婷婷,妈妈爱你。

婷婷此刻全部读出。

婷婷是从玉华的眼睛里读出的。

婷婷晚饭吃得很少,光顾着看母亲了。婷婷小时候看母亲很少,看父亲多。有人说,生个儿子,儿子会和父亲争夺那同一个女人(也是儿子,也是情人)。其实,生了女儿,女儿也会和母亲抢那同一个男人(也是女儿,也是情人)。女人之间的抢夺其实远比男人之间来得残酷,但因为干得漂亮,且不用流血,在保守内敛的英国人的眼里,估计也算得上是“光荣革命”该好好庆祝一番。女人通常是笑着抢那一个男人的,优雅且有风度。男人间抢赢的抢输的都板着个脸不笑,伤筋断骨流血破皮那是常有的事。文涛被两个女人明里抢来,暗里抢去,自己倒未曾发觉。这只能怪他文涛。他迟钝的毛病这辈子恐怕好不了。幼时的婷婷自以为抢来了爸爸文涛,其实文涛从来没有属于过她。现在,她即使想把爸爸文涛还给母亲玉华,只怕母亲玉华也无法接受,虽然母亲不会嫌弃他,但也不决会怎么宝贝稀罕他。

晚饭过后,婷婷呆在厨房洗刷碗筷,搁下母亲玉华一个人在客厅看电视,母亲总是看到电视上飘满了雪花再关上它。要不等到雪花飘出来那时该冷了。玉华想。父亲文涛在自己的卧室里逗着小金巴,小金巴慢慢成了他的密友、知己和情人。品咂着他藏得很深的秘密。婷婷在厨房的事忙完后,在沙发上和母亲玉华并排坐着、说了一会子话就扶母亲去睡了。母亲到了卧室,父亲那边的卧室灯早就熄了。父亲什么时候睡下的,谁也不知道,谁也不曾真关心过。两间房,一道墙,一边是母亲的地盘,一边是父亲的地方,两个人隔着房分开睡。一条无形的三八线将他们隔离在楚河汉界两岸。不只是性别的隔离成一男一女,而是无爱。玉华和文涛把这份奇迹演绎到极致。

“妈,好好睡一觉。啊。”婷婷将母亲放得妥妥的,用手轻轻抚摸母亲玉华的额头。亲了她一口,啪的一声。

婷婷笑了。玉华也笑了,好个大闺女。

“嗯。”玉华答应得干脆。自己掖了掖被子。表示我要做个乖孩子,你放心,我不要你为我操心。

“嗯。”婷婷笑笑,自己小时候要是像这么乖就好了,想着想着心里一阵酸楚,眼里一层泪花。

“怎么了?”小妈妈吓着玉华了。

“没什么。妈。”婷婷掏出口袋里的手绢,吸干泪,塞回口袋里去了,望着玉华,不再言语。手却一把攥住母亲玉华枯树枝般的手。

“哦。”都这么说了,我还能怎么说呢。玉华不知道该怎样接话了,眼睛盯着婷婷一眨一眨的。

“嗯。”婷婷把母亲玉华的手反复摩挲。想把那千层万层的树皮褪去,褪出那原本的纤细、光滑、白皙、水嫩。

“你给我讲故事好不好?”婷婷一惊,妈真成了个大孩子。不知她是有意还是无心。她倒希望母亲是有意的。毕竟有意识总比无意识强啊。

“讲什么故事呢?”婷婷知道很多,随你挑。

“就讲,就讲,”玉华眼睛左右走动,脑子里想着,到底自己读过哪些故事呢。玉华读过很多故事,也参演过很多故事,很多故事几乎不用排练直接就上。她当然不知道,她如今也在演着自己人生的悲喜剧,本色当行。不用化妆、不用打光、不用锣鼓、不用奖赏,只需一个男一号,一个女配角就完事,就可以草草度完这一生,帮她了结了这份孽缘,只盼着来世再尝尝做女人的滋味。让她了结那份夙愿。

自己到底知道哪些故事呢?玉华挠挠头,要好好想一想。赫尔曼与窦绿苔,罗密欧与朱丽叶,安东尼与克莱奥帕特拉、简·爱与罗切斯特、歌德与绿蒂……该死,怎么尽是些外国人,我们自己家里难道没有好故事?!小玉华被晃来晃去的外国面孔闹得头晕,没好气的对自己恼了起来。

“就讲,就讲,就讲你喜欢的吧。”选择权又交给了婷婷。

“好。”婷婷照例是笑着的。对着眼前这位老小孩不笑可不行。

“以前啊。有一个女孩子,她叫玉华。”婷婷端着张脸,起了个头,一听就是胡诌。

玉华嘎嘎直乐,“她怎么跟我同名啊?”

“女孩子叫这个名字好听啊,难道玉华你不许别人也叫这个名字吗?要真这么霸道的话,那我给她改个名就是。”婷婷编织谎言也编织梦幻,联系真实也连接虚构。

“没有啦。我才没有那么霸道呢。”玉华好不认真地纠正了大人婷婷的错误。那神情把婷婷也逗乐了。

“好,好。玉华不霸道,玉华不霸道。那我替那个女孩子谢谢玉华了。”婷婷疏通开解的本领见长。

玉华笑笑。钻进被子,留个头在外面一呼一吸。

“那我继续了。那个叫玉华的女孩子,这一年刚好十六岁。她被调到当地小红花文化单位工作,是个小美人,就跟玉华你一样(被子里的玉华笑得满心欢喜,在被子好动了一番,脸上写满得意)。玉华身材娇小玲珑,穿的是时髦的连衣裙,热爱文艺和运动。她呀,渴望着爱情,可是她姐姐告诉她:‘男人都是老虎,不能跟男人走得太近。’这一天,单位上临时调来了一个看上去很老实的男人。”

“别说了。”玉华钻进被子里,留一双眼睛雷达般转着,收集着这屋子里的各种信号,可视的或无形的。刺探小屋子里的敌情,怕这里还埋伏着个把男人。小屋子里漆黑,只有通向卫生间的过道上留有些许光亮在轻声喘息。这安静下面究竟躲藏着怎样的一只暴动的猛虎,蔷薇不知道,玉华也不知道。但是男人既然是老虎,肯定就不是个好东西。这话玉华的姐姐老早就说过。

“啊?怎么了?”婷婷倒吃惊起来,明明自己要说的是个爱情故事,给玉华一搅成了个恐怖故事。

“我怕。”玉华还在哆嗦。拿着被子的手一刻也不肯撒开。

“别怕。我在这儿呢。”婷婷既爱又怜地说。

“嗯,嗯。”玉华摸索着一点点从被子里慢慢抽开,腾出来,像个新生的小兽,在测试着外界的气候,稍有一点震动立马缩回去。婷婷还在唤着她,“不怕,不怕啊。”声音脆得像风铃。

“嗯,嗯。玉华长大了,不会害怕的。”玉华给自己鼓励道。她哪来的这股勇气,玉华后来怎么也想不明白。

“嗯,妈妈乖。真好。”婷婷的声音随着步子往外移,一点一点减弱。“妈,晚安。”婷婷一拉灯,灯熄了。

玉华哪儿来的勇气呢?

窗外的月亮也想不明白,白着个脸庞,脸色惨淡。月光一点点钻进小楼里深深的过道,每进去一厘,光便被吸去三分,到了里面,只有幽幽的清影。就那么一丁点也便够了,就足以帮月光溜进这老式楼房,溜进住在这里的人们的梦里,偷看他们哥哥妹妹嘻嘻哈哈。

可是,玉华家的窗户上,偏偏垂下块黑布窗帘,将月光挡在外面,挡住她企图温暖人心实则害人性命的诡计。

那月光,早已被酒水勾兑了千百回。

“嗯,睡吧。”婷婷给玉华掖了掖被子,象征性或者习惯性的动作。然后,她踮着脚尖,走出卧室到客厅去睡了。玉华看着那黑暗把卧室里最后一点光一口一口吞吃掉,只剩下门还在一开一合的叫着。

吱扭吱扭,哎呦哎呦。

婷婷走出母亲的房间,走到客厅,到沙发上坐了一会儿便走了。走时,她望了望父亲文涛的卧室,只有小金巴(她不喜欢叫它“小志”,“小志”听起来更像是人名)哼哧哼哧的声音,从门缝里钻出。婷婷走出母亲玉华家,把无爱的房子全走得远远的,也把无爱的父母全搁到身后,成为回家路上暗淡的背景。

一个醉酒的男人在路上左右摇晃,远远地看见一个瘦弱的身影,在路灯下站了好久。他看不清对方,只知道那个人靠在路灯上,仰着头,让橘黄色的灯光把自己的脸化得深了好几层。

那是婷婷。林婷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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