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场里小小的喧哗，学校焚毁是大风所致，燕芹第一个娃是女孩，间隔期限到了，政策允许怀孕二胎，应算不得取环违纪。但更多关注的还是教学点的事。几十双眼睛瞅着老钟，他看看大家，就说了一句：“努力吧！”
党员都走了，张垄专程把齐校长请来了，干部会开了三个多小时。
钟鸣回到家里，文莉妈还没睡。
“定好了没？”
“小玲爸可能想退出。”钟鸣从王和泰一言不发中觉出来了。
文莉妈说，这事可得自愿，别强迫人家。
“也只能这样。把电视打开吧，再倒杯酒给我。”他不想睡，有些累，就躺在沙发上。
文莉妈把遥控器给他，酒也放桌上了，又去厨房切了一碟瘦肉。
中央二台正播经济节目，说的是国际有色金属持续高涨，铅锌的涨幅巨大。他兴奋地立在电视机前，这个不眠之夜开始了。此间，他的决心重重地落下了，那把铁锨已插在学校的废墟上了。还要寄望矿山来如愿以偿。他想打电话给张垄，告知这消息，可荧屏上显示的时间，夜已深了。
而张垄并没睡着。陆秀英回来了，三苹不见了，他两口子有些窘。纤云妈唉声叹气，他想不出能做什么，郁郁的寒夜！
也只把这事放下，说会上的事。
“老钟还想修学校，套路不变。你的意见呢？”
“花钱的事，不难吧？”
“啥意思？”在今晚的会上，他也没给钟鸣一个明朗的态度，心下还是五味杂陈，他实不明白媳妇说得这等简单。
“矿山开得好好的，不就再辛苦一阵子？”
“那东西涨的时候能翻天，跌的时候也会输得连裤子都提不起来，而且安全责任可不简单。杨绑柱那次，你知道的。摊子现在是铺开了，可眼下赢得起，输不起。所以每次老钟都要自己下坑道，看支护，查通风排水，天天提心吊胆的，嘴上不提罢了。”
“挣钱哪有容易的，不过那东西也来钱太快了。绑柱不到一年就成名人了，这沟里的路，你们也就把它修通了。细想一下，有钱可太厉害了。”
“最近铅锌市场特火，这倒是好消息。”他在乡上听矿管站的人说的。
“这不过年吗，还有啥市场？”
“她妈，过年是中国人的事，大家好像停了生产着过；但世界大了，不只中国。”
“哦，对了！我说这电视上，怎么外国人没我们忙，他们不准备年夜饭啊！”
媳妇还琢磨外国人为啥不过年，做不做豆腐，蒸不蒸馍馍，杀不杀猪，除夕看不看“春晚”。张垄已经睡着了，叫不应，推不动。纤云妈也张着大口打起了哈欠。
枝叶进院时，除了雪之外，周围都暗乎乎的，夜已深沉。
等她的李东奎听大门响了，迅即钻进被子，闭起眼睛唱秦腔。“阿——夫人哪，蜜月让郎守-空——房，娘子夜半不——上-床”
“活宝，声音太大了。开灯！”枝叶摸到炕沿，撮起手扣住他的嘴。
他的头不住摇：“凉，凉。”
“饿了没？”
“我想喝葡萄酒。你困了吧！”
“还真困了。”
“都说啥呢，这么长时间？”
“我擦把脸，再慢慢说给你听！”
枝叶又到西头院，看看俩孩子。被头都上艳玲的脸了，脚却晾着，她把被拉好，要关门。
里面嘿嘿笑：“阿姨，我没睡着，小明也没睡，他听你来了，藏桌子下了，叫我别出声。”
“早早睡，没几天就开学了。”
小明从隔壁房间出来，手里抱了一只小花狗，逗着玩。又说：“学校都没了，怎么上啊？”
“会有更好的，快睡！”
东奎下炕倒了半盆热水；给火炉添了煤，打开电视。
“洗脚！”女人进来，他端杯红酒，上了炕。
枝叶洗完，东奎已发出轻轻的鼾声。
后半夜，朦胧的月光像铮亮的锡纸贴在半开的窗扇格上，她醒一阵了。会上沉闷的王和泰，不说一句话，只连着吸烟。齐校长兴奋得像对待学生一样鼓励他们，说让他们再辛苦一下，沟里的路不是通了吗，把学校也盖起来吧！
张垄嘿了一声：“你以为那是多轻松的事，又得一大坨钱！”
“关键是个时机，要给他们理由不撤点儿。”钟鸣右胳臂肘撑住桌边，手掌托起下巴，眼瞅着电灯。
王和泰吸过的烟把堆满了一烟缸。钟鸣先走了，她和两个主任也都散去。
李东奎翻了个身，摸着她，就把枝叶抱紧。“睡醒了？”
“嗯。学校的事还没定下来。”
“谈何容易。也就是他这么干，光路就花了近六十万。”
“他没说一句话。”
“谁？”
“王和泰。”
“个人担风险，谁不提心呀！不过，老钟不会消停，我了解。”
枝叶说：“张垄也有顾虑。”
“我估计，还得开会，你信不信？他停不下来。今晚新闻里说，东南亚汽车产业正如日中天，用作电瓶材料的铅锌，价格又大幅上扬了。”
“他知道这消息吗？”
“几小时后会有结果，你等着看。”
李东奎嘴不歇，手也忙着摸，硬一阵了，就爬上去。
“姐”的一声，尽着力往旮旯挤。
一声“奎！”咬进牙齿缝里。
挤着，咬着，晨天就从彩云里放出大亮来。
冬天的雪随心所欲，说飘洒就飘洒起来，小小的村落就给罩上稀疏透眼的白色网帘，阳光消融过的补丁似的蚀雪处，刚露点头脸，又重盖上了。只是雪花毛茸茸的，可爱极了，它知道人间的春节快到了，也带了喜气，漫天飞舞，唤起许多怀想。
钟鸣去了张垄家，二人出来找到王和泰，坐了很长时间；枝叶恭敬而细心地听着他们的一言一语。平时言语方便的王和泰谨慎如眼前的寒冬腊月，只见雪飘，听不见水的咕咚。第二天张垄叫上赵华跟着钟鸣坐了杨升开的班车走了。齐远兴也要去，但程静的月份大了，钟鸣要他陪媳妇过年。老钟特别叮嘱王和泰和枝叶，节日里，孩子的鞭炮，坟头的烛火，屋里的炉火，容易引起火灾，当留心一点。
他们的年要在山上去过，张垄正发愁物色工人的事，赵华说他有办法，几个浙江的领工头都把家属迁来了，他们可聚集一班人。就是春节期间打矿的工资要翻倍，这是不容商量的。钟鸣说只要有工人，可以连春节期间的生活都给他们管上。他盼着节后别人开始生产时，他的矿石就能起装拉运。那把铁锨已在废墟上插下去了，就让它开出一片书声琅琅的园地来。正月尽处最好能启动，起码浇铸出地基来。校园的那张美图是和路一起装进心间的，冲动和热情在恒温里，寒天雪地减不了温热。
看了一夜电视，看出蓬蓬勃勃的一条路来，当不懈怠才好。钱的力量真是前所未有的如此之大，仿佛通罗马的条条大道，它应是两点之间的那条直线。就应向那力量奔。
王和泰的疑虑正是他又一个不能在家歇脚过节的理由。时辰不同，血脉在身体里旺盛的所在就不同。市场一年半载中，接二连三创造着不是神话的神话，大好的艳阳天不能白白放在凉棚下面。同客商的半年供货协议到期了，要不要续签，他没有过的举棋不定。然而，暴利的潮头扑面涌来，得审时度势，这可能就是“市场”。
腊月头上，杨绑柱请矿管局长吃饭，也请了他。杨绑柱在饭桌上说的一句话绝不仅是张扬显摆，确是气候的刻度：“一年挣三百万，那还叫挣钱？”
当然人家有浮选厂，自己只是出矿石而已。但也就几个月的事实，他很满意的。
目前的紧迫，他有点焦急，他要“笨鸟先飞”。希望是真切的动力，冠冕堂皇的言辞并不在这边。枝叶和东奎商量后，主动参加进去了，节后贷款，她也做了背书人。
山村的节日并没多少张灯结彩，可幸福和不幸福的都不再是缺吃少穿年月的饥谨与丰年的差别。小明、艳玲、伟伟是在鞭炮声中过的，男娃擦火柴，女娃堵耳朵，他们的节日要的是响声。陆秀英是在人们的三言四语中两耳不闻，双眼不望中度过的，很少有人见过她言说行走的身影。李花和燕妮有枝叶和程静，张望不来丈夫，日子仍一分一秒地过。那一夜半，钟大勇坐上三菱车走了，何美美也没对人说起。
理发的李老大像是一清二楚，他头头是道地说，开车的人来先和穿滑雪衫的女人在河边待了十几分钟。
生意人对“六”和“八”是极其在意的，杨升开的班车从正月初六就开始往城里放了，车出村时，车上还挂了两条红布带子，响了一串鞭炮。钟东礼和刘雅倩，李三春们就都乘上了，出远地打工的祁波全、王应农等人也要趁着这几日走，他们忧虑，春节返程的高峰遇上了，火车票难买。也有心不慌、脚不忙的，红卫要等过了正月十五再出发，毕竟农历年是要过了元宵才算完，想走燕芹也拉着不放，节育环虽偷取了，她还没怀上。纤云约好城里的几个同学，等着快开学时起程，文莉要去学校任教，就在离家二十多里路的一个乡的戴帽初中教英语。春节在繁忙的他来她往中，像长大的孩子，日渐离开、远去。
这天，阳光照得雪地一片白亮，程静和远兴到枝叶家。东奎准备上沟里去，腊月间给俩老人送去了烟茶米面，今拿了煮熟的羊肉，想着带孩子和枝叶去陪老人过正月十五。
程静屋里待闷了，她也想去沟里转转，路修通了她还没去看过。枝叶就说一起去，东奎高兴不已，最好是远兴也能一块去，打扑克、摆麻将也热闹，沟里就社长的儿子吴林会玩这些。
齐远兴更想陪程静去逛逛，正月间除了拜年就是喝酒吃饭，也心慌，换一下环境有啥不好。他就借了辆四轮拖拉机，把他们都送上山。
石万有和老婆正盘在被窝里煮罐茶，见来了这么多人，怪高兴的，老汉给两个娃娃一叠新票子，老婆子下炕给枝叶掸腿上的泥点，程静瞅着欢喜。枝叶介绍了齐远兴和程静，老婆子拉着程静上了热炕。老汉开了他的苦荞酒，先给齐远兴满满一茶盅，因远兴开车，东奎替着喝了。
社长的儿子吴林却来了，说齐校长把电话打到他家里的无线座机上了，齐远兴回了电话，可那无线座机在山里的讯号并没多清晰，听着紧急，就留下程静，自己开着拖拉机回来了。却是他妈嚷着叫程静不要乱跑，她是要保护程静肚里的孙子。
只回来了儿子，不见程静，把他妈气个有口不能言。齐校长说没事，程静的体质可以，等过了今晚再接回来就是了。老婆子赶忙跑到土地牌位前呼天唤地求“保佑”，再模模糊糊地承天大的诺愿，让她的孙子安然无恙。齐远兴想笑，但不敢笑地站在他妈旁边，到她跪够了，说毕了要说的话，才起身。
齐远兴来为她妈买上土地庙的香烛时，何美美从他的话里听出程静未在家，心下就画起了素描。这天终于在老牛拉的破车上黑下来了，她打出电话，恰是齐远兴接上的。
柳树林安安静静地冬眠在雪地里。
年前的雪夜，那张条子，很是让齐远兴慌张了一阵，虽说他明白男女，可从不想到何美美对他暗恋；这刻的电话他听得也似是而非的，还是那个地方，叫枝叶碰着他的地方。他手指上夹着燃着的烟，火星早让树丛里雪地上的何美美望见了，她还是有意一旁躲了。当她看清了，才端端正正出来，把手从长呢大衣里退出来，两个人面面相对。齐远兴扔了烟蒂，她却不知说什么。齐远兴说：“阿姨，我没迟到吧。”
“没。”她像这夜里枝头上的雪一样落下一个字来，只顾看这张脸盘，清晰得不用光源，浓眉大眼就种在她的心苑，只可惜黑室里不见长，只有暗夜里，没有头绪地妄想光线开启春色。
“阿姨有事吗？”
“没有。”
“要我干啥，你就说，别不好意思。”
其实，她还真不好意思了。话要从哪里说起，又从哪里结束，她脑袋里空白得像脚下的雪地，凌乱的是头上孤零零的树枝，只慢慢挪着脚步，听脚下细腻的吱吱声。“没啥，就……”她没说出来。
一些话，说不完，一些话，永没说出口。尽管天地空旷，那扇门却不可思议地不在机缘上开个缝，溜进哪怕半片光来。她掏出一双厚厚的鞋垫，触碰到手指的一刻，柳树枝上的无名鸟儿就飞走了。
齐远兴在灯底下看那鞋垫，普普通通的，白布一层粘一层的，就同他妈做的一样。
何美美没有回家，她顺着河堤直溜达到夜沉月明里的水磨坊，孤寂的木屋与世无争地在一堆石头上默然，她没有进去，只在近处来回走了两遍，噼噼啪啪的鞭炮声就在远处响来，那个姣美的弟弟，她只在心里用糖浆裹他，甜给自己。
无心定睛时，就看到和磨坊苍凉无二的穿着滑雪衫的矮矮的人从磨坊出来，把头昂得高高，承接月华，与磨坊孤零，同磨坊委顿。看她坐下去，两手托起头颅，眼睛在月光里。
齐校长的老婆子给王和泰端了一杯酒，她第一次觉着周围的人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家院里搭起蓝色篷布，里面高桌子低板凳的，齐整地摆了好多。女人忙乎着洗碟涮碗，另一些忙着炒菜端盘，这里人头挤挤，笑语喧哗。钟东礼和李三春从城里赶来，他们开齐远兴的玩笑：“你怎么一石弄了两个鸟。”
“这还不容易！昨晚新闻里说，中国都掌握‘一箭双星’技术了，我这双胞胎有啥奇怪的。”
何海手里卷着旱烟锅来了，他是听齐校长家设的席是“九碗三行子”，他要跳起来似的高着声说：“快端上来，让我尝尝，这可是忘记多时的美食。”
齐远兴他妈是该骄傲了，“九碗三行子”是她的拿手戏，年轻时就给村里的红白喜事做席面；如今老了，多年没做了。双胞胎孙子出世，她没请别的厨师，也没买城里人讲究的鱿鱼海参，就亲自显起了她的看家本事。
何海给年轻人讲这道菜的秦皇汉武。吃喝紧张的年月，谁家要是上了“九碗三行子”的席，那可是威风八面啊！大人都要领着一大二小的来吃上一口。说实在的，也都害怕，喜事是不能不办的，可是那么多人都来，搭上五角的礼钱，吃了还偷偷地拿上个馍给家里不能带来的娃吃，真是酸甜苦辣啊。要说这席也没啥可特别的，就是一席九个碗，里面是不同的菜，有干香椿，野灰菜，木茏头，干豆角，干萝卜丝，洋芋片，粉条之类，每碗都覆上三块肥肉片片，九个肉丸子。一张桌子本该就八个人，可一坐席往往就是十几二十人围着。开席了，大人忙着给小娃夹，大娃吃不到嘴里，急得哭闹。筷子是八双，可嘴比筷子多，忙了就用手抓起来吃，眼看着就抢光了，九只碗里空空荡荡。没吃上的孩子还在闹，大人无所谓地抱着小的，拖着大的走了，还满意，总算让小的吃上了。
“想起过往的年月啊，那可真是抢着吃啊。”何海和所有老人一样都爱在往昔里回味年华，他们的声息都在如听天书的年轻的眸子里风采飘飘，他似从枪林弹雨里凯旋的英雄，滔滔不绝。
老婆子高兴啊，她不愿再想过去。一下子两个一男一女的孙子让她忘乎所以，就是全庄子人来吃她个底朝天，都心甘情愿。当然，她先把做好的九碗菜打发儿子远兴恭敬着端到土地庙去了，算是她的还愿。
乡政府来了一帮人，耐心地给老婆子和齐校长说：赶紧把人都散了，卫生部门发了紧急通知：“非典发生，不宜聚众。”
于此，学校建工地上的许多工人也都从高架上下来，慌张地回家了，只剩了不到二十人，起重机和搅拌机不知害怕地依旧起落翻转。
程静生了双胞胎，老婆子把儿媳当神一样袒护着伺候，把乡上发的非典型肺炎的常识读本，让齐校长一一给她讲明白了，就把程静实实给关在屋里了，不准开门，不能和外人接触；她看着电视上的行人都戴着口罩，就到卫生院买了一捆给儿子和儿媳用，把个程静给弄得不知如何是好，成天价就喝鸡汤，娃哈哈，纯净水，吃方便面，着急了就给李花枝叶打电话，可她俩都上不了门。老婆子蒙上口罩，像环卫女工，一丝不苟地蹲在大门口堵着哩，见了她们，净摇手，不张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