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说：俯伏在地，向我膜拜，我即让你享受荣华富贵。心说：不不，我胃口太过贫寒，除去正义和良知装不下更多的东西。于是，你胸怀众生疾苦，对个体的不幸保持了长久的沉默！
一一作者 1994年3月3日我十五岁参加工作，四十多年来从未向组织上提过任何要求。但现在家庭人口增加，已经十几口人的大家庭了，节假日回家住也住不开，成了一个负担。虽然当我想到很多人住房情况依然紧张实在难以启口，但毕竟又是一个现实问题，不得不向省委提出解决住房困难的申请。
一一裴庆生裴书记去世不久，一辆小车停在一幢破旧的单元楼门前，一位中年男子敲开裴庆生的门，说他是晋中介休市的民营企业家姓李，裴书记生前多次关心过他们的企业，裴书记不在了，他心里很难过。
原玉兰“哦”了一声，说老李快坐吧，裴庆生不在了，你看我也不会招待人，快请坐。
可是老李没有坐，他只是站在屋里左看右看，在60平方米的房间里走出来走进去，脸上的表情先是意外，后是悲凉……说这就是地委书记住的房子？唉！还不抵我们那里普通村民的住处好呢。老李眼圈红了，他先是在裴书记的遗像前烧了一炷香，低着头静默了一阵子，好像在思考一项重大问题，看到家中破旧的家具，没一件像样的，一张跌皮露骨的饭桌，几把破椅子，一个旧式组合柜，像个风烛残年的老人经不得一阵风就会散架。还有一对塌陷的破沙发，看上去它已经款待过很多人，床位占了大部分的空间。屋内别无他物了，厨房的墙裂着寸把宽的缝隙，看上去很危险……老李长长叹息了一声，拿出一叠钱放在桌上，说裴书记生前连个苹果也没吃过我一个，这点钱留下修缮一下这房子吧，不然咋住。
原玉兰连忙推托，不不不，千万不要，裴庆生生前没收过礼，死后我得给他守好门风，不然我没法交代亡灵……老李说，我很敬重裴书记，他是我做人处世的榜样，对我来说也不过一顿饭钱。尽一点心意，千万不要想多了，请收着吧，不然我心里难受。
老李走了，原玉兰手里拿着钱没有追上，她痴痴地站在门口不肯收回目光……人们一直感叹世态炎凉。可是裴庆生去世后原玉兰一直接待来自各界的陌生人。有一个男人进门就跪在裴书记的遗像前哭了一阵，临走时放了600块钱，他说和裴书记一起办的一个案子结束了，这是裴书记应该得的。此人姓甚名谁原玉兰没有问出来。
面对这些状况，原玉兰不知所措，她只好打电话征求裴庆生生前的秘书小郑和小田，希望他们能帮她把钱还回去。小郑和小田一致认为还回去不合适，裴书记在世时是收礼，裴书记已经死了，就是一份情谊，还回钱还不回情谊，硬要还回去会伤了感情。原玉兰觉得也有道理，可是她心里依然不安。她不知道怎样感谢这位不速之客，她也知道不可能有机会感谢了。在不安之中她内心常常恍惚，于是她给亡夫写了一封信，原文如下：
庆生：
你活着的时候，总是把提礼品的人堵在门外，我们对人情世故做过多次讨论，我说自古伸手不打上门客，有很多人是你给办了事前来感谢，实质就是一分情谊。我不是说眼馋人家给的一些礼品，是觉得把人尴尬地晾在门外心里过意不去，你这样不通世情对你工作不利。你说兰儿，如果我是个普通人会有人总提着礼品上门吗？人们是看你手中有权才送的，不管他的事该办不该办咱总不能拿国家的权力换人情。该办的不送也得办，不该办的送礼也不能办，想清楚这个你就知道该不该让他们进门了。人常说：吃了人嘴软，拿了人手短。人不爱财神鬼怕。组织上可以给你职务，但给不了你威信，要想秉公执政就得把严这个口。兰儿，不管我在不在家你都得这样做，工作上的事让他到办公室找我谈。
可是他爸，你死了我却没有堵住门，好多人来探访都不空手，我没法拒绝。姓甚名谁我也不知道，问了也记不住。小郑和小田的意见我该不该听呢？人们都感叹世态炎凉，都说人一走茶就凉，可是我却觉得人间自有真情在，他爸，这份情谊让我感到是个安慰。让我觉得你没有走，你还活着，就在我身边。钱退不回去了，我也不会花这钱，你在世时弟兄们商量给爹娘翻盖老家的房，兄弟们给咱垫着的10000元，一直在娘那里赊着账还没来得及还，你虽然去了，我也不会赖账，弟兄们都不让提这事了。可咱们的军儿、斌儿都长大了，他们说爸爸遗留下的事我们完成。他们继承了你的禀赋，一是一，二是二，从不含糊，这点你就放心吧。我决定用这笔钱堵上这个口子，但军儿和赋儿说房子的钱他们还，这笔钱给奶奶养老。我觉得这个办法合适，就算你生前的好人缘换了一笔孝顺费，你看这样行不行？如果你在天有灵，你就给我托一个梦回来。
他爸，你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你在生前，我让你向组织写申请要房子，你不愿意，你说很多人住房都困难你不好意思向组织开口。你说你从十五岁参加工作，四十年来从没向领导提过要求。为这事我们起过好多次争执，我激动了，也流泪了，我觉得跟你生活在一起好像天下的委屈都得咱们来承受，1975年的时候，你从黎城下乡插队回到省组织部工作，省委家属院分了这一间半房子，一家人住到如今，直到你成了地委书记客人来了连坐处也没有，其间三次分房机会你都一一让给别人了，我老觉得和你过还不如一个普通人，正当的权利该要就可以要，可你总是自律、自律，人再自律不能不考虑实际问题吧？光是咱们家三代人60平米住着十来口人，老家的侄儿男女在太原上学的好几个，一到星期天别说坐就连站的地方也没有。我难道只是为我自己着想吗？
他爸，我想起当时逼你要房，你低着头，我们一次次争执，你一次次作难，回想起来我是心疼的，也许我不该那样逼你。
最后你勉为其难写了申请，可房子没有批下来你却走了，因为你以身殉职，领导答应照顾一套房子。可是他爸，难道我们只有受难的份没有享福的份吗？我从来不讲迷信，近来有些迷信了，莫非就因我逼你做了终生不愿做的事，上苍就要用一套房子换走了你的命吗？如果是这样，他爸我宁愿住在这套破房里和你厮守一辈子，哪怕咱们辞职归田回老家住土坯房也不愿你这么快就离我而去？？
他爸，如果我有错我不请求你原谅，我只求你带我一同上天堂下地狱，只要能与你重逢，死去的命也当是活着，而没有了你，活着也当是死去了。
玉兰1995年2月18日晚原玉兰在一段时期内悲痛、自责，她只能不停地用文字与亡灵对话，排泄自己的思念和苦闷。她后悔她没有硬行强迫他及早看病，后悔因为房子问题不断争执，后悔她没有及时到他身边照顾，后悔她经常因家庭琐事扰乱他。好像丈夫的死是她的失误一样。本就身体瘦弱的她，丈夫突然离去令她瘦得更加皮包骨头，几个月内头发迅速变白不忍目睹。
1995年3月3日省委下达了“向裴庆生同志学习”的文件，在山西省将裴庆生命名为“人民的好公仆”。一时间广播、电视、各大报纸都在传颂裴庆生的事迹……然而一股暗流也在悄悄生发，有人认为这是过去极“左”的一套，“文化大革命”举国上下为毛泽东造神，改革开放这么多年了，山西省又为裴庆生造神。说起裴庆生家里的清贫，有人说会当官的露穷，不会当官的显富，裴庆生家里破破烂烂是做给人看的。也有人说裴庆生是胡富国树立起来的榜样。还有人说裴庆生不是裴青天，而是裴百万……如果死亡对裴氏家族是悲，那么死亡之后更令人伤怀。他们失去了亲人，还要承受流言蜚语的委屈。两个儿子听到了闲言碎语都流泪了，小儿子裴斌一蹶不振，说妈妈我不要榜样，我要我们的爸爸……裴斌在父亲去世后，一度无望，思念如同无情的海浪拍碎了他的身心，他茶饭不思，以致卧床难起，病魔缠身。他在病中有一段笔记如下：
非常奇怪，我并不完全赞成爸的活法，按照爸的活法太累了，没有生活情调、只有工作指标。没有自己只有别人，克己奉公是对的，大公无私就是偏颇，是对个体生命的伤害。可是爸说：
“不要求大众都这样，要求也是不可能的，大众只要安分守己、和乐生存就是好公民。但共产党人至少要做到克己奉公，因为共产党人自从入党那天起就盟下了誓言，是不能更改的，只有这样才能实现最终的理想。”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活法，爸是为信仰活着，可我是为什么活着呢？为什么我对父亲的教导总是恍惚？人到底是精神重要还是物质重要呢？如果是精神重要，芸芸众生都在为满足物质而劳碌；如果是物质重要，爸为什么甘愿贫穷而不争呢？爸爸突然殁了我才知道：“存在”是最重要的！尽管爸爸是严厉的，可有爸的孩子走路是快的、腰杆是硬的、说话是有底气的！没有爸爸了，只能独自去面对一切，是的，独自，什么都是独自。
妈妈整天像个泪人，她活在记忆中、悔恨中、思念中，她需要我的保护，我必得振作起来，可我没有力气，我恍惚、心痛、不知所措？？两年前爸爸从东山考察回到家中，独自吹口琴时泪流满面，爸爸看到穷人总是想起小时候自己的情景，他清贫守志，也总是让全家跟着他守志，我曾经在内心不接受爸爸的安排，我感到自律的不自在，可我也不敢像别人那么放肆。我矛盾着、纠结着、恍惚着，没有想到那天夜晚我与爸爸的交谈，莫名其妙地记录下来，难道有什么宿命意义？我翻来覆去地看，可我做梦都没有想到，这是爸在有生之年给我最后一次，也是说过最多的一次话，以后什么108国道、高速公路上马，爸总是忙，直到永远？？每看到这些话我就想起爸那天夜晚的情景、模样，他是感伤的、疲惫的。但爸的话又是强大的。那是一种内心的强大，谁也击不垮，直到现在我才知道这是爸留给我的最后一笔财富和遗产？？
一向倔强、干练的原玉兰看着孩子们像霜打了的秧苗，大大刺激了她的神经，她觉得她不能就这样消沉下去，她还得支撑这个家，孩子们还需要她。她擦干眼泪，从悲痛中支撑起来，她说孩子们，爸爸不在了还有妈妈，你们的爸爸是不是裴青天，那是民间的说法咱不争这个，你们的爸爸是不是裴百万只有咱们知道。你们的爸爸没有给你们留下多少物质财富。他最大的财富就是给你们做了个榜样，在家是个孝子，在外刻苦自己。你们的爸爸在世时没给你们提供过特殊待遇，死后更不会了，妈妈相信你们都有能力像你爸一样靠自己的双脚一步一步走出自己的路。妈妈不图你们成龙变凤，只图你们做个平凡人过平常日子就行。不管别人对你爸是贬是褒都不要在意，自古善恶两边分，人嘴两张皮，功过是非任他说去。妈妈以命向你们担保，你们的爸爸活着和死去都不会让你们蒙羞，挺直腰杆好好生活，这一定是你爸爸的心愿！
当自私和贪婪迷乱了心智，无私利他就会遭到抨击。善者总是希望掌权者一丝不苟地支配着社会秩序，有条不紊地合理分配社会利益。在法律还有待于进一步完善的过程中，老百姓依然有赖于出现“清官”、“有德者”为他们当家做主，这样的官被老百姓视为父母官，是感情上的依托，清官是老百姓唯一的指望。可恶者却无时不在力求冲垮社会的防护网混水摸鱼，为一己私利提供方便，谁影响了他们的行动，谁就是他们的敌人。当一面镜子摆在他们脸前，无意中发现了自己的丑陋，一些精神无能者又无力修正自己，自然就会恼羞成怒，于是嫉妒、诽谤、谩骂……这是从古至今不争的事实！
榜样失去了应有的效力，物质刺激使世人处于狂欢，精神已成古老的神话，利欲冲垮了心灵的防线，人都沉陷在黑色的污泥麻木不仁，千人一面万人同步人云亦云。为什么，为什么人们宁肯相信贪婪自私，以权谋私，利欲熏心是人的行为，却不愿意相信世界上嫉恶如仇，表里如一，坦荡光明，自律廉洁原本是人的主体心情呢？难道说世人果然是被罪恶的撒旦蒙蔽了眼睛，扼制了心灵，以致我们无法辨别是非，难以接受一个正常的人了吗？
爱因斯坦说：“人最重要的努力，就是在自我行为中追求道德。我们内在的平衡与存在本身，皆与道德相连。行为中表现出的道德，为人生带来美与品位”。
我以为裴庆生书记即是如此！他从贫困中长大，始终保持着朴素的品质。人心是一个广阔的内宇宙，其浩瀚是永远读不厌的一本书！这是信念者，意志者，有德者生命的书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