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际列车靠窗是一条宽宽的走道,走道另一侧是一个挨着一个的硬卧包厢,王伟中坐在窗前的折叠椅子上,正对着自己的包厢。
他离开窗口,走进自己的包厢。门被里面的东西挡住了,只打开了一半,他从半开的门里挤进去,包厢里被大编织袋塞得满满的,只留出了两个下铺是空的。他只好在编织袋的空隙中插入一只脚,再找空隙插入另一只脚,艰难地迈过地上堆积的货物,走到自己的铺位,躺在床上,抬头向上一看,头顶上的两个上铺,也被编织袋塞的满满的,已经摞到了天花板。
包厢的门又被使劲推开了,从外面挤进来一个40多岁的瘦瘦的中年人,抬头看见王伟中躺在床上,和他热情的打招呼。
“哥们,你睡这铺,这回咱俩人搭伴了。”
他迈过地上的货物,走到另一个下铺,在铺位上坐下来,对王伟中说:“不好意思,我东西带的多点,你多担待了。”说完,用眼向四周扫了一圈,疑惑的问:“你的货呢?”
“我没有货。”
“那你到莫斯科干什么去?”进来的人打量着王伟中问。
王伟中从床上坐起来:“我去罗马尼亚,经过莫斯科。”
刚进来的人原本还担心怕有人和他争地方,王伟中的话,让他彻底放松下来,脸上露出一丝笑容:“你是BJ人吗?怎么称呼?”
“我是TJ人,叫王伟中,你怎么称呼?”
“我是BJ人,你就叫我大李吧,他们都这么叫我。你到罗马尼亚干嘛?”
“我到罗马尼亚看同学。你这是到莫斯科做生意吗?”
“是呀,你是第一次坐这趟车吧?我们这些人被人叫国际倒爷,我一个月跑一趟。”
两个人说着话,火车到了TJ站,停在了站台上。有人打开了车窗,从车下送进来整箱的方便面,二锅头,啤酒,各种罐头,还有烧鸡。车上的人忙着把东西搬进包厢里。
大李也跑出去,一会一只手里抱着一箱方便面,另一只手领着一网兜吃的,回到包厢。
王伟中心想,这些人真够精明的,从TJ站送上来吃的,又省事,又不占行李重量,我怎么就没想到呢?
“李哥,你这么多货是怎么上的车呀,不是限制每个人的重量吗?我就一个行李箱还称重呢。”王伟中不解的问。
“这年头有钱什么事都能办。货不能经过海关,花点钱车站民工就给你运上来了,货只要上了车就没人查了。吃的东西从TJ站上车,可以少占重量,这都是我们总结的经验,这叫在战争中学习战争。”
王伟中用手指了指地上的编织袋,探询地问:“你带这么多货都能卖出去吗?”
“没问题,”大李一摆手,信心十足地说:“俄罗斯现在什么都缺,只要你能把货运到莫斯科,就能卖出去。我带的这些货不到莫斯科能卖掉一半,运气好的话到不了莫斯科货就没了。”大李脸上浮现出既得意又神秘的样子:“到时候你就知道我说的是真是假了。”
王伟中对大李的话将信将疑。
连日来出发前的紧张、忙碌,一下子停了下来,王伟中疲惫的身体一挨床就像散了架的机器,什么也不想干,剩下的只有睡觉,吃饭。
火车进入东北,外面的气温已经是零下三十多度,厚厚的积雪覆盖了东北大地。
车外一片银装素裹,车内温暖如春。
转天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早晨8点多了。王伟中洗漱完,靠在枕头上,拿出带来的《外贸业务指南》看起来。坐车这几天闲着无事,正好突击学习外贸业务知识,以后应该用的上。这本书是他临走前在新华书店买的。他以前没干过外贸业务,是个门外汉,可是在大学学英语的时候,学过如何写商业信件,里面有国际贸易的内容,他还有印象。一边看,一边在重要的地方下面用红笔划上横线。
大李坐在他的床上,手里拿着计算器,在一个小本子上边写边算。
从旁边的包厢里传出喧闹声。车上的人无所事事,有的凑在一起热火朝天的打扑克,有的下象棋,有人躺在床上看杂志,还有人在桌子上放了瓶二锅头,就着花生仁,看着窗外的景色,自斟自饮。
到了吃饭的时候,整个车厢成了一个临时大餐厅,人的喧哗声,餐具的碰撞声,夹杂着乒乒乓乓的开门声,交织在一起,奏出一曲进餐交响乐。人们从各个包厢里走出来,穿梭在走道中,极少有人去餐厅吃饭,多数人为了省钱,去车厢前面的锅炉里打来开水,泡开方便面,这是车上的人赖以充饥的主要食物,车厢里到处飘散着方便面的味道,裹挟着阵阵飘来的二锅头的浓郁酒香,在封闭的车厢里,伴随人们一直走到莫斯科。
第三天夜里到了满洲里火车站。满洲里火车站是出入境站,是中国境内通向俄罗斯的最后一站,再向前走就踏上了俄罗斯的土地。
海关人员上车收取了每个人的护照,通知说停车2小时50分钟,旅客可以下车休息。车上的人顾不得车外零下30多的气温,纷纷下车,活动几天来有些僵硬的身体,有的跑向候车室。王伟中也随着人群向候车室跑去。
满洲里火车站是1901年俄罗斯建立的,车站候车室是一座有俄罗斯风格的建筑,历经百年沧桑,在漆黑的夜晚里看起来非常简陋和陈旧,大厅里几盏白炽灯泡发出昏黄的光亮,四周有几个柜台卖旅行用品。王伟中在里面转了转,打算买点吃的,上车时带的吃的不多,这几天路上快吃光了,后面还有三天的路程,需要补充一下,他在一个卖食品的柜台买了一箱方便面,又买了一袋火腿肠,没有新鲜水果,买了两瓶水果罐头。候车室里没有暖气,他感到身上的防寒服已经要冻透了,看看没什么需要买的,赶紧跑回了车上。
开车前半个小时,海关来人发还了护照。
火车缓缓启动了,就要走出国门,进入俄罗斯,王伟中的心中按耐不住激动的心情,新的生活即将来临,耳边响起苏联作家高尔基的《海燕》:暴风雨!暴风雨就要来了!这是勇敢的海燕,在怒吼的大海上,在闪电中间,高傲地飞翔;这是胜利的预言家在叫喊: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我要做一只勇敢的海燕,去迎接新的生活,在艰难困苦中磨砺成长。
火车在西伯利亚广濑的土地上不断向西北,莫斯科方向驶去。
在后贝加尔车站要停两个小时,更换火车轮毂,这让王伟中感到惊奇不已。因为中国的火车是标准轨距,轨距1435mm,而俄国是1520mm宽轨,铁轨宽窄不同,火车更换轮毂后才能在俄罗斯境内行驶。这是由于冷战时期中俄两国间的政治对立,互相封锁等历史原因造成的。车上的人不用下车,整个车厢被举起来,留在铁轨上的列车底盘被侧面的钢丝带动,所有各节车厢标准轨距底盘被撤出来,另一端早已按顺序排好的宽轨底盘,则运动到车厢下面的指定位置。然后车厢整体被放下,和底盘连接好,再把车厢一节节拼接好,这样列车又可以在俄罗斯的轨道上继续前行。
变轨后的车箱比原来晃动的厉害,有些像水面上漂浮的小船,左右摇摆,让王伟中感觉不太适应,有些头晕,他只好躺在床上。
到站了,车厢走道上有人喊。火车到了中途的一个车站,车厢里立刻乱了起来。
王伟中从包厢里出来,走道上一片紧张繁忙景象,像准备一场战斗,每个包厢门都打开了,里面的人把一个个装满货的编织袋从包厢里拖出来,堆到车窗下。王伟中顾不上头晕,帮大李向外搬货。
王伟中从车窗望出去,站台上已经挤满了俄罗斯男男女女,人们忘掉了寒冷,拥挤在站台上,等待火车进站。
火车刚刚停稳,车窗被车上的人拉下来一半,火车变成了临时售货亭,车上的人从带来的大编织袋里掏出防寒服,皮夹克,还有各种货物,伸出窗外,向站台上黑压压的人群挥舞着,疯狂的俄罗斯人涌向每一个打开的车窗口,高高地举起双手,手里攥着一卷卷卢布,大声呼喊着和火车上的中国倒爷开始交换他们想要的东西。
大李在窗口卖货,王伟中给他递货。
火车停了20几分钟,又向下一个车站开去。
列车走走停停,在每个车站停的时间不同,有的停20多分钟,有的只停留2分钟,大概是根据停靠车站的大小,停靠时间不同。国际倒爷们对沿途车站如数家珍,非常清楚哪个站停的时间长,哪个站短。他们就利用这短暂的时间做着最快的交易。
吃完晚饭,有人推开包厢门探进半个身子,“大李,晚上谁值班,你给排个班。”
车厢里的人和大李都熟,都是经常跑这趟线的人,他在这些人里年龄最大,这些人都听他的。大李出去了。
没等到大李回来,王伟中迷迷糊糊的睡着了。
敲门声惊醒了王伟中,有人敲包厢的门,还有吆喝声,到站了,到站了。王伟中翻身坐了起来,抬头看见大李已经起身:“夜里也卖货吗?”
“当然了,白天卖,夜里也得卖,不能错过一个赚钱的机会。好多人说我们国际倒爷钱赚的黑,你说这钱挣的容易嘛,没黑带白的,吃不好,睡不好,不赚钱谁干。”
昨晚大李给大伙排的班,每人值班两个小时,每到一个车站,值班的人负责把大伙叫起来,免得大伙睡过了站,耽误卖货。
火车停靠在一个大站,车上和车下的人在紧张,迅速,有条不紊的交换着手中的钱和货。一个苏联老大妈不知什么时候上了车,在车厢靠门口的地方站着,头上包裹着头巾,她双手交叉在胸前,嘴里喃喃的诉说着什么,泪水挂在她刻满皱纹的脸上,哀伤的表情让人心酸。
王伟中听不懂她说的话。
车厢里的人们各自忙着自己的生意。没有人理会俄罗斯老大妈。
“这是丫谁干的,拿了人家的钱不给货,找骂那,丢中国人的脸。”大李冲着车厢里的人大声喊起来。
车厢里的人都沉默不语,没人答话。气氛非常紧张。大李在车厢里来回走了两趟,“谁干的,把货给人家。”
没有人站出来承认拿了俄罗斯大妈的钱,没给她想要的东西。
大李走到俄罗斯大妈跟前,用俄语和她说了几句什么。他从自己的包里拿出一件防寒服给了她,老大妈脸上露出了感激的笑容,用手在胸前划着十字,蹒跚着走下火车。
火车启动了,向下一个车站开去,那里又有大批的俄罗斯人在翘首以盼它的到来。
大李招呼王伟中,“走,回去接着睡觉,下一站还得开一个小时。”
大伙离开窗口,回到各自的包厢,继续睡觉。
大李一粘床就打起了鼾声。
王伟中躺在床上,一时难以入眠。他原本看不起这些国际倒爷,他们就是些个体户。他和这些人不一样,他是正规外语学院毕业生,从国家外事单位出来的人,有知识,有文化,他想干的是一番事业,不只是赚钱。现在,他的看法有些改变,大李精明能干,肯吃苦,会做生意,有同情心,让他对他刮目相看。说不定,自己也要做一个国际倒爷,这一路就算是实习吧。他把手伸到贴身的上衣口袋,摸了摸里面放着的在非洲存下的3000美元,口袋用别针别住了,这是他的全部家底。迷迷糊糊中,他好像和大李一起卖货,一起数着大把的卢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