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说来是我中了邪吗?’亨利王嚷道,‘这不是我的手吗?——我不是国王吗?——你不是我的首相吗?——咱俩不是天天坐在一块儿统治着这个国家吗?……不,别开这不合时宜的玩笑!现在不是狂欢节之夜,而是在光天化日之下!你让什么可怕的恶魔给迷住了啊?快当着我把你的心里话全抖出来吧……你知道,我对你始终是开诚布公的啊!’
“‘我谢谢您,陛下,谢谢您鼓励我把实话告诉您,’大主教回答,‘这样我才敢于向您承认,我这一双手是软弱了,无力同时既握主教的权杖,又掌首相的大印。这样,难免顾此失彼,辜负重托。再说,我是个忠心耿耿的奴才,决不愿害您有一名不称职的首相,或者让教会有一位不够格的主教。因此,我恳求您,陛下,收回您的伟大权威的象征,解除我首相之职吧!多年来,我蒙受着您浩大的恩典,它便是我不配受的恩典的明证,今天请您收回去吧!’
“说着,托马斯首相把手伸进他那过分宽大的袍子的皱襞里,掏出那枚刻有三头金钱豹的国宝来,递到国王面前。
“‘绝对不行!’亨利王大声嚷叫着,往后退了一步,‘不,首相,咱们不是这么商量的!我连一个小时也少不了你,只有你和你的智慧,能使咱们共同考虑和策划的大事获得成功。别执拗了!你现在是我的首相,将来也是我的首相!否则,我这强有力的手掌,将把你细瘦的指头儿捏得粉碎!’
“‘您是不会让我毁掉的,’托马斯首相继续说服国王,‘因为您太宽宏大量啦!您瞧,我很怕激怒我上面的那一位,可是您自己把我交到他手里的啊。他的嫉妒心比谁都厉害,决不会容许谁与他平起平坐。’
“这一段难解的话说得国王晕头转向,以致糊里糊涂地就收回了大印。他疑惑不解地蹙起了眉头,声音嘶哑地问:‘我把你转让给谁啦?莫不是罗马的那位教皇吧?’
“大主教摇了摇头。
“在他的前额周围仿佛突然闪耀着灵光。只见他举起细瘦的胳膊来指着苍天,宽大的袍袖完全滑落到了肩上。我的主子大惊失色,内心深处恐惧到了极点,手中捏着的国玺也叮当一声滑落在大理石地上。我连忙赶上去,弯下腰,拾起那件用纯金制成的无价之宝。我把它捧在手里审视着,瞧,已经裂开了,在那珍贵的玉石和英格兰的国徽正中间,出现了一条细细的裂纹!我一声不响地把它放在国王宝座旁边那张以四只龙爪做腿的御案上。
“当我再转过身去看他俩时,国王已经镇定下来,正强作风趣地说道:‘圣乔治保佑我!你真把我吓了一跳,托马斯!得啦,得啦,别再装样唬人,故弄玄虚!……像往常一样坐到我旁边来,咱们也该办办正事了。’
“他边说边坐到自己的宝座里,我于是赶紧把另一把矮一点,但同样也精雕细刻、镶金嵌玉的交椅为首相搬过去,他从前与国王共商国事时一直就坐的这把椅子。
“然而,托马斯主教仍站在原地,一步不肯近前。
“‘高贵的陛下,请您给我时间,并拿出耐心来。’他说,‘我花了半辈子光阴,为了研究您的王国和法律——您让我为它服务的神圣教会,我对它长期是陌生的,岂止陌生,甚至是敌对的,叫我怎么可能在一夜之间就弄清它的情况呢?所以,请您拿出耐心来。’
“‘别胡扯了,托马斯,说正经的!’国王催促说,‘你想必明白,我为什么让你当了大主教!让咱们一同努力,取缔和废除那个宗教裁判权吧。’
“‘您将发现我也乐于这样做,’大主教沉思着,答道,‘因为在我眼里,这些长期争论来争论去的权力,只是些可以改变的形式,只是瓦罐子,中用或不中用全看它是把永恒正义的美酒保存得很纯净,或是毒化了它。这个问题,我得问问我那位主宰,看他意下如何。’
“‘你想问谁哟,托马斯?’国王忍不住笑起来,‘问那三位一体的神吗?’
“‘问福音书,’托马斯大主教悄声说,‘问那位据说没干过任何不公正的事的救世主。’
“‘这哪儿像个大主教说的话!’亨利王义愤填膺地喝道,‘这话只有十恶不赦的邪教徒才讲得出来!神圣的福音书只能供在灿烂辉煌的祭坛上,跟这些尘世的事物和现实生活中的纠葛毫不相干。瞧着我的眼睛,托马斯!你要么是存心与我为敌,要么是让那愚蠢的斋戒搞得神志不清了。一句话,给我把那宗教裁判权取消掉,托马斯!为了这个,仅仅为了这个,我才扶你登上了坎特伯雷大主教的宝座——我可不愿因对我那些教士的罪行听之任之,而招致上帝对我以及我的家族的愤怒惩罚啊。最近,就有个撒克逊教士在布道时诽谤我的祖先的业绩和荣誉,征服者威廉的业绩和荣誉,犯上作乱;另外还有一个诺曼教士,糟蹋了一个纯洁无辜的少女。’
“‘陛下,’大主教回答,他那凹陷的脸颊一下子变得像火一样红了,‘您放心,我将狠狠惩罚我那些犯罪的教士,其严厉无情将没任何世俗法庭可比!……卑鄙无耻……卑鄙无耻到了极点……’说到这儿他停了停,然后压低了嗓门儿,以另一种语气说道:‘至于犯上作乱,反对您的祖先和您这位信奉基督的国王……我看这是上帝的意志——还有那些逃到我修道院中的撒克逊人,上帝会不会指示我把他们交还给您那些爵爷、他们的压迫者呢?我自己问自己;我怀疑上帝会这样做!’
“此刻,亨利王终于认识到,大主教不愿把教会的裁判权交还给他,而且在对他进行捉弄。
“‘我受骗了啊!’他大喝一声,从宝座上跳了起来。
“就在这时,在院子里等候着的撒克逊人也许是为了减轻自己为大主教的担忧,又唱起了一首新的圣歌。他们唱的是充满胜利信心的VexillaDeiprodeunt拉丁语圣歌名:《主的旗帜在前面飘扬》。。
“本来就气呼呼的国王一下子奔到窗前,恶狠狠地瞪了瞪下面的人群,大声吼道:
“‘托马斯,快命令你带来的那伙暴民住嘴!我讨厌听他们这饿鬼似的号叫!’
“托马斯大主教一动不动。‘难道一位主教能禁止穷苦人跟在十字架后面吗?’他样子谦卑地问。
“这一来国王更勃然大怒。‘你这个叛贼,你这个奸细!你想煽动撒克逊人反对我!’他狂叫着冲到大主教跟前,蓝色的巨眼从眼窝里暴突出来,手在空中神经质地挥动,仿佛巴不得把这个安安静静站在他面前的人掐死。
“就在这时,一扇厅门开了。
“艾琳娜夫人奔了进来,像个泪人儿似的一头扑倒在大主教脚下。
“‘我是个罪大恶极的女人,’她抽抽噎噎地说,‘我连吻去您鞋上的尘土都不配,神圣的主教大人!’
“托马斯大主教对她弯下腰去,轻言细语地抚慰着她。
“面对着此情此景,我的主子又冷静了下来。他把自己跪在大主教脚下的妻子打量了好一会儿,然后耸耸肩,发出一声狂笑,转身离开了大厅。”
十
“那天发生的事像支毒箭似的射中了亨利王的心。初看伤口只有那么一点点,过一阵似乎已有痊愈的希望;实际上却在里边继续化脓,痛得也越来越厉害,临了儿整个肌体都让这唯一的一点点创伤给败坏了。亨利王的生活从此失去了安泰。
“虽然毁灭并不曾一下子降到国王头上,他坚强乐观的天性仍在进行着抗拒。在国事繁忙和充满斗争风险的生活中,他倒也咬紧牙关,把自己的痛苦忍住了,淡忘了。可是在夜间,他往往刚睡着就被噩梦惊醒,跳下床来在卧室中不停地走来走去,嘴里还呵斥着他那个忘恩负义的宠臣——正是这个人的幻象来惊扰了他,使他卧不安枕——一会儿辱骂,一会儿威胁,一会儿又甜言蜜语。凡是他从《圣经》和世俗故事中所想得起的一切忘恩负义而遭恶报的例子,国王都举出来给他听,并且告诉他,他的背叛行径比谁都更加恶劣。我的国王的痛苦实在无法言表。托马斯大主教不管在不在跟前,都同样折磨着他。
“大主教像个无声的受难者似的来到他面前,他会为他的前首相那可怜相感到气恼;大主教离他远远地安安静静待在自己府内,他会更加恼火,抱怨说他这个从前的心腹和智囊比谁都更了解他,现在躲着他一定是心怀鬼胎,正在用自己超人的智谋作为反对他的武器,一定想把他给出卖掉。
“不过,尽管如此,大主教倒并没少在国王面前说和解的话和表示臣服于他。但一遇这种情况,国王往往又得意忘形,急忙去抓人家有条件地伸出来的手,不顾大主教早已吓得冷冷地把手缩了回去。他这位前首相简直像条滑溜溜的鳝鱼,国王想逮住他就跟想拥抱一朵白云似的不容易。
“即使大主教真有心在那个有争议的问题上让一让步,他也是办不到的。要么在前往温莎宫的路上,他与一个厌弃尘世的苦修者不期而遇;这人偏偏就在那天从自己隐居的洞窟中爬出来,以便告诫怀有二心的大主教,决不能把上帝和他的孩子们即穷人的权利,出卖给尘世上的君王。要不,就在他走到离王宫还有几步远的时候,大门口突然跳出一个疯修士来,手举十字架挡住他的去路,嘴里一边狂热地念叨着,一边硬把软弱的他赶回坎特伯雷主教府。
“您想知道事情的真相吗?
“据我看,一种既维护英格兰国王的权威,又照顾仁慈教会的利益的折中解决办法并非不存在,以首相的聪明完全可以想出它来。国王到底不是普通人,托马斯也并非狂热的教会中人!只可惜,两位大人物已经心存隔膜;每当他们想要为彼此靠拢而跨出最后一步的时候,他们那已逝去友爱的幽灵就会站在他们中间,变成为一种隐隐约约的敌意。
“此外还不应忘记,艾琳娜夫人这时已一改恶习,成了一位寸步不离我主子身边的品行端正的妻子。自从皈依上帝后,她就没日没夜地在丈夫耳边唠叨,劝他切莫轻侮那位圣人。她这样做,反使国王气更大,志更坚。
“再有宫中的男男女女,也趁机挑唆煽动,火上加油。诺曼贵族更不约而同,把仇恨和憎恶通通倾泻在那位叛逆的教士身上;他竟大大打开修道院的大门,让逃亡的农奴藏身。因此每日每时都有人向国王揭发,大主教的影响和势力在撒克逊的民众中如何越来越大,他如何处处时时地伸出伪善的手,扶危济困,祝福施恩。他正利用一种在民众中暗暗滋生着的心灵的反抗来挖帝国的墙脚;而这种心灵的反抗比公开的肉体的反抗更危险,因为它是武力所压不服的。
“在听信了这种谗言后,国王变得异常暴躁起来,连他最心爱的猎犬都少不了挨他的脚踹,对我也十分粗鲁,特别是当我把大主教的信呈给他的时候。在那些信中,大主教往往 出尔反尔,右手刚刚大方地给予的东西,左手又小心翼翼地把它收回去。
“碰上这种情况,国王便诅咒着把那骗人的信捏皱在拳头里,命令吹起狩猎的号角,想到野外去消消胸中的郁闷。可是,当大伙儿把一头珍贵的牡鹿赶到他跟前,我把弩递到他手中,他看见的却不是这头受惊的野物,而是他那位冤家对头;在一箭射穿牡鹿的心脏的同时,嘴上却哀声长叹:‘托马斯,你这长脖子鬼,你给我当心!’
“终于,国王下定决心,传大主教到贵族法庭受审,并让法庭宣判他为卖国贼,将他永远驱逐出英格兰及其所属国。可是,就在托马斯大主教不得不像个罪人似的潜逃到海峡对岸去的当天,艾琳娜夫人也大哭大喊地跑出温莎宫,抛弃了自己的丈夫。
“打这时起,我的主子的耳朵又日夜不停地倾听着大海对岸的动静,想知道托马斯大主教在那儿有何举动。
“一开始,据说路易七世在海峡彼岸恭恭敬敬地接待了他,祈求他赐给自己祝福,要他相信,他路易七世身为信奉基督的君王,真是一辈子也没轻侮过一位修士,更别说主教。
“这位路易七世就是法国国王,国人都称他为‘小娃娃’,因为他登上王位时还是个嘴上无毛的大孩子;而直到今天,他仍未表现出敢作敢为的大丈夫气概,所以就一直保留了‘小娃娃’这个绰号。还有艾琳娜夫人,当初他娶她做王后,就曾使青春年少、精力旺盛的女人叫苦不迭,说人家让她嫁的是一个圣洁的教士。
“这样一位国王是教会的天生的盟友,他恳求世界基督徒之父,并附带送去许多金圆表示诚意,希望教皇能亲自出面过问大主教的问题,整一整亨利王。亨利王乃是他本人和他的家族的世仇,他希望用宗教的武器,比用他自己世俗的武器更有效地反对这个仇敌。
“教皇方面却小心翼翼地保持着天平的平衡,总是哪边盘子里金圆放得多,往下沉,他就热衷于把他的恩典加到哪边。
“那年月,教皇的这种哲学对我的国王颇不利,原因是爱尔兰战事不断,他的金子被消耗得很厉害,剩下来让他送给基督徒之父的就不如从前多了。
“话虽如此,教皇还是犹豫不决,并未无保留地出面支持托马斯大主教。对于大主教这个人,他还不能真正信赖;在他的脑子里,眼下这个受迫害的主教和当初那位首相,还没有分开。后者他多次领教过,深知其为老奸巨猾的政治家。他觉得很可疑,这个人如今竟不再施展他的本领,运用他的权术,而甘心让人迫害自己,就像位早期基督教的伟大使徒,或者一个现代的狂热的异端鼓吹者。
“据可靠的当事者告诉我,而以我对托马斯大主教的为人的了解也相信是真的。大主教把自己的事看得很神圣,不曾让任何背叛自己国王的行径玷污他的双手,他没有把教皇请出来替他说话,对路易七世也别无要求,仅仅求他给自己一间修道院的静室安顿身体。
“就这样,在被教皇撇下不管的情况下,他艰难地拄着游杖,避开法国国王豪华的宫室,从一座修道院走向另一座修道院,使世人常常不知他的去向。然而,就当他在法兰西渐渐销声匿迹的同时,他的威望和影响在英格兰却与日俱增,对于命运悲惨的广大撒克逊人来说,他无异于一轮高悬在夜空中的明月。或者,您要不反对,也可把他比做马槽中的圣婴,那么卑微却那么美丽,安卧在英格兰的所有茅舍中,珍藏在千千万万人的心坎儿里。
“我就亲眼看见过,由于亨利王审判了大主教,现在那些撒克逊人,特别是他们的妇女们如何一见陛下经过就赶快躲开,拒绝再对他表示敬畏和屈膝下跪。有一件小事我还记忆犹新。某日,国王在御花园中散步,走着走着便到了通向森林和江边的野外;我按照老习惯,远远地尾随在他后边。突然,从茂密的灌木丛中跳出来个头发金黄的撒克逊小孩,一不留神摔在了他脚边。那天兴致很好的皇上弯腰抱起小男孩来亲了亲,把一枚银币塞到他小手里。‘捏牢了,孩子!’他说。可谁知就在这一刹那,那位一开始害怕得战战兢兢地躲在大树后的母亲跳了出来,眼里喷着怒火,一把夺过孩子手中的银币,把它扔进远远的丛林中,仿佛它是那出卖耶稣所得的该诅咒的三十枚银币之一,生怕沾着它的边。我几步赶上去,想要抓住抱着孩子逃跑了的妇人。亨利王却说:‘汉斯,就让她去!’说完便继续散他的步,只是兴致已经被破坏了,边走边叹气,边走边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