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漏偏逢连阴雨,怕黑的我在饥饿的逼迫下已经走投无路,歧视又不失时机地露出它狰狞的嘴脸,它把泰山重的分量压在我身上,恨不得我永远不见天日。
那时我还是个没心没肺的小东西,我总是因为眼前短暂的快乐而忘乎所以。一进家大黑狗冲我摇头摆尾,下了蛋还没得到犒劳的芦花鸡冲我“咯嗒咯嗒”地叫,还有在树荫下吃饱了四肢朝天的黑花猫,它们都是那样惹人喜欢。不止这些,绒花树开花时弥漫在小院里的芳香和袅袅升起的炊烟味道、麦子快熟时跟着大一些的孩子用火燎麦子吃在嘴里的香,它们都成了我抵挡不住的诱惑。
我常想如果生活就这样简单,我也许不离开农村,不离开农村,就不会在今天滋生重回那里的念头。可谁都想不到那时我是个怕黑怕得要命的孩子。在黄昏的灯光下,我甚至害怕自己投在墙上的飘忽不定的影子,总怀疑传说中索人性命的黑白无常就藏在里面,我的心“扑通扑通”地仿佛要从肚里蹦出来。现在想来,一定是父亲的死给我心灵上留下了阴影。在全家失去顶梁柱的第一个黑夜里,母亲哭得死去活来,悲痛欲绝的大姐一昏厥就两三小时。我站在乱作一团的人群里,恍惚看到这样一个画面,父亲被本家一个爷爷狠劲摁在棺材里,然后接过别人递过来的木楔子,一层板就将父亲与这个世界隔离开来。从昏迷中清醒过来的大姐执拗得几人都拽不住,她要用斧子打开棺材后头,让高大的父亲睡得不再那么憋屈。若干年后我才知道父亲曾在村里当过村干部,因正直得罪过一个人,这人后来当了村支书,他施舍给我家的是短了父亲身体半截的榆木棺木。人死灯灭,可村支书没忘记报复一下生前秉性正直的父亲。
不久,充当着黑暗帮凶的饥饿也开始蠢蠢欲动。我清晰地记得那是个阳光白花花的早晨,母亲腋下夹了一捆子红薯秧回来。我的嘴顿时噘得能拴头驴,“又吃菜饭?”母亲“嗯”了一声,便蹲在灶前为我们忙碌早饭。母亲一手攥把红薯秧,一手麻利地择红薯叶,在门口地上画饼充饥的我,不满地瞥一眼母亲,正好瞥见一条穿绿底白花迷彩服的蛇,我“啊”一声尖叫,把埋头择红薯叶的母亲吓了一跳,我说:“娘,蛇。”母亲一低头正看着和她对视的蛇,吓得吱呀一声。连只米虫都怕的我更是不敢向前,是闻声赶来的二哥慢条斯理地用铁锨敛起还欲反抗的蛇,甩到了院墙外。
前几年,我对女儿说起这个经历,她说什么都不信。女儿说都知道蛇见人就跑,姥姥的眼又不像现在这么花,怎么能把蛇当成红薯秧带回家呢?当年我把自认为很滑稽的这件事,在上学路上跟小莲说了,小莲没像我女儿这样怀疑。她说有天晚上吃的豆角烩饼比往常的都香,就问我知道为什么吗,我不假思考地回答油放多了呗!小莲卖起关子让我继续猜,我绞尽脑汁也没猜到。最后小莲告诉我她家烩饼晚上没吃完,第二天一大早想吃时,一看里面还有几段带着花瓣纹的蛇。这件事少说过去了三十年,但至今我一想起小莲说的话,胃就开始翻江倒海。
屋漏偏逢连阴雨,怕黑的我在饥饿的逼迫下已经走投无路,歧视又不失时机地露出它狰狞的嘴脸,它把泰山重的分量压在我身上,恨不得我永远不见天日。在自留地还姓公时,每家每户吃菜都靠生产队里的菜园子。种菜园的人一般都是生产队长眼里的红人,不说他权力有多大,最起码他能左右让谁在菜园里干轻活,还不少挣工分;再就是谁家分好菜,谁家分赖菜,他能说了算。
谁分好菜?自然是除村干部和生产队长、会计家外,就是和他关系不错或者他认为日后能用得着的人家。我家这一队,管理菜园子的是一个老头,在他眼里我母亲一人拉扯六个孩子,是一辈子都翻不过身来的穷人。因此,母亲从没去菜园干过活,我家也没一次能分上好菜。有次傍晚,我听见老头吆喝各家各户去菜园子领茄子,高兴得一蹦三跳,当我正准备往篮子里装茄子时,老头一声:“穷崽子,谁让你拿那份最大的呢?”吓得我手中的茄子滚出老远。母亲见我带着满腹屈辱回到家,又往篮子里装了几行无奈的泪水。我像寄宿在屋檐下的麻雀一样,明知被人欺负到家门口了,还是敢怒不敢言,我能做的只有铆足劲,作着早日逃离的准备。
然而,受不了乡下的屈辱,我逃到了城里后,并非像我憧憬的那样无忧无虑。有个星期天,一位看上去慈眉善目的领导,笑呵呵地交给我三十多页的稿子,说是下午开会用,要求我在两点前打完。当时我用的还是耗时费力的老式铅字打字机。忍受着肚里饥饿的抗议,我把长长的文稿变成数页蜡纸,再带着一脸的虔诚恭恭敬敬递给这位领导时,自认为该领导虽不会对我说声谢谢,但最起码会给我一个笑脸!果然,领导在展开蜡纸的瞬间,像午夜里的昙花一样露出了神秘的笑容,但笑后的动作,又吓了我一跳。“对不起啊,让你加了这么长时间的班,会议取消了,你回去吧。”说着,那湖蓝色的蜡纸夹带着我辛劳的汗水,被他宽厚的大手揉成一团,丢进了废纸篓。我站在那里本想发怒,可最终没敢吭声,因为我从小就知道一个道理:鸡蛋碰不过碌碡。就在我轻轻带上领导办公室门的那一瞬间,屈辱的眼泪如泉水般喷涌而出。更令我想不到的是,打这之后各种歧视越演越烈,直至我习以为常。
当年共产党八年抗战,取得了全面胜利,而我九年了还在入党积极分子的路途上徘徊。眼看在履历表上填写“群众”的同事越来越少,终于在第十个年头,党组织向我敞开它温暖的怀抱,1998年7月23日,这天比我踏上红地毯、进入围城的日子记得还牢。那年刚好是我而立之年。
没有人会只因春秋而朽迈,我们是因抛却我们的理想而朽迈。春秋会使皮肤老化,而抛却热情却会使灵魂老化。
——撒母耳·厄尔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