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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4、HHHT

敕勒川,阴山下,

天似穹庐,笼盖四野。

连天在HHHT城区北望,山峦像古代黑漆螺钿的屏风。他忽然背诵起这首北朝民歌。

“那一定是阴山。”

“你又知道了?”柳雪和他抬杠。

“赌不赌?晚饭请客。”

柳雪通过手机地图确认自己输了。

“妈的,**丝才关心这个。你能约到女神来呼市,我天天请你们吃。”

“‘野’在北朝时念‘哑’,现在的吴语还可以印证。‘哑’音和‘下’才押韵。”

“酸秀才!”

“后来的蒙元、满清毁了古音。今天的普通话念诗词,不押韵的太多了!真可惜。”

“这里是内蒙,小心MGZ的壮汉揍扁了你!”

他们下飞机、摸索到酒店、安顿好再出门,已是下午三点了,只得在市区里走走。

到五塔寺,天阴了下来。砖石结构的塔建于雍正年间,金刚座为束腰须弥座,其束腰部雕刻有狮、象、***金翅鸟和金刚杵等图案,束腰的上面为七层短挑檐,第一层的檐下为蒙、藏、梵三种文字雕刻的金刚经全文,从第二层到第七层的檐下为各种姿态的镏金佛像,金刚座的南面为拱门,门上方有蒙、汉、藏文写成的“金刚座舍利宝塔”匾额,门旁为四大天王,塔门内东西两角有通往座顶的楼梯,出口处为一方形攒尖亭,五座舍利小塔位于亭子的北边,最中间的舍利小塔为七层出檐,四隅的舍利小塔为五层出檐,五座塔身上均镶嵌有佛像、菩提树、景云等砖雕。

“这塔要是配上机场见到的蓝天白云,摄影效果一定不错!”柳雪喃喃自语。

宋连天回忆飞机上望到白云成阵,投影在枯黄的草原和棕色的山地上,像夏日的树影。但是地上的人不存在此种视角,只能推断自己所在,或阴或晴。哪里知道天上俯视下,阴晴都只是局部而已。百年人生,情愁苦乐,不过如此吧!

在机场坐大巴进入市区时,白云骤然腾出纯蓝的天空,集中在天际线薄花色的背景之上,紧贴阴山的山脉。云起云落,曾经这里风吹草动,东到太平洋、西达黑海沿岸、北抵贝加尔HN至中国南海的欧亚大陆就掀起血雨腥风。

他们一路走来,既见到都市高楼、四车并驰,也经过尘土飞扬、错落不平的路面,行道树多为XJ杨和毛白杨,角落里毛驴拖着水果车低鸣。

“青城没有桂花。”连天说这句话时,柳雪不睬,他未必知道青城就是呼市。

“喇嘛教与汉传佛教多么不同。”在五塔寺连天又感慨。

“管那么多……”柳雪甩甩手,进入匾额题着慈灯寺的大殿参观里面收藏的藏传佛像。

殿外的空间架起几条黑线,串着许多褪色的小旗子,印着不知是蒙文还是藏文,画有驮着火焰的马匹,随风飘扬——仁者心动!一射之地开外,不知哪个游人拨动了轮架上转经筒。

不远的大召寺有整整一殿的转经筒。殿外装饰得富丽堂皇,胜过BJ的雍和宫,某几处堪与故宫媲美。殿内铺着厚厚的毛毡,灯光极其昏暗。最幽深的一间供奉着康熙年间的牌位,牌位后面是银佛,上挂清代的精美宫灯。连天对于历史古迹总是兴致盎然。

闻着寺庙标志性的青烟,夹杂马粪的酸味,柳雪嚷着要去HM区的******风情街,却先被就近的塞上老街吸引,他比较了几把牛角梳,看了一回烙铁烫出来的毡画,都不满意。

******风情街两侧多见浑厚饱满的黄绿球形殿顶、高耸的柱式塔楼,用拱券、穹隆、彩色琉璃砖妆点,气势宏伟。品尝过各种水果调制的稀果干汁和草原特色老酸奶,柳雪流连着清真食品商店里的奶酪。连天劝他最后一天再买不迟。

柳雪依据大众点评网的推荐,选择了格日勒阿妈奶茶馆锡林北路店用晚餐。虽然吃着奶茶、奶皮、奶豆腐、红糖奶酪饼、手把肉、烤羊排等经典内蒙菜,听着来自草原的服务生即兴演奏马头琴,连天仍旧呼吸不到草原的气息。现代化的城市,******式的街景,在市中心的连锁店而非帐篷里享用的蒙餐,反而更像断壁残垣弥漫出的窃窃私语,多少有些曾经沧海、物是人非的孤寂。第二天他们参加的一日团花费三个小时去了库布齐沙漠,被治理过的有限景区内并不见沙之磷磷、草之幂幂、风沙四起云沉沉。连天同样产生了头一日的复杂心绪。

守旧与毁灭,各有各的问题!就像来回摆荡的秋千,每一端都无法依凭。

他不知道应该幸灾乐祸、义愤填膺,抑或无可奈何。适合马背上横冲直撞的地域,根本无从传承中华文明巅峰的宋人的诗情画意。中国的每一次鼎革,都烙印着覆巢之下的不破不立,前朝风物无论蕴含着怎样的智慧与汗水,都难免被当成替罪羊和牺牲品。蒙元的铁蹄踏碎了宋朝的雪月风花,而今MGZ也难免受“经济”的围攻,以至有城门失火之累,淹没在举国上下的日新月异中。城市里汉语、蒙文并列的招牌、路标,代表今日的自治区哲学。粗狂的草原生活,反而成了宋连天、柳雪他们汉族人需要追忆和付费体验的——“传统”。

一天下午,在连天的强烈要求下,他们去了昭君墓看夕阳。

传说中王昭君的长眠地,古人称为“青冢”,位于呼市南郊九公里的大黑HN岸。公交车一路行来,满目古木狼林,秋烟淡淡的,黄草萧萧瑟瑟,土质黝黑,渠系纵横,河槽宽且浅,水流与树枝同样枯竭。比之国内其余景区往往直通高速路、比邻闹市区,游昭君墓则更有寻胜访古的荒寂感。到陵园内,一眼就望见呼韩邪单于与昭君并辔而行的铜雕像。再北,是历代石碑。历史陈列厅分列东西,中国景区必设的购物点也在其中。

柳雪在购物区意外找到几把精致的牛角梳,价格与那日塞上老街路摊所卖相差无几。

“带一把回去,送给孙老师。”他信口说着。

连天的心,仿若挨了匈奴单于的马鞭,又似套上缰绳后猛的一紧。

“哪个孙老师?”他侥幸地希望K部门另有个年轻姓孙的小姐。

“孙晚晴。”

“可是……我……”连天说不出口。

那日从沙漠回呼市,拼凑的旅行团顺路停在了一个工业园外。导游引着游客参观了半小时,随后留了一小时,照例是许多土特产商店如草原群狼待食一般等着游人消费。

柳雪什么也不买,怒视导游。连天在牛角类艺术品柜台前,伫足良久。

“买一把赠予晚晴,万一她收下了呢?我梳了自己的头发,梳子再划过她的青丝,或者是某种程度的‘结发’吧!”他这么痴魔地幻想。他没有告诉柳雪。

柳雪认为用二十倍摊位上的价格购买手工制作的,造型精巧别致、纹理细密天然,色彩层次丰富的牛角梳,是不可理喻的。昭君墓购物点卖机械加工的牛角梳固然够不上艺术品,但更便宜。而连天无意同他较量“实惠”,只是听到他要送给孙晚晴,也觉不可理喻。

昭君墓前有相连的两层平台,柳雪到第一层就乏了,古迹对他本就索然无味。连天独自拾级而上,走个螺旋梯,登墓顶凭栏四眺。

“孙老师的酸奶机在我座位上,我们白天偷闲做过酸奶。”

“孙阿姨自己做泡菜,给我一个人尝。”

这些天旅途无聊时,连天暴露出男人的弱点,他炫耀起张世英的纯情无邪、楚曦的不拘小节、沈珊珊的活泼善谑。气得柳雪只借孙晚晴来抵御。连天虚荣尽去,眼红不已。

“晚晴不是结婚了吗?她为什么不像对我那样审慎提防地对待柳雪呢?她会轻易接受他的梳子吧!我的呢?”

平原上青冢突兀,犹如一棵鸡枞,底部裸露黄土,接近顶部才由衰草坚守青青。清秋时节,风声如咽。半圆的月早早爬上塞外青天,那一头残照烘着阴山。栏杆锈迹斑斑,近处的油松被斜日染成豆绿和松花色。脚下是汉家陵阙。倾国倾城的美人,音尘已绝。

“绝色的明妃,纵使身在汉家深宫,为何只有远赴大漠才能实现她的价值呢?”

连天渴望用失意的心,触摸脚下冰冷的世界。那里的香魂,也曾怀抱“将身嫁与一生休”的少女热烈,也曾清冷绝望无处容身另投异域从而引发后世沉沦草野的文人共鸣。

“汉恩自浅胡恩深。”

他的脑海里迸不出唐诗,独有王安石的。

“再好的画笔,也描绘不出伤情的容颜。意态画不成,莫非只得‘良禽择木而栖’,才能应对无常而不公的命运吗?”

东边几里外的公房民居排列齐整,更远处是城区的高楼,云彩又密又小,半白半粉,呈现出塞上地区不相宜的嫣红之色。连天模糊的双眼,看这一切都近乎草原上的白羊。他忙回转身——西天如红笺,阴山尽处烧破了,露出灼眼的煜煜的白光,周围透明的暮云后散射橙黄色。山脚下小小的烟囱里,黑气斜走。日落阴山,红潮渐退,火光熄灭,汉人和草原的文明交锋的阵痛鲜血,也凝固了。猩红色消失在无尽的黑夜。

佳人细腻的温婉、缥缈的风情,怎指望被粗鲁的游牧者怜赏体惜?连天,地下黄泉中的昭君阏氏,跨时空建立连接和问答的努力终归失败。天空是熟悉的愁紫色,气温降到了三摄氏度。他回过神来,他穿的是适应江南气候的秋衣,手足僵冷得仿佛刚从冰棺里出来。举头看今朝照耀青城的半规凉月,明月属于中华,不再是高悬胡天。昭君会含笑么?

“人生乐在相知心。”连天重复念着。难道张世英、楚曦更值得花心思追求?他把几天的照片发给了楚曦,又通过微信问世英呼市的烧烤店地段。张女神推荐了胜利街上的一家。

胜利街上的烧烤环境不够干净雅致,价格却昂贵。在柳雪看来,大都市有追求的青年就应该在网上查询评分最高的店铺,实地考察其档次,然后才呼朋唤友同享饕餮。

“女神品位太差!到底是外地来的。”柳雪醉后直言不讳,“不过她如果是SH人,或者见过大SH的世面,她会跟了你?”

连天的酒量更好一些。他变着法子问牛角梳的事。

“明天我再找个铺子买两把,送给亲戚朋友。”柳雪扶着头回答。

“原来你觑得平常啊!为什么要招惹孙晚晴?你说过你的通讯录多的是红颜知己,对不对?你送给谁不好?”连天轻松而又愤然。

“咋了?”

“我——我也要送给她,只有她!”

“很贵啊!”柳雪惊醒。

“我尊重自己的直觉。”

“她已婚,已婚啊!送给张妹妹吧。”

“我给女神买了绵羊油护手霜。”连天还想说,已婚的晚晴尚能做东西给同事吃,那么接受小礼物也在道德辖制之内。但他忍住了。

“还是你的牛角梳最贵!值得吗?你疯了。你的眼光,我无话可说……”

“我到K部门当面送,她不会收。你帮我转交,这样她就没有机会退还。”

柳雪倒空酒瓶,学起GD话,又哼小调。“可笑!我不会帮你。”

“希拉穆仁草原不是草原,是草坪!”翌日,柳雪清醒了。

确实,十月的草原又黄又稀,有点像连天他们小时候踢足球的场地。草最浓密的也不过似黑人头上编辫子那样,头皮和头发有规律地间隔。他们戴着头盔、护具,“全副武装”骑上马匹,“嘀嗒嘀嗒”,按辔缓行入草原的深处。最初的草地犁过一样,触目惊心。慢慢才见到秋风摇曳不动的、钢针一样发白的草。

马儿散步为主,偶尔小跑。柳雪被颠得五脏六腑震动颤抖,向连天发出求救的目光。

“你这鄙视草原民族的汉人书生,居然能适应马背上的生活?”

“感觉好极了!”

连天对NMG的态度很矛盾。昨日在NMG博物院,他讥讽此地文物匮乏,只好拿矿产、物产、化石等填充展室。

“文明荒漠啊!”

“我看都一样。凭什么瞧不起他们?汉人就高一等?还不是曾被蒙古人征服了全境?”柳雪轻描淡写。柳雪总是采取美国式的、后现代主义的态度,他这样说时,露出洁白的牙齿和明朗的笑容。而连天恰恰相反,他中学时代的女同学评价他忧郁沉思时才最俊俏。连天隐隐猜疑,晚晴更赞赏柳雪的性格和价值观。柳雪旅游时最爱查找当地美食,吃饭又爱评头论足,揣摩料理方法,恐怕也和晚晴合拍。

“崖山之后无中国。真的是吗?”连天在马鞍上,突然问出来。他心很痛。尽管他骑术天分极高,无师自通。柳雪无暇考虑这个问题。他踩着马镫,屁股微微腾空,略觉舒坦。

“蒙古人何尝包容过宋代的文明?”连天又问他。

“那就像瓷器。为了保证牲畜吃到新鲜草料,牧民们会随着季节的变化在几个草场间游牧,沉重易碎的陶瓷,只能是不断迁徙的累赘。你的宝贝,他们的废物。很难想象吗?”柳雪前日看到连天的行囊里带着心爱的宋瓷残片,于是激发灵感,打了这个比方。

连天默许了。摔跤手粗重的呼吸、斑马嘶鸣的热气,配不上花遮柳护、凤楼龙阁。草原的奶茶,又怎么可能与精美易碎的如玉瓷器水乳交融?今日牧民们的先祖,在欧亚大陆纵横驰骋,崇尚血与火的涤荡与颠覆。所谓的清雅婉约、晓风残月,他们看起来不过是文人的自恋和庸人的哀歌。他们高举海碗豪饮天下,宋代君臣却在亡命天涯,最终被逼入大海点缀晚霞。今天花果凋零的礼乐、诗文,让位于政治和经济,秋风扫落叶一般消失殆尽。奇谲的是,MGZ引以为傲的草原,同步地斑秃。

天苍苍,野茫茫,万里无云。他们别过敖包山,来到希拉穆仁河。导游说夏天水涨时分很美,眼前却如雨后的流潦,清浅地映着蓝天,简直符合宋代审美!泥塘边的秋草白中泛绿,不必吹低也能看清远方的牛羊。屎壳郎之类的昆虫高高地跳跃出草尖。

“策马比坐办公室自在啊。”连天叹道。

“园区工作不比草原生活舒服?”柳雪像面对外星人。

“你见过我们那个水池吗?水应该变幻莫测,任意行止。我就像那片水面,被两侧的现代楼房死死锁在狭**仄的区域内。思想和文采本当纵情挥洒。”

“罪在我们公司那群官僚!”

“官大一级压死人、牺牲效率和生机来加强管理、对内严酷对外宽柔,不都是宋朝的‘遗传病’么?满清时,这‘症状’变本加厉了。到今天也还未得痊愈。”

“所以你宁愿做牧民?”

“文弱的读书人,为什么不能上马威武,直取龙城、一斩楼兰呢?”

“不能。”

“虽不能至,用心和文字来向往。”连天沉吟万端。

繁花似锦的中华文明,难道只是对努力振作的浅尝辄止,旋即沉浸那陶醉与孤芳的浅斟低唱?习惯了小桥流水的一叹三叠,相逢共说现实的无奈,就不能积健壮怀豪情,搏击江海?做大事业寸步难行,层层组织掣肘,动弹不得,于是但求酒乡里西湖歌舞,花影中东京梦华,似这般安乐死,一任家国朽烂,也不愿意怀梦长啸,把天与地来重问重写?

柳雪的马挣扎起来,“听说过《狼图腾》吗?电影不久上映。原著小说可是严重侮辱汉民族的。你也同意野蛮民族‘输血’,先进文明才会新生?”

“腥膻味遍布的超级汗国,也许某些理念上反倒是更接近当代商业贸易体系下的全球,但对于粉妆玉砌的赵宋江山,的的确确是玷污和践踏。那和法西斯无异。我恨啊!”

“但你喜欢草原。你觉得园子太局促,捆着你。”

“蒙古弯刀将半个世界斩落马下,其实外向进取,还有一种征服的方式。”

连天从怀里掏出瓷片,粉青色的,多么内敛神秘,高贵慵懒,风华绝代!

轻轻地,他松手了。

如果埋于黄土终不可免,与其混迹诸多恶俗富丽的后世新碎瓷中,不如葬在天似穹庐的草原。让一抹青色生长,芳草萋萋,伸向遥远的西方。

这一刻他看见了王昭君。昭君的微笑,真像晚晴啊!

回程的候机室里,身心俱疲的连天给晚晴发了一条短信。

“我给你带了件礼物,先保密!阿姨,你假期里做什么呢?”

晚晴一个人过长假。她原本接受了这样的事实,可她不愿意他人提醒,加重了她的落寞和隐哀。况且连天在外旅行还不忘问候,这等纠缠实在超出了同事的分寸。她轻率地回复:

“我在上课。不说了。”

连天很郁闷,他恨恨地做出一个砸手机的姿势。

柳雪笑了,“听说有个游客把手机丢在草原了,那真是大海捞针!不如你也这样。”

“假期结束后,上两天班我就申请公休,用光剩下的年假。”

“什么?太——桀骜了吧!这样你十月份才工作几天?”

“春天我去了洛阳,也在开封短暂停留,上个月又去了杭州。思忆过宋朝了。接下来我要去长安。”

“西安?”

“长安!”

柳雪摇摇手。连天已经在想:“手机扔在草原,比瓷片更有象征意义。那才是现代文明对草原的统治。那么晚晴是青瓷还是手机呢?或许就像微信昵称那样,她只是天涯芳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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