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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缘如刀

第二天,水玉、程府,这个世界,一分一毫都没有消失,它们毕竟不是梦,我也不再是混沌飘荡、无事一身轻的游魂——我甚至怀疑那个世界是不是曾经存在过,像个一夜长大的人类,我都已经不太记得清投胎作婴儿之前的日子。

水玉仍然在担心的看我:“大人,您怎么样?”我深呼吸一口气。好吧,该来的躲不过,应该对她解释清楚了。

这个解释过程费了不少麻烦。我自认语言能力还不算差,可是水玉睁着大眼睛看我,就是听不明白似的。直到我都快说得哭出来了,她才怯怯道:

“所以说,大人,您是说您不记得我,也不记得所有人、所有事?”这是她最后的总结。

嗯,这样说也没有错啦。我点点头。

“一定是太痛苦的关系,失心疯了。”水玉手按着胸口,眼睛里满盈着泪水,“也好。那些事情不记得还好些。”

“呃……到底是些什么事情?”我放弃与她沟通了,但好歹要知道“自己”发生了什么事吧?

可是水玉坚决拒绝:“您既然忘了,那就不用再提了。”

天晓得!我才懒得提呢。可既然被扔到这个世界,面对无数莫名其妙的事件,如果不知道来龙去脉,受罪都不知道为什么受的,岂不是太冤?我口干舌燥的再度努力组织语句,向水玉解释这个厉害关系。

她终于妥协了,告诉我:“我”本姓“陈”,闺字“其华”,许配给余家二公子,不料余家被奸人陷害,老爷处斩,二公子跟其他家人流放,“我”气不忿,改换男装,起个假名“程昭然”,带着贴身丫头水玉上京想替余家鸣冤,阴差阳错做了官、还立了功,飞速升至兵部侍郎,正觉得官做大了、说话份量就重,应该可以想法替余家翻案,不料前天被皇上召入宫,结果衣裳凌乱回来,随即听说皇上下旨,将余家人犯全部处斩。“我”一言不发,关起门来。等水玉觉得不对,进来看时,我已吊在绳上挣扎了。

我听得目瞪口呆,这算是哪一门子的戏文啊。不过——等、等一下!那位余家二公子是被流放?流放之地往往离京城比较远哦,而且这个世界的通讯技术应该不是很发达哦。那末,前几天变态皇帝下令杀他、昨天变态皇帝自个儿就被杀了,也就是说下令杀他的命令可能有没有到达他的流放之地?事情是不是还有机会转圜?

“余公子流放之地有多远?杀他的命令,现在还有没有机会收回来?”我问。北亲王对“昭”的感情好像不错,他篡位做了新皇帝,也许可以帮忙下令挽回余公子的性命吧。笑眯眯,我笑眯眯。哎,可以救人的感觉真好!

“大人……”水玉难过的看着我,“您真的忘了吗?余公子流放在‘孔地’,打马一日的路程,皇——嗯,前头那位,还怕不够快,叫用飞翎传信、再以快马加鞭补信,生是一点活路都没留。大人您那天像木头似的坐了许久,不知谁送了个什么信儿来,正巧那自鸣钟儿报点,你道:‘是这个时辰了。’便立起来、入房、关了门,就……”说不下去,只管哽咽。

那么,程昭然是为她夫婿自缢的,一缕香魂大约已随她夫婿于地下了吧。我难过的低下头。

一切该发生的悲剧都已经发生。我还能做什么呢?当时在我耳畔叫我“乖乖的”那个声音,如果会再回来的话,我真要揪着问一问:它到底是什么意思?让我穿到这里来,除了白受一场苦,好像没有什么别的意义。

“大人,起床吧。”水玉轻轻拉我。

“还很早啊。”我看了看灰蒙蒙的天色。现在才七点来钟吧?吃了那么久的苦之后,我实在不想把身子从可爱的床上挪开,哪怕多躺一会儿也是好的。

“朝中出这么大事,怎么可以躺着呢?先起来梳洗吧。”水玉拉着我,楔而不舍。

“北亲王昨天说我不用上朝啊。”我想起这件事,像抓救命稻草一样抓住。

“上朝还等到现在?”水玉愁肠百结中,也不由抿嘴笑起来,“卯时早朝,大半夜需得起来梳洗,穿半个皇朝往和微殿立着呢……大人你真是什么都忘了。”说到最后一句,声音又低下去。

我心下也不好过,只好勉强同她找闲话说:“对了,你是我心腹丫头,也知道我是女儿身,怎么还叫我大人?”

“您说,人前人后都要小心,命我不准叫您小姐的。”水玉道,“大人您这两天累了,先躺着,我打面水来于你洗,洗罢再起来梳头好了,先收拾起来,万一有什么事,也方便应对。”说着便起身走开,脚步那么轻捷,葱绿的水裤脚掀两下,几乎没有带起风声,已经离去了。

我很爱看她们穿的水裤、还有衫子、围兜,各种女性服饰,都那么美。想想自己昨儿那身笔挺威严的绯色公服、乌帽、皂靴,不由得叹口气,回转脖颈,惘然望着一枕黑发:程昭然,你多标致一个姑娘,是以什么样的心情穿上男装、到京城与那些可怕的人们盘旋终日?你留下的这个身体,我又该怎么对待它才好?

水玉已领着两个丫头,捧各色用具进来,屈膝行个礼,先拿一幅白布掖在我领口,将下面衣袍与被衾都遮盖住,复拿个小锦褥子垫在床沿,掇一银盆水放在那儿,并开了个鸭蛋青嵌螺钿椭圆盒子,取香胰出来,侍候我净面,换过两盆水,完了另绞一块热腾腾的手巾来,拭过了,再奉一种名为“口齿乌髭”的东西,让我揩了牙、漱了口,翠管银罂中拈出面脂、口脂,敷抹妥贴,方算完。

我被她们这么一套套的复杂物色与程序搅得头晕脑涨,虽然有心叫她们退下,料来她们也不肯听的,多说反而露马脚,便索性闭嘴端坐了,随她们摆布。片刻洗漱毕,用具都撤开,水玉扶我坐起来,换上衣服,因不必上朝,只取一套起居常服来,乃是沉香缎襕衫,下头配双半旧的粉底皂靴,水玉亲手给我理理衣领、袖口,退口一步,看妥贴了,方引我到梳头台前,要我坐下,她在后头,拿篦子给我通头,正通到一半,人报:工部给事求见,我看一眼水玉,她会意,附在我耳边轻轻儿道:“黄光,字东海。你帮他在工部做了给事,一直也都照拂他,他视你如恩人的。”边说着,边换个犀角梳,快手快脚替我梳了头发、系上方巾,左右看看,道:“好了。”

我看着铜镜中,实在是个清秀至极的年青人,衣着再随和、眼皮再被折磨得微微的红肿,也掩不住眉宇间的英气,只叹我不是英秀的材料,眼神里时时要露出茫然与自嘲来,太过无赖相。

然而鸭子被赶上架,再不称职,也只能撑下去了。我深吸一口气,想了想,跟水玉咬耳朵确定一遍:“我应该去见他吗?”

“大人……如果是从前的您,应该会见他的。”水玉回答。

好吧,好吧。反正这个怪梦——或者说这场性命,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完。命运叫我干嘛、我就干嘛吧。叹口气,我起身,去见客。

见到这位客人,我一怔。

所谓工部给事黄光,个子只比我略高一分,是太过瘦弱的一个男人,几乎只能称作男孩子,面色那么苍白,目光茫然中带着温顺。

而他看着我的样子,像看一位白发飘飘、年高德邵的恩师,让我一时有点后背发毛。

他开口了,幸好幸好,叫出口的是:“程大人。”擦把汗,我真怕他叫出“恩师大人”来。我骨格轻贱,怕受不起这样的抬举。

“程大人,您还不上朝吗?”他无比担忧的问。

“是啊,呵呵。”我打哈哈。

他起身,走近我两步,深深躬腰,脑门子上有汗:“大人……安尚门外,是有很多人想看看风向、暂不上朝。但听说、听说里头要下杀手了,如果谁还不上朝的话……”

“所以?”我呆呆的问。

“所以,如果大人是想拒不上朝以明气节,”他深吸一口气,“我将陪伴大人!”

我呆了很久才明白过来:北亲王昨日弑君,今日上朝,许多大臣还在考虑要不要承认他做皇帝,北亲王大约不能容忍这样的情形存在,要开杀戒,谁不上朝就杀哪个。而黄光以为我要硬着脖子跟篡位者闹别扭,他打算提上脑袋陪我!

“不不不,哪有……不是这么回事。我另有原因。”我哭笑不得,一时不好意思说出是北亲王特许我休息一天,“总之,不要为我担心,你快快去上朝!还来不来得及?你现在进和微殿要多久?”这个傻孩子,我真为他担心。

“下官刚刚打马跑到这里,大约半个时辰……”他呆呆回答。

我扭头问水玉:“我们有没有更快的马。”

“有。”水玉干脆利落应一声,“黄大人请随我来。”

我不放心,快步跟着去,水玉叫马厩牵出一匹黑马,高高大大、****油光水滑,模样儿很是神骏。它见着我,温柔嘶鸣一声,过来与我厮蹭,我心里温柔触动,但时间紧张,容不得磨蹭了。我抓着缰绳递到黄光手里:“快走。”

黄光这个酸人,还要热泪盈眶、躬身道谢,还牵着马慢慢走出去、边走边再回头跟我躬身。

“跳上马快跑,一路跑出去!”我大叫,“磨叽个鬼啊?快去!”昨晚我见过北亲王的脸色,他是个能下狠手的。黄光到我这边耽误一圈,百多分钟的来回,再加上头尾的耽误,这段时间我不知道多少小知事的脑袋够他砍!

“可是,侍郎府邸,岂能驰马……”他呆呆道。

“鬼咧!”府邸跟脑袋哪个重要,这人是会不会算啊!我指着府外,大叫,“用你最快的速度跑出去,笔直去上朝,听见没有?”

他看了我一眼,除了感激,还有难色。我骤然想起:我这座府邸、还有皇城某几道门前面都坚了块石头、叫“上马石”,大约是用来上马用的,瞧马这种动物长得如此高大,没个垫脚阶梯,果然不容易上去。但此处没有上马石,却如何是好?我倒是有心拿自己垫在下面,只怕这酸人不敢踩,推推让让,更耽误时间。这时候,说不得要发发官威了,我把旁边一个长得壮实的马伕一把拉到马蹬底下,命他垫着,命黄光蹬上去,再命水玉:“叫人喊话让大门那边开门!”

三句话,三个命令。黄光深深看我一眼,蹬腿上马,打马狂奔;大嗓门的仆人传递着喊话给门口,传递了两次。黄光身影消失不久,门口那边喊话回来,说毫无拦阻、已经放他出门。我松口气。

一个侍郎府没事搞这么大干什么?不像神仙一样念个法诀就能传话,也敢大拓疆土建出神仙洞府,几乎没耽误人家的性命大事,我倘若当朝掌权,必定首先命令所有官员每天要亲自绕宅行走两圈,这样一来,想必他们的宅子会大大缩水,也省下不少土木来。

水玉不知我在想什么,只抿着嘴看我笑:“还当别人都跟您一样,平地揪着鬃毛就能跳上一匹烈马呢?”

平地揪鬃毛跳烈马?这是哪门子的特技!我头涔涔而汗潸潸:“水玉,你说的那些我都不懂,我不是你以为的那个人……”

“大人就是大人,这没有改变不是吗?”她道。

“这话是没错。可——”可她的大人已经死了,我是一个顶顶平凡的家伙,被推到这里,“借尸还魂”而已。望着水玉的眼睛,这句话,我忽然怎么也说不出口。

“大人只是忘了很多事,”她笃笃定定道,“但您的性子、您对别人的关心,一点都没变。所以在水玉眼里,大人还是从前的大人,一点都没变。大人也千万不要再迷惘了。”

“我迷惘?”我摸着自己脸颊问。哎,这小丫头哪来这么多酸腔,害得我都跟不上。

“嗯,大人经常露出‘我是谁,到这里来干什么’的神情呢。”水玉道,“水玉相信、大人,您做的任何事,都是最正确的,现在也一直这样相信着。所以请您不要再难过吧。”

该死!她看着我的样子,好像我是神、或者其他什么比她生命更高的存在。如果我告诉她,她的“神”真的已经死了,我只不过是个不晓得自己打哪来的无知魂灵,她大概宁肯疯掉也不会相信吧?我叹口气。

“大人,请您振作一点吧。就算——就算余少爷过世了,但凶手不是也得到报应了吗?这个世界上,还有很多人希望您好好活下去,所以请您千万对自己有信心!”水玉道,眼眶里又开始泪水盈盈。

我还能怎么办?让她不要再哭,好像是唯一能做的事情。“好吧好吧。”我嘟囔。就算是扮演另一个人的角色也好、就算不是长久之计也好,“我会振作,可以了吧?”

“嗯!”水玉用力回答,脸上像有阳光升起来。

能够让一个人如此开心,我忽然觉得这场荒唐的大梦,也有了意义。

“现在再给我找一匹马,”我抓头,“让我进宫去。”

“咦?”

“万一那里真的在大开杀戒怎么办。”我继续抓头,“还是跟去看看比较放心。”

“那,您会不会有危险?”水玉立刻开始为我担心,水汪汪的黑眼睛仰视我,像是一只可爱狗狗,就差没摇尾巴了,叫我真想拍拍她的脑袋:

“应该不会的啦。”北亲王好像跟程昭然有旧情,所以就算不听劝,也不会翻脸杀我吧?“给我套个马车。”

马厩里传来一声长嘶。“不坐鸿喜吗?”水玉很期待的问,“您最爱的两匹马,怀光和鸿喜,适才水玉把怀光给黄大人骑走了,鸿喜好像很期待可以跟大人去转一圈呢。”

“这样啊……”我抓头。我从来没有学过骑术——废话,灵魂飘飘的时候用不着骑马啦——虽然说看那匹黑色怀光的样子很听话,鸿喜应该也非常温驯,但一想到骑这么高大的动物,还是有点退缩。若真想爽一爽,以后找个老师好好练会了再说吧,无谓在此刻逞强,做错动作累着了马儿就不好。“不用了,我、我身子没有很好。你替我备个马车,要快一点的。”

水玉领诺安排去了。我想起刚刚被黄光踏了一脚的马伕,特别吩咐给他一些赏钱,随后与水玉一同坐进马车中,细细问她朝廷形势、风土人情一类事宜——倘若要在这里长久生活,这些信息自然是极其重要的。

水玉对很多事也不是很懂,但只要知道的,都会竭尽所能告诉我。我如获至宝,一一悉细记下,末了问一声:“水玉,你对我以后的道路怎么看?”

“嗯?”

“毕竟是一个女人,未婚夫死了,自己失身给仇家,应该自缢才是美德吗?虽然一次没有成功,是不是该再接再厉继续自缢、或者做点其他什么事情表示表示?”

水玉脸色发白:“绝对不是这样!”

“怎么说?”我饶有兴趣看她。她对我的看法,应该代表着这个世界对“程昭然”的看法吧。我将以此决定我今后的行动。如果太过惊世骇俗、挑战道德的事,我不愿意做。那样太累。

“如果,一定要说的话,为余公子死怎么值得呢?”水玉开始有点磕磕绊绊,真的鼓起勇气说出来后,就一泄千里了,“说起来余公子与您订约,就是水玉的主子,水玉对他必须恭敬。可是说实话,水玉恨他!他没有能力为自己家人昭雪,要您在这里千辛万苦周旋,虽然最后也没成功,可是换成任何人也没有办法成功的不是吗?您做的已经比任何男人都好了!所以说,您对他有什么亏欠、他们家又有什么资格指责您?而且啊,要不是因为余公子,您何至于连老爷太太的最后一面都没见上!”

“最后一面?”我盯着她。

“唔……”水玉想捂住嘴巴。

“‘我’的父母死了?”

“您出来不久,元城发瘟疫,老爷太太就……去了。您没能回去持丧。”水玉小小声说。

我茫然的“哦”了一声。双亲应该是很重要的存在吧?如果有两个人,给了你生命,在你对这个世界无知而惶惑时,肯伸出双手来保护你、引导你,在无边无际一般的漫长时间里,你确定知道他们是你的依靠,而你是他们生命的延续,是他们的希望与意义,那末,这确实是美妙的关系啊。父母与子女,因为有了对方的存在,变得重要和独一无二。如果这样重要的人离去,最后时刻却不能相送,那一定很遗憾吧?

苦笑一声,我对水玉道:“不用责备余公子,正因为我为他的事来到京城,所以才没有留在家中染上瘟疫,不是吗?我的父母如果爱我,一定宁愿我安全的留在外面的。他们不会怪他。”

这句话很自然的溜出嘴巴,好像我打内心深处觉得,“程昭然”不希望任何人责怪余公子。

扪着心口,我实在忍不住又一次苦笑:我扮演程昭然,居然已经这么熟练了吗?看来真是要地久天长的扮下去了。

也好,原来的我对任何人没有任何用处;而这个世界里,至少有一个水玉,无论如何都不希望我走。

“你说这里所有官员都是男人对吧,那我继续当官当下去是不是不太好?有没有其他事你觉得我更适合做?”我继续问水玉。

“作官……是您原来的心愿,而且您很胜任。”水玉犹豫着,一句话还没说完,马车停下,车夫回头道:“大人,安尚门到了。”

本朝京都名为“晖城”,南部给平民及百官居住,唤为“南城”,北部则为皇城。

皇城南边有三门,正门为朱雀、东门为安尚、西门为含光。百官日常上朝,自安尚门入,于和微殿议事。如有祭祀等大典,则开启朱雀门,在大公殿举行仪式。

北亲王昨夜弑君、今日临朝,怎么说也是大事,却没有开朱雀门,只让官员们如常从安尚门入朝,看来是有些奇怪,但仔细一想也能明白:

弑君篡位,兹事体大,若开朱雀门,让百官上了大公殿,新旧皇帝交替仪式迫在眉睫,大家必定立刻开始激烈议论昨夜之事、并质疑北亲王继位的正当性——如果他想继位的话。北亲王在继承的正当性上站不住脚,所以不愿将此付诸公议吧?安尚门如常上朝,就等于暗示一切朝政如常进行,谁若乖乖进安尚门,就等于承认北亲王以皇帝的身份主持朝政这个大前提,之后的事情就容易了。同理,谁若反对北亲王继位,就必定以“不进安尚门”这个姿势作抗争,北亲王要杀人稳定局势,也必定从这群人开始。

进不进安尚门,干系如此之大,所以我尽一切力量,要求黄光立刻进门、上朝、保命。

我对“篡位”这两个字没有太大恶感。原来那个变态皇帝,还是杀掉干净。北亲王的人品,我虽然不太了解,但比之那变态皇帝,总是妥当一些的。他要篡位就篡好了,黄光没有必要为了维护他们皇族内部的正当皇位承继顺序,而赔上自己的性命。

安尚门外,有股子“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意思。身着朝服朝冠僵立在门外的人,数目不太多,约三四十个,看起来品级大都不算很高。也许真正与北亲王作对的重臣,根本就不来这里,只在自己家中“称病卧床”罢。我急着找黄光的身影:他听我的话,乖乖进门了没有?

我没看到他。反而是所有朝臣的目光“唰唰”移向我,不知包含了多少复杂意味。有许多士兵执戟、斧、槊等武器,板着脸列队在他们旁边,似乎是聊供仪仗,但气氛分明肃杀,我不知所措。

幸好怀光一声清嘶,我顺着嘶声望过去,见到它,缰绳牵在一个小太监手里。

那小太监不过十几岁样子,相貌清俊讨喜。怀光向我伸长脖子嘶叫,他也看着我,遥遥行个礼,牵着马过来,忙着叩头:“程大人。”

我不惯生受这个,急要挽他起来,他腰仍然哈着,靠着我小声道:“您还真来!皇上不是口喻,叫您歇息一日么?”

我怔一怔,才反应过来,他口中的皇上,便是北亲王了。

“我怕出事。工部黄大人进去了?”我拣要紧的问。

“嗯哪!骑着大人您的马。幸而奴才们认识,跟皇上回了,皇上要奴才在门外等着,万一大人来,跟大人说一声:什么都不用担心,只管回去,待明儿就好。要是不听话,别怪皇上翻脸。”

是啊,一夜之间,他就变皇上了,翻脸是要不得的。无怪乎多少人砍头诛九族的也要抢个皇帝位子来坐坐!颐指气使、逆我者亡,势头还真不一样。

我点头:“臣知道了。”接过怀光的缰绳。没什么别的可做的,回家吧。

怀光靠着我蹭来蹭去,身上是马类特有的味道,不算很浓,但老实讲,是有点臭的。可它眼睛那么大、那么清亮,又那样眷眷的望着我。我在第一时间爱上它。

笨拙的拍拍它的脖子、理理它的鬃毛。它很期待驮着我飞驰?如果有这个能力,我也想当时当刻抬腿跳上它,享受一下纵马高歌的乐趣啊。遗憾的笑笑,我只能在心里暗下决定:有机会,一定要尽早学会骑马。

至于现在,只好委屈它跟在我们马车后面,小步往回走。

水玉小心对我说:“大人,水玉有句话不知当不当讲……”

“都这样了,不什么当不当讲的?你讲罢。”我道。

“朝中好几位大人,好像对您不太友好……”

“嗯。所以?”

“大人您什么都忘记这件事,是不是,暂时不要让他们知道比较好?他们一直以来比较忌惮您,如果知道您失忆了,不知会不会出什么损招,尤其现在朝中形势又不太稳……水玉惭愧!其实水玉也不太懂现在算什么形势,大人您别生气。”

“有什么好生气的?你说得很对啊。”我沉思道,“‘我’是用多长时间升为侍郎一职?这算是多大的官?权力大吗?”

“原来是寻了个猎场护卫的缺,六个月前您救了皇——先头那一位,御前奏对称旨,即刻提拔为工部侍郎,官四品,时常见驾进谏。”水玉答道。

那末,一头扎进京城,一天之内从护卫当上四品侍郎官,还常常见驾,能不叫很多人眼谗?再加上这个程昭然不像是八面圆滑人物,六个月下来必然结仇不少。我点头,作了决定:“现在我不能说自己失忆,先撑过这段时间再说吧。到时候找个机会称病退隐好了。”

水玉“啊”一声,吃惊看我。

“怎么?”我心中一动,“从前的我不喜欢退隐吗?”

“您……”水玉为难着,唇边却微微浮出点笑来,“您还在闺中作小姐时,习字习的是行草,看书看的是儒、墨及诸部兵书,消遣是骑射!老爷再怎么骂,您一转眼溜出去做你自己的事去,再改不得的。上京来,您头一件事不是去玩赏奇珍、钻营门路,竟是看诸门方位与山水地势,啧啧称赞哪里选得好、哪里又奇怪。侍郎封到兵部,是您自己选的,一上任便找了好些事情来做,自夸说有功于国家,虽说辛苦一点,倒值当呢!要不是……哎!”又捂住嘴,小心看我,“水玉又说错话了。”

“要不是忽然之间我失身、余公子丧命,我心灰意冷自缢吗?”我微笑,“你说好了。”

水玉低着头:“水玉不该说。”

“从前的事情我都没印象,你以后不要客气,有话就说。不然,有半句藏半句的,我才难受呢。”我诚恳道,“这样说起来,我扮男儿身为官,是一展平生所长、如鱼得水,不应该想到退隐?”

水玉还是低头,声如蚊蚋:“退隐呢,安全一点……”

“明白了。”我点点头,她是为我好,才觉得退隐也不错。但看起来,原来那个程昭然,当这个官是真当得精神奕奕。我倒没什么官瘾,也不懂那么多兵法骑射,留久了也没意思,还是等这次改朝换代告一段落,挂印求去罢。买舟载酒、布衣而歌,那个我有兴趣,不过——

“我是不是有很多积蓄?”我问。

“呃?”

“如果退隐的话,不知是不是要为生计而操心啊!”我挠挠头,“是不是要找点什么谋生?”糟糕,我什么都不会,连力气好像都不是很大,光采野果也不知够不够填饱肚子……

“哪儿用得着那个!”水玉叫起来,“宅子、田地都在。您就算退回去养几个小小姐小少爷都没问题的——呃,”脸又红了,声音小下去,“水玉告罪!水玉的意思不是说要您另嫁,当然水玉也不是说希望您一辈子替余少爷守……唉、唉,水玉……”不晓得怎么说好,脸越涨越红。

“我知道了。”我看着她笑。知道她是真心为我好。

真感动,在这个世界里,有一个人,这样全心全意为我好。

我伸个懒腰:“腿过来。”

“嗯?”

“给我躺一下。”我放肆的躺倒在她怀里,啊,软绵绵的,感觉真好,“好累,让我休息一下。”

嗯,前几天被折磨的伤没有好,又经马车一颠,全身好痛,幸好有她柔软的怀抱。我开心把自己的脑袋搁在她怀抱里,放松的伸直我的腿。这个世界,也许还是不错的哦……

马车回府,我急着去躺倒休息——全身痛楚着,又难得厘清了这个世界的头绪、定下了今后的计划、也找到了个最忠诚的陪伴者,可不该堂而皇之“奉旨休息”、好好享享福,为下一阶段的生活积蓄点力量?

只是,刚褪了外衣,还没来得及抱住枕头,就听后头马嘶,嘶得还有点儿激烈。纵然我不谙马经,听起来也觉不对劲,又兼跟怀光已经产生了感情,忙着问:“怎么?没出什么事罢?”

后头笑回道:“鸿喜吃醋了,一直拿尾巴扫怀光。怀光恼了,拿蹄子踹鸿喜一下,鸿喜正叫唤呢!大人别担心,没什么事,这上下就该安生下来了。”

马儿也吃醋?我失笑。想想,终不放心,披了衣服赶过去看。

怀光已经给刷洗过,全身****黑亮水滑,站着自个儿吃草,听见我脚步声,伸长脖子,目光活似个小人儿,那样楚楚的,几乎要拿脑袋蹭在我臂弯里诉委屈。

旁边一个位置,立着匹大马,比怀光还高上一个头,全身雪白,独鬃毛是红棕色的。那鬃毛也怪,照理该梳洗过,就是不肯如怀光般柔软的顺下来,偏要狮头刺脑的呲出去。见我来,他乜一眼,扭着脖子,扬蹄一声长嘶,鬃毛如火焰飘动,漂亮固然漂亮,只是配上它这样的个头,我若是胆小的,当场就要给吓煞。

“鸿喜?”我试着去拍拍它,“安静一点。”

它鼻子里喷出一口气,还是不肯看我,但总算安静下来。马馆奉一袋方糖给我,我猜是马爱吃的点心,便取两块,放在手心,喂它:“乖。”

鸿喜嚼了一块,目光见得缓和,转过身,拿身子旁边向我示意,转过头看看我、又绕过去。我福至心灵,笑道:“很想让我骑出去吗?抱歉?这几天可能真的不行。尽快,我答应你一定尽快。”

鸿喜不解的瞄瞄我。我歉然的弯腰比手势,不知怎样才能对它说明。它虽不懂人话,但大约也明白了我拒绝骑它,鼻子里又喷出一口气,彻底转过身,拿屁股对着我,独个儿立到马厩深处去。我再怎么叫唤,它也不理,连方糖都不要吃了。

小样儿,气性还挺大!

我叹口气,拍拍手,回去睡觉。

有句话说得好:我不可能让每个人高兴。同理,我也不可能让每匹马高兴。实在讨好不了它,我也只有回去睡觉。

水玉接着我,帮我脱鞋宽衣,口中轻声埋怨:“下次穿好再出去呢,别再这么敞着怀四处跑了,成什么样子。”

我低头,中衣刚才穿得好好的啊,外头随便披件外衣,虽然不甚端正,但在自己府里走动,没什么事吧?再说,“我现在是男人啊。男人就算衣服没穿好,走走有什么大不了?”

“还说!”水玉恨恨的,唇角却忍不住笑,拿手指头点我道,“自己照照镜子去。玉一样的人品,不规不矩像什么市井惫懒汉似的招摇,生生把府里的丫头都勾引完了,没事人似的敞着怀跑回来叫我一个人伺候你宽衣睡觉。那帮小蹄子们能不吃醋!您也可怜可怜水玉,也收敛些儿呢。”

原来不是怪我没礼教,倒是怪我勾引了人。我傻笑。果然程昭然这副皮囊生得太好,也是麻烦。搁人家身上是惫懒举止,搁她身上就是随性风流,我真应该改改游魂脾气,学会深居简出、韬光养晦,以免不经意间祸害他人。

之后再没别的事,我一头放倒,沉沉睡去。这一觉睡得香甜,好容易睁开眼时,只觉得光线朦胧。我扶着头问:“水玉,下雨了?”嗳哟,头怎么这么重。

“没下雨啊。”水玉说着,倒一盅茶递给我。午睡起床有喝茶的规矩?我接过来,“咕咚”咽下,嗯,很清香,有点薄荷口香糖的味道。

水玉骇然打我:“吐出来吐出来,这是漱口的。天,您咽下去了?”忙着揉我的背,“这也能咽?小心您的肠胃!”说着又忍不住笑,“要叫那些丫头们见您这副傻样,还有得好嚼舌根呢。”

是啊,我本来就是个傻人嘛。土鸭子活生生被赶上架,不招人笑才怪。我在心里划个十字:程昭然,对不住,我这团稻草心,塞进你这个绣花枕套里,糟蹋了你的身子,你老人家有罪恕罪、有怪勿怪。

这般祷吿过,心安理得许多。水玉又换了盅茶来,这次不敢掉以轻心了,详细跟我解释:“小睡起来,齿涩舌苦,故要用这茶清口提神,比常茶性烈,不好吞咽的。明白了?”

真像我是小孩子似的那么教呢!我愧笑着点头,嗽罢口,继续刚刚的问题:“没下雨,天怎么这么暗?”

水玉抿着嘴笑:“酉时了,还不暗,留着太阳照您起来呢?”酉时?这是什么时候?我十二生肖倒是知道的,磕磕绊绊不太熟——这个脑壳留的信息半全不全的,有时没用的知识自动往外面跳,有时该用的、它又没了,真是讨厌得要命——当下只能自己暗暗扳着手指:一天十二个时辰,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哇,这么一算,酉时大概是下午六七点?!

“现在是傍晚?”我骇然问。

“嗯。”水玉点头,心情很好,“大人睡得很香呢!”一边麻利的扶我坐着,“黄大人在等着,大人要去见他吧?”

“他等我做什么?”我捧着头。唉,睡得太多,就像喝得太多一样,头重脚轻,很难受啊。

“上完朝,说来拜见大人,总是报什么消息吧?大人您见见他也好。”

“嗯。”我伸着手让她帮我穿衣服。哎,多么腐朽享受的生活,世界真美好啊,搞得我都不想见客了。“好饿。”

“粥已经熬好了,除了白菜卷儿拌开耳那些粥菜,水玉再叫他们配了熘丸子、清炒银芽、烩三鲜儿、杏仁豆腐、百宜汤,都是您爱吃的。您看还好么?”

我一听开头那个“粥”字,先有些犹疑:早上喝米汤、晚上又喝粥,难道这里连碗白饭都吃不上么?幸而听到后头一串菜名,勾引得食指大动,再听到有汤,当下便笑道:“那来个隔夜米饭,我要泡饭。”

水玉摇头:“太医说只能吃粥静养,养了三天才准吃米饭呢,您还想隔夜的!”说着,嘴儿一抿,笑,“别说饭,连肉都不许你吃呢。亏水玉知道您是断不得肉的,特意叫人拿肉细细磨成糜,做了丸子,问准大夫,些须吃几个不妨,您才有荦腥可以到口,还不谢谢水玉?”

我给她作个大揖:“如此,多谢姐姐。”

她避到一边,笑:“折煞水玉。您每常办事时,多收着些,就是怜恤婢子了。”

“水玉你真好!”我全身心的拥抱她,就准备幸福的飘向饭桌。可是,残余的一点良心让我开口问:“哦,黄光吃了没?要叫他一起吃否?”

“已经给他奉过点心了。水玉本来吩咐厨房这上下单独给他开饭的,因为不知您什么时候醒。现在您醒了,要叫他同席吗?”水玉回答。

“哦……”我吃相不太好,那就别叫他同席好了,免得露出马脚……等一下,“点心?他等我多久了?”

“下朝之后直接来的,日中时候吧。”水玉急着向我保证,“您放心,我们当时就请他用了点心,他不会饿的。”

这、这不是饿不饿的问题吧?我无力道:“水玉!这样对别人不会太失礼吗?”即使是无知的我都觉得不妥吧!

“不会啊。”水玉理所当然道。

“水玉……”

“他的拜访,绝对不会比大人的休息更重要。”水玉斩钉截铁,“他要体谅您的休息,这是他的礼数。”

“可是,如果是重要事情怎么办?”我最后挣扎。

“不会啊。”水玉笑嘻嘻扶我,“用饭吧大人。”嗯,说话间,有人端着盒子进来。“我叫他们端进房里来,这样又快、又方便。”她解释。是的,盒子里飘出食物的香味……

“你说他不会是重要事情?为什么?”我咽一口唾沫,问。

“因为我亲口问过他,他承认重要性不足以打扰大人休息啊。”水玉还是笑嘻嘻,起身去掀盒盖——

不是吧?!那么个苍白柔软的男孩子、正那么温顺的坐在外头等我睡醒觉、等我吃完饭?我有罪恶感!我实在拿不起这么大的架子来啊!

盒盖掀开一线,饭菜香……我绝望的伸出一只手,命令:“停住。叫他一起来吃。”

水玉看着我:“大人?”

“把盒子盖上。把他的一份拿进来,等他来了,我跟他一起吃!”我一口气发完命令,生怕自己会后悔。说完了,我趴下来,捂着一天没进食的肚子。靠,刚刚还不觉得饿,可是闻见食物的香味,真的有点忍不住啊,所谓饥肠辘辘……

“大人。”水玉还想说什么。我气若游丝的招手:“快把他带进来吧……”

我发誓我纯粹出于礼貌的考虑,觉得该让小哥们儿黄光进来一块儿吃饭,不然太不够意思。

可是看到他的眼神,我忍不住寻思:也许水玉的建议才是正确的吧?在这个社会里,我的决定实在太奇怪了对不对?

所以他的眼神那么不自在、那么感激涕零、那么食不下咽。

走进房间时,他肩膀缩着,很小心的看看房间摆设、只看小小的两眼,脸红得要死,迅速把头低下去;坐在椅子上,他只用屁股的一点点坐在那儿,然后动都不敢动;食盒打开时,他道谢,我在他的注视之下硬着头皮划了几筷子饭菜,他还在道谢!

好吧,就算是四品官员请七品官员到房间吃饭,就算据说他那七品官职是我帮忙给他弄的,那又怎么样?

恶狠狠的一拍桌子,我吼道:“你给我差不多一点!”

他吓一跳:“大人?”

那个眼神,小白兔,天啊绝对是小白兔。我拿过他的碗,一口气舀了四种菜,堆得高高的,往他面前一放:“我是个粗人,就知道困了睡觉、饿了吃饭。你那么多谢来谢去,害得我都吃不痛快。现在我不管你了,我自己豁开吃了。你最好也把这些东西吃掉!”

天哪,我太凶了吗?小白兔的眼睛里水汪汪泛出泪光来!

幸好他随后应声“是”,乖乖埋头动筷子。我松口气,甩开腮帮子,不再顾忌吃相,开始痛快淋漓的解决食物。

感谢神,“程昭然”的皮囊有一副好牙口、一副好胃口,这两项优良品质足够支持我风卷残云开雾散兵游勇不可当的、以最快速度把我看中的食物倒进嘴巴开足马力咀嚼处理一古脑儿全咽进胃里——

呼!

满足的打个饱嗝,又给自己舀了一碗汤,可以放着慢慢喝。我这才安心的往后一靠,拿了根牙签剔牙。

也许是有点穷凶极恶。但,只有这样吃饱,才算好好的吃了一顿吧!不然怎样?拿着雪白牙箸,小口吃菜,小声咀嚼,将食物咽尽后嫣然一笑?不不,我觉得那不足以表达我对人间食物的尊重与热爱。

小白兔闭着嘴巴,不出声的嚼着,腮帮子动静很小,一边看着我,忽然笑了一下。

他碗里菜才吃掉一半呢!该死,多有家教的孩子。我恶向胆边生,喝道:“笑什么?!”

一定是我凶了太多次,所以这次他不是很怕,能够用囫囵话回答我道:“大人像一只成窑的瓷器,却时有金戈铁马意气,在下所以为此惊慕。”

惊慕?什么拗口词语,他还不如说惊骇呢他!

成窑的瓷器?程昭然才是成窑瓷器。我、我不过是一口破砂锅,路边摊上杀完价十块钱一个,既来之则安之的假冒货色。他们期望太高,我很怕最后会让他们失望。

我不说话,捧起碗喝汤。

“已经为先皇拟定谥号了,为‘厉’。新皇即位,明日宣布年号,据说是‘迅清’。”他道。

厉不是一个好谥号,但既然肯定他为“先皇”,北亲王也算仁至义尽。我低着眼睛,默然再呷一口汤。

“你来,就是想跟我说这两句话?”片刻,我问。

“……是。”他回答。

好吧,谥号和年号确实是很重要的事,值得他专门来告诉我。我耸耸肩,继续陷入默然状态。他吃饭,我喝汤,顺便把玩餐具、研究它们的造型,增加美学修养。

他终于吃完时,我已经从菜碗上的釉色研究到窗棂上的雕花,视线移到窗外时,心底轻轻的“呵”一声。

那儿立着一棵梨树,正在开花,满树的雪白花朵,是全盛时候。月光初上,轻薄如纱,而满树花朵白成明亮样子,几乎从花瓣中放出光芒来,视线刚落上去,只觉得耀眼美丽,停留片刻,复觉柔和。远一点儿,紫藤架给出一抹朦胧的背景;蔷薇嫩芽爬在矮墙上,一团团小小的粉红色,轻轻在风里点头。真像一幅画。画面的最前头,梨花如雪,月色如纱。

我几几乎要停止呼吸。

忽然而来的美丽、像忽然而来的幸福一样,总是叫我不由得停止呼吸,一直要呆很久,确定它是真的,才敢把那口气呼出去。

水玉端茶上来:“大人……”

我拉她衣角:“可以端到外面吗?”指着那边,“看见那树梨花?可以把茶桌放在那里吗?”

她很轻微的怔一下,笑了,唇角弯上去,轻松回答:“好。”就像无数次接受这样的请求一样,简单一个转身,就去准备。

不需要多久,一张漂亮的小木桌就在梨树下摆好了,上面摆着茶具,边上搭两只可爱的木椅。水玉给我们倒好热腾腾的茶,把我的一盅捧给我:“大人,茶可以慢慢喝了。”笑得非常愉快,把几个字特意咬成重音。

——她在笑我饭吃得太快?我心里吐吐舌头,把暖茶捧在手心,往后一靠,水玉先已细心的准备了腰垫,靠起来非常舒服。梨花就在头上盛开,微暖的晚风吹拂,花朵间或会落下一瓣,擦着人的头发丝。

夫复何求啊。我适意的长吁一口气,把自己陷在椅垫里。

命运难得对我这般优待。肚中有粮、心底不慌,手里有茶、身边有美景可人,我得好好享受这一刻。

“大人……”黄光捧着茶盏,不喝,低头静静开口。

“什么事?”我前后轻轻摇着,仰头看花。

“今日有四十余名大臣在廷前被赐死,血流盈阶。”他道。

那晚的血腥味骤然间席卷而来。为什么梨花还可以这样安静的雪白盛开呢?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所谓良辰美景,在这样的小院子里,真是一件奇怪的事。我继续前后摇,捧着我的茶,想。

黄光很轻的把茶盏放回茶托,“叮”的一声响,一片梨花像被这响声所惊动,落下来,轻盈打个旋,擦着他的指尖,落在桌面上。桌面漆作苍绿色,他的指尖白得几乎透明,指甲咬得有点不平整,那片花瓣边缘有虫啮的一小个缺口。

“所以呢?”我啜了一口茶,问。

“大人今天救了我一命,还能不能,多救一些性命?”他道。

这才是他今天真正想对我说的话吧?

我忽然想起一句“大厦将倾,岂独木能支”,差点不合时宜的笑起来。新皇帝要诛杀异己者,我能做什么?他当我是神仙吗?

看着他的神色,我忽然醒觉:他跟水玉一样,把“程昭然”当成了某种接近神仙的存在!

我想骂娘。

程昭然,你给别人留下这么大的期待,然后在变态皇帝手里棋输一招,就殉夫自尽了,留下我在这里怎么收拾你的烂摊子?告诉他们实话,叫他们别再指望你了,他们会不会信?总之我是不能再装下去了!这担子太重,我哪儿担得起!

“禀大人!宫里的公公来拜访大人。”丝铃前来禀报,漆黑眸子眨啊眨的,“他好像带来很多赐物哦。”

“丝铃!”水玉责备的唤了一声。

黄光手放在桌上,低着头,仍在等我的回答。他的脖子细得像个孩子,脑袋比起来就太大一点,大头孩子,头发那么软。

我不知为什么就柔和的回答:“我尽我所能。”

“多谢大人!”黄光单膝跪下去,谢得很用力。我站在那儿欲哭无泪:为什么要答应?我有什么“所能”可以帮他“尽”的?轻易许下这个承诺,以后还不知怎么办呢!呜,再这样下去,我迟早要前仆后继、跟随程昭然的脚步去死——虽然她这具身体也不一定会死,说不定召唤其他游魂来填充。话说,如果抓我来的就是这具身体的话,我是不是要直接拷打它,问问它打算要我怎么办,不过拷打它跟拷打我到底有什么区别啊——呜,我的脑袋怎么这么乱……

水玉替我紧了紧衣带、正了正衣领,取下巾帻,另拿了顶帽脚向上卷起的黑帽子来于我戴——这种藤草为里、木为骨、漆纱为罩的帽子,叫做“幞头”,男性戴得很频繁,上朝、会友,俱可以戴,只是不同场合在款式或料子上有些区别,算是略为正式的冠服。再要寻常些,便是适才我戴的巾帻了,是纱罗质地,更为柔软轻便。

来客是“宫里派来的公公”,那我自然要穿戴得齐整些,水玉相了相,看没问题了,便引我去正花厅。快迈进厅门时,我想起一件事,缩回脚问:“我不用换衣服?”

那时候我进朝,戴起幞头来,穿的可是公服,此刻不过一件缎襕衫、结根素腰带,便能见宫里的客人?

水玉方回我半句:“听公公说——”便听笑嘻嘻一声“皇上特别交代,程侍郎染恙未愈,不必公服跪拜,常袍立聆即可。”里头一个人迎出来,是宫门外那个小太监,此时戴一顶无脚幞头,着孔雀绿地淡粉团花衫,外罩褐地同色暗花圆领窄袖袍,束着赤色帛带,比宫门外那时候见得正式,极亲昵的趋过来,上下看我一眼,“侍郎精神见得清旺些,皇上可以略放些心了。”

这人动静中兼有十五岁少年的明朗、又有五十岁老头的油滑,可以很轻松的跟人接近,一回不生、二回就很熟了,正所谓长袖善舞,至于袖子里藏着什么,那又另外讲。不管世道怎么变,这种人是顶顶容易混开场面的,二腿子、师爷、副官、长随,都是他们。

我人笨,见到这种精乖活泛脚色,顶顶自卑,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应酬才好,想着“礼多人不怪”,便待弯腰作揖,腰才弯下去,他就紧忙把我手肘扶住了:“别,别!程大人!皇上都嘱您接口喻时不必跪拜呢,您对奴才这么客气,不折煞奴才!”言罢,笑笑,站直身,南面而立。水玉扶我立在下首,听他宣口喻道:

“明天来上朝吧。”

结束。

呃?这样就结束了?我傻傻看他,等了半天——“就这样?”

他眨眨眼睛:“哦,完整的话,是这样,说着,把手一负,侧对着我,凝然而立。那种凝眉样子,骤然像煞了北亲王。

他立了足有一个世纪之久,张开嘴唇,不出声的叹口气,没有回头,依然负着手,道:“……告诉他,明天上朝吧。“

天啊,连语气都像煞了北亲王!这位仁兄模仿能力也太强了吧?简直叫人毛骨悚然。

他又用那种“很北亲王本人”的方式,闭上嘴巴,然后五官一皱、再笑开,终于回复了他自己的样子,冲我吐吐舌头:“以上就是全部口谕啦。”转身叫地位比他低的太监们将东西捧出来,他一样样给我介绍,包括外敷的伤药、内服的人参、吸病气的通天眼菩提珠手串、取吉祥的玉如意、还有绑在膝盖上的布袱……干什么,下跪时保护膝盖用吗?不用这么周到吧!我有点儿哭笑不得。

“奴才姓张,贱名一个涛字,波涛的涛,迎祥宫黄门郎,今后侍郎大人多多关照!”小太监展示完御赐的东西,这么向我笑道。

我是不太懂他报的官职是什么意思啦,不过又有“宫”、又有“郎”,大约是厉害的,我应该表达一点敬意:“原来是张公公,多承关照,有劳有劳。”我蹩脚的说着比较符合正经“官话”一点的客套话,又要给他作揖,姿势嘛,可能是不太标准,无非是学着别人比划,不过我“染恙未愈”,动作荒腔走板一点,应该也蒙混得过。

他又赶紧屈膝拦住了,拉扯一番,算完成客套,于是告辞。他们上门,不能空手而返,我要给礼银的,自有府中管事的负责打点不提。我瞅空拉了水玉问:“听别人传达皇上口喻时,按规矩本来应该跪吗?”

水玉莫明其妙道:“是啊,怎么?”

“哦,在宫门外这个人也给我传达皇上的指示,我好像就这么站着听的。”我挠头。

水玉:“……”

总算把客人全部送走,我四仰八叉躺在榻上:“呼,好累!”见客真是件恐怖的勾当。

水玉进来,后面跟着丝铃,丝铃手里又提着一个食盒。“咦,我现在不饿。”我道。把我当填鸭么?

“您不饿,水玉须会饿。”水玉笑着白我一眼,在榻边坐下,叫丝铃把食盒放在案上,打开了,拿出五个小盖碗来,将盖子一个个打开了,是炒豇豆、粉皮银芽、牛肉萝卜、炸卷子、并一碗鱼片辣羹。水玉看到羹,问句:“怎么辣的?”丝铃笑道:“厨房里说切红丝取个颜色,其实不甚辣。不过放到现在,又热一遍,大概色味都差了些,姐姐可要他们再做一次?”水玉摇摇头,不说什么,丝铃便盛饭给她。原来她到这时候才有空吃晚膳,我有些内疚,又闻着味道香,坐起来凑在她肩上,指着块牛肉明知故问:“这是什么?”

水玉“啪”的把我手打回去:“病人需有个病人样子,大人您也尊重些呢!”

真严肃。唉!我又仰回榻上。水玉咬了一筷粉皮,问我:“不看书了罢。歪一会子?”我点头,要脱鞋子,随便的拿脚跟互相一搓,那靴子帮儿高,又是结带的,一时搓不掉,我便要坐起来拿手脱,丝铃早过来道:“大人,我来!”

水玉偏过头来,放下筷子:“我来吧。”半蹲着替我脱了靴,又抖开一条毯子给我盖了。我歪在她身后,只管玩她的衣带,她会意,对丝铃道:“你先出去罢。”看房门阖上,方问:“大人要说什么事?”

我笑道:“你先吃,边吃着我边问你。”水玉摇摇头,拾起筷子继续吃,我道:“黄门郎是个什么官?”

“‘黄门’可以作太监的通称。‘黄门郎’则是太监的一种职位,侍奉在皇上左右的,从六品。如果说‘小黄门’,就是更低一级的太监了。”水玉答道,“那位张涛公公从前没见过,年纪也不大,职位应该不会太高,何况对您介绍自己时照理不会用通称,所以该是从六品黄门郎吧。”

“那末比我低。”我得出结论,“所以我对他是不是太客气了?”

“他到底是宫里派来的,代表着皇上。又是迎祥宫的人——迎祥宫是御书房的所在——在这种时局,他这么点年纪的人能被派来传话,总有他的厉害之处,客气点没错。”水玉道。

我“唔”一声:“客气点应该怎么行礼才对?”

水玉筷子停在半空:“大人,您……您连怎么行礼都忘了?”不等我回答,她自己跳起来,“当然要忘就一起忘了,瞧我多笨!险些误了大人!大人恕罪,水玉这就教您行礼!”

都是我的错,害她饭也不要吃了,就急着要教我。我好说歹说,她一连划饭一边指点我,千幸万幸道:“还好您当初学了这些礼儿,回来一遍遍演练,水玉都看熟记住了,不然怎么办。”

学了三刻来钟,我已腰酸背痛,宁愿到外头跑个几圈,也不要再僵着腿骨,把手从身边缓缓举到身前……哼,当官当官,当个头的官!为了以后能不行礼,这个官也是非辞不可了。都不晓得这么多官礼是谁定的,从前的皇帝吗?我想着那个变态皇帝,恨恨咬牙,他血污的头颅忽又出现在我面前,嘴角微扬着,眉毛一挑。

我狠命揉揉眼睛,幻像消失了。但那股血腥味仿佛还留在鼻端。我的心卟嗵嗵跳。

水玉看见我脸色不好,很心疼:“累了?大人您先躺会儿。反正也学得差不多了,到时候看着别人怎么做、你就怎么做,大体儿不错的,纵有些不到位地方,您是这样的身体,谁跟您计较呢?”便扶我躺下,她自叫丫头过来收拾食具。

这次来了两个丫头,一个是丝铃,笑了声,跟另一个丫头咬耳朵,说的是:“够半个钟点,把饭粒吃到榻上地上,不知是怎么吃的。”水玉原在理衣裳,听到这句,恼道:“小蹄子又嚼什么舌根?”她们只是笑,提了食具出去,水玉冲我一跺脚:“都是您害的!”也出门去,咕咕哝哝不知跟她们说什么。

我累了,眼皮一搭,朦胧盹着。水玉回房推我道:“大人,床上睡?”

他们的“床”,简直像一个小房间,用红木雕花做出来的,居然还有门,门上蒙着纱、或者帘子,开进去,里头有一小块地面,迈过这个地面,才是睡觉用的床。宋词里说的“碧纱橱”,大约就是这种东西。进去一次劳师动众,我昨晚已经见识过,实在懒得挪过去,抱着毯子在竹榻上含混道:“不要了啦……”

水玉便轻手轻脚走开,片刻,再拿个被子回来,轻轻扶我翻动身体,褪去外衣,盖上被子,将灯火拨小,又动了什么,我听到轻微的金属声音,可能是香炉,因为房间中的香氛随后变了,换了种更清淡的香味,水玉悄然退开去。

唉,真是享受的生活,这种生活过久了真要上瘾的。我抱着被子迷迷糊糊想,梦里都要笑出来。

微风吹动,有谁走进来?脚步亲切,坐到我的床边,伸手抚摸我头发。我张开眼睛,看到一个男子。

说也奇怪,我不能分辨清楚他的面容,但心底并不觉得多么诧异,仿佛早觉得他应该来找我似的,只觉伤感,低了头扳下他的手,道:“不要装神弄鬼了,化成灰我也记得你,怀琪。”

随着这个名字说出口来,我忽然发现:我真的记得他。我见过他的,哪里、哪里呢?几乎就能叫出来了!可是他的指关节、他某几个指甲底端的白色小月亮,就在我眼前褪色,像海浪抹平了沙滩,他掌心的纹路,我也不复能看清。

我看着搁在我手里的、他的手,淡白色袖子长至手腕,棉制的,有精美锁边,这是中衣的袖子。我抬头,他那张脸,在雾气里浮动,变成了北亲王。这是怎么回事呢?我不明白?而那张脸,就在我的凝视中长出了一些细纹、眉尾变乱,眼神里添了冰冷嘲笑,唇角翘起来道:“我要你活,你就没有死的权力,还不明白吗,爱卿?”

我猛的甩开他的手,从梦中醒来,心还直跳,身上粘粘的都是汗。

真是恶梦。梦见北亲王也就算了,居然还有变态皇帝。嗯,一定是看见他被砍头,惊吓过度,所以才会做这种恶梦,一定是的!

拍拍胸口,不怕不怕,他已经死了,脑袋都砍断,就算变成游魂之后再像我一样还魂回来,也要再找具皮囊吧?到时候他不是皇帝了,找我掐架,还不一定谁输谁赢。不怕不怕!

可是,心底下,怎么还是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到底是哪里呢?

呆片刻,我忽然明白了:梦里,曾经有个声音说:“总算活了,以后你乖一点,别再惹事,石头我可救不了你第二次。”从上吊绳上被救下来时,胸前有块裂了痕的海棠红石头;初见变态皇帝时,他手伸进我的衣服里,道:“所以净灵石就这么用掉了?值得。”——这些联系在一起,怎么想都很怪吧?而且,我狼吞虎咽的举止、还有想在花树下喝茶的要求,水玉都很自然的接受了,就像“程昭然”一直就是这样做的一样。

我,好像不只是“不小心”被拉到这个世界扮演另一个人而已啊!种种迹象显示,我跟这个人之间还有某种特别的联系,救活她,就出现了我?

这个结论成立吗,我捶了捶脑门,怎么还是有点乱!叫来水玉问一声吧,看她记忆中的“程昭然”是不是跟我有同样的习惯举止,如果是,可疑程度就上升了五十个百分点。

我叫一声“水玉”,没人回答。她不睡在这个房间里。我擦去额头上的汗,披衣去找她。

打开门,星星真美。我这辈子没见过这么多的星星,像无数钻石一样嵌在天顶中闪烁。又或者说天上的地板漏了些小洞,于是玉殿的光芒撒下来。所有人头顶都有一样的天空,但是此时此刻,有谁跟我一起举头看呢?我叹口气。

不知现在是几更天。花树的影子摇得温柔。水玉应该睡了吧?一整天下来,她辛苦了,有话,还是明早再问她也罢。我信步沿着回廊走下去,想找到那天上吊后换衣服的房间。我记得把胸前的石头随手放在了那里,如果拿来看看,也许会有什么线索也不一定?

那个房间离这里好像不是很远,我凭着记忆转啊转的,总算找到了,一推,门倒是没锁,应手而开,可里面却没那个带抽屉的梳妆台了。我退后一步,不确定是我记错了呢、还是那个梳妆台已经被搬走。算了算了,现在夜深人静,没必要叫起人来问,我且去睡一睡,等大家都醒过来再走不迟。

待转身回去,我发现这里离马厩很近。怀光还好吗、闹脾气的鸿喜怎么样了?去看一看罢。

马厩外头房间亮着一盏很小的油灯,有个小童坐在里头,抱膝打盹,我没有惊动他,直接走进去,看槽里有新添的夜草,怀光站着打瞌睡,闭着眼睛,我走过去时,他便张开眼来,我过去轻拍它的脖子:“还好吗?”

旁边的鸿喜也醒过来,第一个反应是小步跑过来,隔着马栏、尽可能近的挨向我、并把脖子伸给我,然后才想起来:他还在跟我闹气呢!于是把脖子缩回去,喷个响鼻。

嗳,真是不坦诚的家伙。我笑起来,打开怀光的厩门、又打开他的,一起招呼道:“跟我来。”

月光如水、初春的夜风清凉柔软,我休息之后身体好多了,外面又没什么人。要练马术,现在应该是好时候吧。我只希望这两匹好马莫要嫌弃我。

怀光很温顺的在我旁边小步走,鸿喜兴奋些、步子有点跳跃。他们的眼睛真美,有我大半个巴掌那么大,明亮得像镜子似的,睫毛有半根手指那么长。马真是美丽的生物。如果身份可以选择的话,我愿意变成一匹马,白色的,长着一束黑尾巴,在荒野奔跑、谁都不爱,除非某天遇上一个可以驯服我的主人,那我把一生都交给他……哎,走神走到什么地方去了。

马厩前面就是黄光白天时曾拍马而去的石板道,现在寂寂无人,很适合学骑马,但我仍怕有谁来撞到不好,想起刚刚穿过回廊时见到个庭院,场地还算宽敞、地方也平整,而且更偏僻些,便带着怀光与鸿喜到那边去,出于安全考虑,叫鸿喜且休息一会儿,我先用较温顺的怀光同学练身手。

我把怀光领到花坛旁边,拍拍他的背,他很乖的站稳了,我站到花坛上,很小心的迈一条腿上去,正待用力把整个身子蹦上去时——不甘寂寞的鸿喜阁下小步跑过来。

“喂,喂,先不要啊!”我紧张的小小声叫,可是鸿喜不听话,怀光想避开它,动了动腿。

喂,怀光!我一只脚在你背上、另一只脚还在花坛上。你动腿走了,是叫我怎么办哦!

我一急,腿上狠狠使劲,姿势嘛,是稍稍有点歪斜,屁股滑在一边,还没有坐正。怀光已经迈开步子,对于一匹马来说,可能不算“快跑”,但对于我这个菜鸟骑师来说,已经很夸张了啦!虽然很努力的想坐正,但一手搂着他脖子、两腿夹着他的肚子,能保持不掉下去就很不容易了,实在使不上更多力气——哎,话说,马背上应该有马鞍吧?呜呜,怀光它们在马厩里休息时,没有戴着全套的设备,我也没有叫人帮我安顿,带了两匹光脊梁的马就出来练骑术,算怎么会事?看来要活该被摔了。

鸿喜过来了,看着我,好像很奇怪我为什么用这么难看的姿势停留在怀光的背上。他用尾巴扫怀光,不知是否又是一次“吃醋”的表示,但直接导致的后果就是,怀光的步子更快了一点,我的身子越来越歪越来越下滑,腿已经夹不住了,屁股完全歪在旁边……好吧,学走路都要摔跤,何况是骑马?摔一次是正常的吧。我看了看地面,认命的与它越来越接近,直到——卟嗵,摔了下去。

怀光个头不矮,但幸而下头不是硬石地,而且我摔起跤来又有经验,懂得怎样放松身体、又滚一下,减少冲击力,所以摔得还不算太惨,但呲牙咧嘴一番总是免不了的。

鸿喜疑惑的喷个响鼻。我听到花树的影子里有谁“噗”笑了一声。

“谁?”我问。那里寂寂无声。是听错吗?哼,听见了就是听见了。我才不会因为对方不回应,就怀疑自己的耳朵呢!拣个石头在手,我沉声道:“阁下如果不回答,体怪我投石问路了。”

那里还是没声音。难道是鬼不成?我也有点发怵,咬咬牙,还是把石头丢过去,力道是只用了一点点,绝不想造成流血事件。

石头丢进树丛、就像没入水里,连最轻微的声音都没有,延迟了数秒钟,才听见它极轻的“啪”、落在了地上。

——这是有人接住了它,再把它丢在地上吧!我背脊生寒。枝叶动了,里面出来一个黑影,魁梧得像一只熊。这黑影开口说话,我松了口气。

会说话,说明是人。那就好。虽然我有时候会抱怨说:“人比野兽可怕。”但如果真的跟一头熊面对面,那也不是什么很愉快的事就是了。

这人道:“恕罪。传闻中听说程昭然护驾时一力打退真族刺客,且能空手制服烈马,今日一见身手,忍不住笑。”

是,是,换了我自己旁观自己的逊样子,也忍不住要笑吧。只要“程昭然”在天之灵别气得揍我就好。我没脾气的摊摊手。月光照下来,我看见他面容,失声道:“是你?”

他是那个马伕,被我拽去给黄光当作上马垫脚石的人啊!

“白天真是对不起了。”我道歉脱口而出。

大熊马伕有点犹疑的看看我:“侍郎在跟我道歉?”

“嗯。”

他大胡子的毛脸抬起来,对着月亮吁出口气,肩膀一展,“咯咯”骨胳活络声,整个人又舒展开几寸:“侍郎是贵人,跟一个马伕道歉,不嫌太丢人?折辱完别人之后,现在才道歉,又不嫌太晚了吗?”

这个人的口气,不像是一个下人啊,难道……是风尘隐士?啊呀,那我白天果然叫他够呛。我歉然笑道:“不然,我叫你踩回来好了。”

大熊马伕再次古怪的看我:“你叫我踩?”

“嗯。不过,你码子太大。”我笑笑,“踩腿吧,骨头断了没关系,别踩肚子就好,我怕死。”

大熊马伕愕然指着我:“程昭然,你身为男儿,说这么没骨气的话?”

骨气这种东西……怎么说呢?视死如归当然是英雄。但我只是个普通人,我确实怕死。

而且,反正,我也不是什么男儿,骨气于我何加焉?我耸耸肩。在变态皇帝手里斗气,又是另一会事,怕死还是怕死的,我从来不是什么好汉。

怀光安静立着。鸿喜却像觉察到了什么不对劲,在我旁边擦来擦去的,看看我、又看看他。

我抚着鸿喜的脖子,问他:“会骑马吗?”

大熊马伕像受到了污辱:“当然会!”

“那么,替我带他走几圈。”我把鸿喜交给他,微笑,“他快被憋坏了。”

“为什么?你自己不会骑?!”大熊马伕愕然,上下看我一眼,压低嗓门,“你真的伤到这种程度?”

算是吧。之中的种种阴差阳错,也没法子多解释,我只管笑着拍拍鸿喜:“去走几圈?”

鸿喜乜着我,好像不太明白我的意思,及至明白我是想叫别人骑它,愤愤连喷两个响鼻,一个纵步跃到大熊马伕面前。大熊马伕深吸一口气,眼睛闪闪发光,比见到一个美女还激动,先拍拍它的脖子,手按住,“唰”的飞身而起,落于马背,便坐得稳稳当当,也不用缰绳,手一拍,口中吆了一声,鸿喜的的笃笃跑出去,漂亮的小步子,甬道跑了一个来回,复停在我面前,人马都精神奕奕,大熊马伕口中吁着气,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高高坐于马背上,看着我,忽叹了口气:“程侍郎啊程侍郎,你是何许样人?”

“什么?”

“有人说你刚正不阿,有人说你乔饰媚上。龙廷易主,你被打得半死回来,第二天就肯为了一个小官员起床奔走;要滑下马背时,你甚至不肯揪一下马鬃。这样的好马认你为主,你必定有好处,可却肯向我道歉、叫我踩还你、还把马叫我骑,脸上又没有贪生怕死向我讨好的样子。你到底是何许样人?”

挠头,他对我那么多形容,重点是后面那句“脸上又没有贪生怕死向我讨好的样子。”能说出这样的话,只有一个可能:“你果然是江湖侠客,觉得我认出了你,应该害怕你,是吗?”我微笑。

他一怔,拍胸脯认了:“则我便是大盗沈虞孙,借您宝地躲了些日子。”

杀人为盗,越货为贼。他自认大盗,那末是个杀人的。我问:“杀百姓么?”

他大怒:“则天下——”

好响的声音!我很怕惊动府中人,忙对他比个“嘘”的手势。他愣了愣,压低声音:“天下官狗和不上道的奸贼杀不完,我杀百姓干嘛?呸!用这身武艺杀百姓?丢人!要不是杀官杀出了名声,我也不用躲到你这儿来。”满脸的愤慨。

他说的是真话吧。这条汉子,眼里能让人看到赤诚。

我点头,走向前拍着鸿喜的脖子,看着它的眼睛问:“你很想好好的奔跑,是不是?”

沈虞孙看着我:“你要干什么?”

已经有人被惊动,有响动声过来。

我看着鸿喜:“抱歉,我在相当一段时间内,真的没办法让你奔跑。你愿意到江湖去吗?”

怀光也开始不安,靠我更近些,反复贴着我的身体摩擦。我向鸿喜抬起一只手,指着外头:“风、草地、宽阔的天气,你是想出去奔跑吧?”

鸿喜困惑的甩甩鬃毛、拱拱背,横过身来看看我。

“不,不是我。我实在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可以。想的话,跟他去跑吧。”

鸿喜抬头望着远方。

灯笼点亮了,一些人寻过来:“什么声音——”

我抬头对沈虞孙道:“今晚你让我认出你,是打算逃了吧。我想你需要一匹马。”

“送我?”沈虞孙瞪着我,好像我在提议把我心爱的小妾送给他。

“去吧!”我告诉他。一边扬声道:“我在这里。没事,你们都别过来。”

他确认我真的送宝驹让他逃跑,激动得勒着鸿喜转了半个圈子:“程侍郎,实话告诉你吧,今天你折辱了我,我本来想半夜杀你,然后逃跑,可是你——唉!”又转半个圈子,急促低声道,“常服立聆圣谕,恩宠太过,是惹祸根苗,你小心。”

这是关心我的说话吧。我笑着点头:“多谢。”他大胡子后头,脸稍许有点红,一勒马颈,长笑道:“侍郎,半夜城门是不开的。”“唰”带着鸿喜蹦个高,“可是我自有办法!好马,我将视他如我自己的眼珠子一样重要!”泼喇跑去,鸿喜似乎曾经略微回眸看我,但终于毫不停留的跑远。

府中的人到这时候才过来我身边,小心翼翼问:“大人,出了什么事?”

我挥挥手:“没事,别声张。还有,千万别吵醒水玉。”指指人马消失的方向,“去看看那边怎么样了。”

回报的消息是:一人一马直接跳出了高高的府墙,消失在夜色中。

红鬃烈马、江湖豪侠,夜色里逾墙而去,是怎样一番场景!我悠然神往,手拍拍怀光的脖子。要抓马鬃啊……那种事,确实有点做不出来,我就是这样妇人之仁的窝囊废了,只不过尽我自己所能对别人有用一点,至于对不对、好不好,自己也不是很清楚,所以,真的是个大笨蛋吧。

“这样的笨蛋,难为你还肯陪在我旁边。”我拍抚着怀光,这样喃喃。

总有一些人离开、一些人留下。我为所有的离别祝福,但,仍然高兴,我身边还有人留下来陪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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