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淑禾的二姐潘淑苗出嫁后,并没有在婆家将算命艺术发扬光大,反倒是被夫家同化过去,成了一个唱戏的,在戏班子里打打竹板,或者说段坠子书。她夫家的戏班子虽然已经解散,但丈夫喜欢唱戏,仍在一家戏班子里唱戏打工,人家给的薪水不低呢。戏班子在喜事和丧事上开锣鸣唱,喜事上唱《龙凤呈祥》、《喜临门》等,丧事上则唱《锁麟囊》、《玉堂春》《窦娥冤》等。
潘淑苗的男人本是在戏班子里唱小生的,他虽不是武高武大的,却也英姿挺拔。可是自从潘淑苗嫁给他以后,他就一下子变了脾性,随之气场也发生了变化。他说起话来声音变得温柔了,做事也是常常看潘淑苗的眼色。
更蹊跷的是,他的身姿也从挺拔变得修长了,面颊也瘦削了下去。总之,是彻头彻尾变了一个人。好多人看在眼里,却想不明白;想不明白,也就不去想了。
自此,师父就不让他再唱小生了,反是让他学习旦角,唱起了青衣、花旦的唱腔。也真是神了,他竟将青衣、花旦的唱腔唱得丝丝入扣。因他的嗓音里有一点点磁性的沙哑,加之面颊瘦削得让他的脸有了一些苦相,他就主动攻起了程派,唱薛湘灵,唱玉堂春,唱窦娥,倒颇有些程砚秋风范。
前些日子,戏班子去外省唱戏。潘淑苗没有跟班去,而是在家里照顾孩子。她现在连唱戏也难再露面,只想着相夫教子实则是管夫管子了。
两个多月后,男人回来了,据说出外一趟挣了个腰包鼓鼓。晚上,班主一高兴,就把戏班子里的人全留下来,在他的家里喝酒吃饭。因为程派唱腔唱得好,潘淑苗的男人成了班子里的台柱子。酒桌上,向他敬酒的人好多啊,对了,戏班子里的每一个人都向他敬酒呢,有人还不止敬一杯。
高度的老烧酒,潘淑苗的男人在兴头上,竟然喝了二十七杯,直喝得脸上流光溢彩。后来,席终人散,潘淑苗的男人卷着舌头、绞绊着两条腿儿,回了家。
潘淑苗面对男人的一身酒气,真是气不打一处来。可是男人毕竟带回了钱,有钱能使鬼推磨,也能让潘淑苗忍下男人一身的酒气。
本来,自打结了婚,男人对潘淑苗是百依百顺的,见了潘淑苗,有时候竟然如老鼠见到猫似的害怕。可是今天他高兴,他挣得了大钱,他受到戏班子里所有人的尊崇和爱戴,加上酒壮怂人胆,他说起话来竟有些高声大嗓的,潘淑苗觉得男人出外两个月像是变回了从前的那个男人。
潘淑苗的男人满面通红,身上也通红,酒在他身上变成了火,熊熊地燃烧着,他的心他的脑子也熊熊燃烧起来。男人想不明白这女人自从跟了他为他生下了孩子以后为什么他就变成了一个女人似的男人,每天里对她低声下气,却还要受她的数落。明明是她配不上他,可是他为什么老得看她的脸色行事做人。他想不明白,想不明白。
男人双手用力地握住了潘淑苗的两臂,红红的眼睛直直地盯着潘淑苗。男人自小学戏,演过小武生,演过那么多年的小生,近些年改演了青衣花旦,手脚上都是有些功力的。任那潘淑苗是如何的身高马大,其实决非他的对手。潘淑苗觉得胳臂有些酸痛,就叫道:“酒疯子,你喝醉了。”
面对了潘淑苗的一张胖脸,男人本该是有些丧气的,可今天他不。他仍紧握着潘淑苗的胳臂,看着她,想从她的脸上看出他为什么如今变成男不男女不女的脾性,可是他想重温、想找回他作为男人的脾性。
潘淑苗有些恼怒,黑黑的胖脸上布满了红潮。她气恼地想要挣脱男人,可是男人握得太紧了,竟一时没有挣脱开来;她从未见过男人对她如此无礼,就更加用力地挣脱,歪斜了身子,男人的手一松劲儿,潘淑苗终于将双臂挣脱出来,她抬起右臂,照着男人的脸就是一巴掌,她想打醒男人,让他知道她是他的妻子。
岂料男人却昏了头似的,弓下腰身,忽地掳住了潘淑苗的身体,将她远远地扔到了床上。他不喜欢她,甚到有些恶心她,可是她是他的妻子,他是她的男人;她的那副皮囊没法不对他忠诚,而他从未在外偷过女人,他为什么要处处受着她的辖制?他不甘心做她的一个不男不女的奴隶。
潘淑苗从未受到过男人如此恶劣的“礼遇”,她恼羞成怒,跪在床上,抓着床上的物什朝男人扔去,床上的所有物什成了她的武器,被子、枕头全被她扔到醉酒的男人的头上身上继而落到地上,这时,她的右手触到了一个有些冰凉的、硬硬的物件,她的心忽地跳了一下,但接着就毫不犹豫地朝着男人砸去,那把以备夜里停电用于照明的手电筒刚好咂中了男人的脑袋。
男人的头部感觉到一阵剧痛,连带得身子也趔趄了一下。他摸了一下被手电筒砸中的部位,却摸到了一手鲜血,啊,是满满的一手鲜血,他感觉到鲜血流上了他的脸。他脱掉了他的长袖衫,在头上胡乱揩了两下,将长袖衫狠狠掷到地上。然后牙关紧咬,他竟然气得浑身发抖。
男人一步冲到床边,探身向前,抓住了潘淑苗的头发,另一只手用力给了潘淑苗两个响亮的耳光,方松开手,立在床边,悻悻地看着潘淑苗。
潘淑苗是个顽强的女人,并不像一般的女人遇此情况就哭哭啼啼起来,而是继续作战,她立起身来,将床上的最后一件用于打仗的武器……掸床面用的鸡毛掸子……拿在手中,朝着男人没头没脸地打去。鸡毛掸子抽在他的男人的身上,“噼啪”作响,令她的内心十分振奋。
面对了居高临下的潘淑苗,男人虽是立在床下,加之喝了过量的酒,反应上慢了半拍,但却还是清醒着的。这时,男人多年的唱戏功力再度帮了他,他后退一步,飞起一脚,踢得很高,而后朝前一个猛踹,脚底平展展地击在潘淑苗的肚腹之上,潘淑苗应声倒在了床上,手捂着肚腹直叫唤。
这一招是男人孩童时练会的功技里的一技,多年不用,如今用来竟仍能手脚娴熟。他简直有些惊讶呢。不过还好,他是用了全脚掌击向潘淑苗,倘是用了脚跟部位,那潘淑苗的受击重度一定会在腹内造成淤血。
从不流泪的潘淑苗终于哭了出来。
男人轻蔑地看着潘淑苗,心肠并未软下来,但他却上了床,蹲下身来,将潘淑苗搂入怀中,右手在潘淑苗的后背上轻抚轻拍。
天生一副女强人面相的潘淑苗此时心理竟软弱下来,防线近于崩溃。她抱着她的男人,下巴支在男人的肩头上。这个看上去很刚硬的女人,其实潜意识里渴望着比她更加强壮的臂膀,渴望着男人的征服,也渴望着男人的粗暴。可是她的外相几乎能让所有的男人在她的面前立时底气少了七分。
不料,男人忽地一把推倒了潘淑苗,潘淑苗愕然了一下,想起身,可是她的男人用双膝压住了她的用力的双腿,同时双手压住了她的企图反抗的双臂。男人瞪着她,她也瞪着男人。
潘淑苗没有料到男人会如此的气大如牛,那么瘦削的白脸,那么苗条的身材,莫非心里藏着个鬼?她猛地用力,想掀翻男人,可是她没想到她失败了。
男人发现了潘淑苗的不愿服输的挣扎,腾出一只手来,又狠狠地给了潘淑苗两耳光。
男人看着潘淑苗的脸容,心里有些觉得恶心。就在他稍微一分神的时刻,潘淑苗猛一卷腿,一个猛跃,竟将分神的男人顶得身子向一边歪去。潘淑苗坐起身来,用她挣脱出的双手向男人脸上抓去,刚好男人正朝潘淑苗扑来,潘淑苗的双手正抓在男人细腻的脸上,男人的脸上立时出了两条血道。
男人不再有任何手软,他朝着潘淑苗的脸上猛击一拳,再度将潘淑苗打翻在床上,一个高高的跃起,轻盈的身体直直地压在潘淑苗胖胖的身体上。潘淑苗看着贴在她脸前的那张满含了怒气的血淋淋的脸,心里竟十分的害怕起来。
男人死死地压住潘淑苗,直到潘淑苗确实无力挣扎了,他听到了潘淑苗嘤嘤的哭声。
男人的内心里并未罢休,他怀着一种彻底征服的恶意将潘淑苗拥入怀中。潘淑苗此时没有理解透男人的用意,就有些顺从,却不料她身上的衣物被男人撕了个精光,她不明所以地看着自己的男人。
男人的酒意已经飘走了一半,但他心里却更知道他需要的是什么,是他作为一个男人的面子和尊严。他三两下去除了身上的所有束缚,一股带了邪恶意味的烈火在心中腾腾燃烧,同时也点燃了潘淑苗身心里的火焰。
潘淑苗的嘴巴有些干渴,身心也是干渴的,干渴成了一堆干柴。她的野性需要用粗暴来制伏,需要点燃后烧成灰烬她才能平静下来。
在经过了一番奇异的非正常状态的挣扎和搏斗后,两个人身心内的邪恶激情在汹涌澎湃,男人更是带了无穷的必欲征服的恶意。他们滚在一起,一次一次地走向痛苦的快乐的巅峰。木床散架了,他们滚到了床下,无法压抑的叫声一次次将邻居吵醒,可他们却疯了似地不管不顾。
潘淑苗与男人吟唱着最后一次走向痛苦与快乐相伴在一起的巅峰时,男人发现,潘淑苗像是一条被抛在岸上时间太久的鱼一样,几乎死了过去似的。男人高举双臂,为自己庆祝和喝彩,可是他忽然间眼冒金星,身体有一种被淘空了的感觉袭击在他的灵魂上,又忽然,金星消失了,他一头栽倒在潘淑苗的身上,快意地闭上眼睛,却再也没有睁开。
两年的时间里,潘淑禾的母亲的两个女婿没有任何征兆地溘然逝去,且特别巧合的是,潘淑蕉和潘淑苗守寡之时都才满三十二岁。再联想到潘淑禾的父亲也是猝然横死,这就不能不让五里沟的人家对潘淑禾家有着这样那样的看法和想法。
五里沟的人家窃以为,潘淑禾家里一定是有风水迷局在作怪;还有人说,她家里有蛇精做了窝,所以女人们个个阴气旺盛,全都有很强的克夫命,要是不相信就等着看吧,那个潘淑茄三十二岁的时候,她的男人肯定会死在她的手里。
可是潘淑茄离三十二岁还有一些年头,于是人们就只能耐心地等待着,等待着潘淑茄来验证他们的预言和流言。
他们却没有等待多长时间,潘淑禾的母亲的大儿媳妇朱小兰就出其不意地现身说法为村人们坐实了他们的预言和流言。
在一个寒冷的落雪的早晨,潘淑包在朱小兰的帮扶下侧躺在床上,在内寒与外寒的双重夹击和逼迫下,咳,咳,咳出一堆堆浓痰,浓痰河似地在他的脚下流淌,仿佛他肚子里胃里皮肉里全是浓痰。终有一时,一大口浓痰卡住了他的嗓子眼,吐不出咽不下,脸憋得发青发紫,眼睁睁地,死了,死后的神情是张口结舌的神情。
办丧事的人为潘淑包装殓,先是用手为他阖上双眼,想合拢他的嘴巴时却遇上了难度,就拿了双筷子插进了他的嗓子眼里,却不料从他嗓子眼里挑出了一大嘟噜蛔虫,才闭上了他那大张着的嘴。那一大嘟噜蛔虫在地上盘旋着细细长长的身体,一弯一弯地蠕动,煞是瘆人。
办完潘淑包的丧事后,潘淑禾的母亲叫来了朱小兰也就是潘淑包的妻子,说:“兰子啊,你命苦啊,是我们老潘家对不住你。你还这么年轻。娘问你,你说句实话,你想过下一步吗?”
朱小兰说:“娘,我就在五里沟上陪着你过日子,我带着芽子哩。”
潘淑禾的母亲说:“傻孩子,娘知道,你没跟娘说实话哩。娘想过了,娘要是硬把你留下来,那是做伤天害理的事儿;你走吧,你跟你的这几个大姑子姐姐不一样。先回你娘家,好好寻个人家,你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哩。说到芽子呢,你不能带走,说到底她是老潘家的根儿,让她跟着我吧。什么时候你想她了,就来看看她,行吧?”
朱小兰哭道:“娘啊,我只想着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咋想到淑包这么短寿哩?”
潘淑禾的母亲很冷静地说道:“要不我劝你走呢,越早走越好。这老潘家是哪辈子造了孽,连我这个算命人都被越弄越糊涂。我估摸着啊,老潘家的祸事完结还是没有完结,还说不准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