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英和周奶奶看着那倒在地上的半边大门愣了会儿,有半天回不了神儿。
幸亏那木棍不是打在我身上,要不的话那不是疼死了啊。周英暗想。他看得很清楚,那大肥猪打大门往里冲的时候,屁股上被周超打过的地方起了很高的几条血凛子,这才多大会儿啊,就起了那么高,也太吓人了!都把原来几条凛子盖住了!
周超那是谁?那是他周英的亲二哥,若是周超摁住他打他一顿,他不单要生受着,就是想反抗,那也反抗不了啊。别看周英比周超个儿高。但一个看到干活就能躲就躲,能不干就不干,经常偷懒耍滑,一个干活从来不惜力气,有多大力使多大力,两个人的战力根本就不在一个水平上!要不说都是一个爹妈生的,周超就能跑山上打到猎物,周英就不行呢。
很明显,周超打猪就是打给他周英看的!
周奶奶也被惊着了。
周超平时在周奶奶面前一向很温顺,让周奶奶一直认为她的这个儿子就是个小绵羊,她想怎么摆弄就怎么摆弄呢,现在看到周超这副朝猪撒气的举动,她才知道她二儿子周超并不是绵羊,也有生气发火的时候。而且这次发火的原因,归根结底还是冲她来的!周奶奶缩了缩脖子,原本还想继续添油加醋地跟周超告他老丈人的状的,这会看到周超对卖他三闺女的事反应这么大,她是彻彻底底地不敢再提了!
周超一口气还没完全出完,大肥猪就跑了,他狠狠地把木棍子在地上扑打了很多下,把木棍子的头儿都扑打散了,才“呼哧”“呼哧”喘在粗气,瞪了周英和周奶奶半晌,才终于把木棍儿使劲儿掷到了地上,朝周奶奶道:“妈,你既然不把我当儿子,我闺女你也全都不当数儿,过年过节你跟周英吃一锅饭,我跟孩子和她们妈吃一锅饭。反正也分家了,今年以后,过年就各过各的,不放一起了。”看吧,周奶奶怎么对他,周超也不是心里完全无感,说完他又加上一句:“周英,你也成家了,有了闺女当了爸爸了,不再是个孩子了。你跟爹妈住在一起,以后,爹妈这里的烧火用的柴禾跟你家的大小事儿,就你自己拿主意,我就不帮忙了。我是儿子,你也是儿子。总不能说我能干的活儿,你就不能干不是?你们一大家子老的少的一共五个人,其中四个大人。我家人少,就我和我媳妇能干点活,跟你们可不能比。”
周英很想说这不一样。平常那些活儿都是周超干着的,他哪会干?可他被周超狼似的眼盯着说话,哪敢回嘴?
周奶奶则是心疼那些周超本来打算要交过来过年的钱儿。
那些钱拿过来,周奶奶只要填补一点儿,就完全可以过个肥年了。当然,这也是照着往年她和周爷爷跟周英一家要吃好的,周超一家子吃孬的的标准。若是一大家子全吃一样的,她填补少了可不够。
但周超话说得掷地有声,她自己个也真的干了缺德事,要卖自己家亲孙女,她心里也怕周超生气呢,哪还敢说什么还要依照往年的话?
周奶奶屁股一歪,坐到了门前的大石头上,不敢指使周超了,她就指使周英:“我累了,晌午饭都没吃。周英,你把我背家里去。”
周英看到周奶奶全身又是泥又是土的,埋汰得不得了,刚才在河沿上周奶奶哭的时候,还有抹在袖子上的大鼻涕,莹光晶亮地在周奶奶的手臂上闪着呢,周英哪里肯?他道:“都到家门口了,挪几步就到了,还背什么背啊?”
周超看了周英一眼。
周英心里一怵,连忙道:“行,行,我背!”他忍着恶心蹲在周奶奶面前,让周奶奶趴到了他的背上,把周奶奶背了起来,往家里去了。
这娘俩刚进大门不久,就听到周奶奶的埋怨:“唉唉,你咋不把我背炕上?把我放院子里了?”
周英回:“就这几步路,你又不是孩子,还不能走了?进屋去就是炕了,就走几步呗?”又埋怨周奶奶:“老娘们就是磨叽!”
周超听见周英对周奶奶不敬,喊周奶奶老娘们,气得握起了拳头,就想冲进周奶奶家,刚抬起脚却还是停下来了。即使他进去,周奶奶也不会领他的情的。
果然,就听到周爷爷家周奶奶在哄小儿子:“行,行,我自己个走,不用你。这会儿,把我儿子累着了。我知道。你去歇着去吧,不用你了。”
周英牢骚道:“本来也是。就这几步路,走进来得了,还非得让我背着。你看把我衣服都弄脏了,喊我媳妇洗,她这会做月子呢,又洗不了。”
“成,成,不用你媳妇,我给你洗,成了吧?”周奶奶见小儿子还是不高兴,继续哄。
院子外的周小花姐妹跟周超听着,怎么都觉得周奶奶是个慈祥和蔼的妈妈。
周超的脸上带着怀念,不知道是不是想起了小时候周奶奶对他也这么温柔过,即使有,他也已经很多年没有享受过了。所以他感受得更多的还是落寞。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起,周奶奶对自己不再象一个母亲对儿子,而是债主和借债的?周爷爷周奶奶就是他周超的债主,而周超就是欠了周爷爷周奶奶很多债的借债人。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周超打给周奶奶的饥荒才会还完?
周小花仗着人小,冲周超伸出了小手,要求抱抱:“爸,抱我。”顺手,周小花还推了推周小草。
于是周小草也朝周超伸出了小手:“爸爸,爸爸,我也要抱抱。”
周超连忙蹲下身子,把俩闺女一手一个抱了起来。
周小花脸贴在周超脸上,跟周超道:“爸,爷爷奶奶不心疼你!我心疼!”
周小草也学着姐姐的样儿,小脸贴着周超另一边的脸颊:“爸爸爸爸,我也心疼你!”
有俩闺女热乎乎的小身子抱在怀里,又有俩闺女跟他贴心地说话,周超顿时感觉身暖心也暖,他把脸埋在俩闺女的小肩膀上,使劲地蹭了蹭。
周小草感觉有湿湿的液体擦到她的衣服上,她懵懂地问:“爸,你是不是不开心,哭了?”
周超连忙把脸带眼睛又在闺女的肩膀上蹭了蹭,闷声闷气地道:“没有,爸很开心。爸有这么俩贴心贴肺的闺女!”
周超打俩姐妹的小肩膀上抬起脸,看了一眼周爷爷家倒在地上的半边大门。往天这些活都是他的,现在他却觉得人那家里人全乎着,不差他这一个,大门他不给修也自会有人修的。这么想着,他也就没往那边迈腿儿,而是抱着俩闺女直接回家了。
家里的炕上,杨大会正拢着被子数鸡蛋。自己个村里走礼的基本前两天就走完了。今天没别家,就杨姥爷一大家子。杨姥娘给闺女送过来五十个鸡蛋。这蛋是打周家老三在杨大会的肚子里开始,杨姥娘就给准备着了,估计还买了点儿。另外杨姥娘还给外孙女准备了一双小虎头鞋,一顶虎头帽儿,一床包孩子的小包被。鞋和帽子看起来并不很精致,用了红线跟黄线,针脚有点大,但是很喜庆。估计是杨姥娘自己个做的。杨三舅跟杨小舅一家三十个蛋,外加二尺花棉绸布。杨大姨家日子不松快,可也一样送了三十个鸡蛋,二尺布过来。不用说这三家给周超家怎么走礼,提前商量过了。这两样三家都一样。另外,杨三舅家添了两封饼干,杨小舅家则添了两封桃酥,杨大姨家则是栗子。这些礼,算起来真的不轻了。杨大会笑眯眯地整理着。小虎头鞋虎头帽和小包被则用个小包袱包好了,放到了炕稍。
周超算计着他家老三出生的时候正是冷的时候,家里早就备好了柴禾。村里分的荆棘地砍出来没多少柴,空闲了周超就去山上打“树老眼”。说是“树老眼”,这也是当地对树根的方言叫法。盖因为树根上很多虫子钻过的眼儿,也有许许多多的结疤,一眼看过去就有很多眼儿。村里每年都要伐一部分树,树根就留在山上了。周超挖的就是这种树的树根。值得一伐的树大都是大树,根深叶茂,挖起来一点不省力,还特费劲。可其他能打的柴,要么是公家的,不许私人动,要么是私人的,人家自己家也要柴禾烧的。只有这种“树老眼”没人看在眼里。周超能挖的也就是这个。平时要上工,周超只能利用中午跟下午放工后的时候,往往一个“树老眼”周超要挖个七,八天。不过好在这东西也抗烧。晚上睡觉前塞巴掌大小的一块灶里,把灶门堵上,只留一个小眼儿让它慢慢烧着,就能烧一整个晚上。这样,整晚炕都是热乎的。周超家现在有才出生的小孩,也有坐月子的妇女杨大会,这柴在灶里一天到晚都在烧着,就没断过火。
周超爷三个在外面呆了半天,进了屋,被家里的热气一熏,马上感觉自己又活了过来了。
周小草毕竟还小,腿脚还没利索到跟大人一个样。打村里跑到河沿上的时候,她就累着了。可周小花虽然比她大了三岁,身板儿并不比她大多少,根本抱不起她,也背不动她。她也只好忍着,跟着周小花又打河沿上走回来了。可外面毕竟是外面,穿得再多,小北风一吹,凉风就把衣服吹得透透的,那真是一个妥妥的“透心凉”!直到她被周超抱起来,挨着周超跟姐姐,才感觉稍微暖和了点儿。但再怎么暖和,还是不如家里暖和。所以,她一被周超放到了炕上,就赶紧把两只小手往热炕上贴,一边贴还一边满足地喟叹:“还是家里暖和,舒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