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不知道我爸是怎么想的,活着的时候不肯回来,快死了才知道要回家。”叶镜仪听到郑仕远如此说,显然他是不知道郑父和郑康氏的往事的。“公公临终前,有没有说起什么啊?”“就吩咐了一些后事,最后还一直念着‘佳人不在兹,取此欲谁与?”叶镜仪默念:“佳人不在兹。”
“也许他心里还有我母亲,这个‘佳人’是指我母亲吧,母亲的闺名叫佳音。”叶镜仪为之动容,心中千丝万缕“游目四野外,逍遥独延伫。兰蕙缘清渠,繁华荫绿渚。佳人不在兹,取此欲谁与?巢居知风寒,穴处识阴雨。不曾远别离,安知慕俦侣?”叶镜仪一时也不知道死去的公公口中的这个佳人指的究竟是郑康氏佳音还是她的妹妹佳媛。也许人都死了,再去追究也没意义了。“想什么呢?”郑仕远看她正自出神。“没什么。”叶镜仪一抬头,便接上了他热辣辣的眼神,心里一慌,便想逃开,谁知他见她脸上开出了桃花,抑制不住心里的悸动,上前一把截住了她。“我便如此吓人吗?总是让你想逃?”
他低头瞧她。她的心突突直跳,就是说不出话来,他看她欲言又止、不胜娇羞的模样,再也忍不住这些日子以来压抑的思念,全身血液加速,一股子的热烈都涌出来,便吻了上去。她没有推搡他,只是觉得一时口干舌燥,呼吸困难,天旋地转,身体发软。他才一用力,抱紧了她,她便眼前一黑,晕厥过去。郑仕远吓了一跳:怎么她又晕倒了!他又吓倒她了吗!他心里直慌,只好嚷:“小如,快去请大夫!”这小如心里也犯嘀咕,郑姑爷倒底对小姐做了什么,怎么小姐一次又一次晕倒。还好这次只是晕倒,没有受伤什么的。他又一次忐忑不安地等待,这回大夫请了脉,笑意盈盈地走出来,看到郑仕远一脸内疚和焦急,笑道:“恭喜郑少爷,少奶奶她是怀孕了,已有二个多月了!”郑仕远又惊又喜:“二个多月了!”只那么一次,她就怀孕了!郑仕远也顾不得和大夫寒暄,便冲到内室,见叶镜仪已经醒了,正准备起身,他忙道:“别起来,别起来。”
叶镜仪见了他绯红了脸,显然她也已经知道自己怀孕了。他坐在床边,握着她的手:“二个多月了,你自己也没察觉?”“我,我是头一回,而且又那么一次,我怎么会知道是”叶镜仪已经羞涩得说不下去,低下了头。“我真的很高兴!”郑仕远满怀欣喜地说道,随即认真地凝视她,用从未有过的认真语气说道:“对不起,镜仪!”他从来没有对谁道过歉,他也不知道自己这时为何要说一句对不起,是为了那一夜的强硬霸占吗!是最初对她的冷言冷语!还是一直以来对她的种种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伤害!她的泪突然涌出来,这一句对不起虽然来得那么晚,却也那么及时。她本就对他不再生恨,因着肚子里的孩子,更是把所有的不快都抛开了,她终是真正地成为他的妻子。这一刻她是觉得高兴的,甚至是幸福的。
这不就是她嫁给他的那一刻,他揭开喜盖的那一刻,她所期盼的吗!纵然他之前对她霸道野蛮,纵然他过去有过喜欢的女人。但在这一刻,叶镜仪觉得她真的是属于他的,他也是真心待她的!她的泪落在他的手背上,像是烙了印,要他许她一生一世!叶镜仪怀孕的消息像是在平静的郑宅投下一枚小石子,掀起涟漪不断,众人都抢着给二房道喜,一时每个人都欢天喜地的模样。然而小石子最终沉入湖底后,谁家的心事谁家知。郑康氏倒是真的高兴,对叶镜仪更是比从前好。转眼到了中秋,家宴上郑康氏让叶镜仪坐在她身边,吩咐抚琴亲自给她布菜。“你现在不能吃蟹,便多吃些其他的菜,这藤壶和佛手都是二弟亲自去挑的。”
郑康氏笑道。阮青雅笑道:“镜仪妹妹的面子真是大,不仅抚琴姑娘小心伺候,还有那么鲜美的佛手,这可是仕远亲自弄来的。镜仪妹妹真是好福气!”“这佛手大概能吃上的也就咱们家和城东王家了!”郑仕鸿笑道。叶镜仪知道这佛手属于螺类,长在东海边的悬崖内侧,不少渔民因捉佛手而坠海葬生。它大小如拇指一节,形似人的手,所以被称为佛手。因其采捉困难,即便是大户人家也非家家都能吃到,他们这临东海的小城里,也不过是像郑家和王家这样富贵之极的,才出得起价钱让渔民去冒险。叶镜仪是第一次吃到佛手,到了嘴里果然口感又鲜又韧。“让渔民冒着生命危险去采佛手,太不该了!”郑仕飞在省城里读师专,十七岁的他接受新式教育,家里的一些旧式规矩很不入他的眼。“出了高价,愿者上钩,并没有强迫任何人。”
郑仕远道:“我付的报酬也是相应的。”郑仕鸿笑道:“就是,仕飞,你不知道多少人抢着去呢!这笔钱够他们养活一家子一年哩!”“以性命相博真是愚蠢,也正是有钱人非要吃这个,渔民们才会做这样的蠢事。”郑仕飞清澈的眸子里闪过无奈,摇了摇头。郑康氏笑道:“仕飞啊,不过是你二嫂怀孕了,你二哥想让她多吃些东西补补身子,你哪里来那么多话,害你二嫂都不好意思吃了。”郑仕飞看见叶镜仪果然脸红了一阵,没好意思再吃佛手,便歉然地道:“二嫂,我没什么意思的!你快吃吧,既然都买来了,不吃也浪费!”“就是,浪费罪过就更大了!是不是啊,老四?”郑仕鸿笑道。郑仕飞赧然地笑了笑,虽然心里并不赞同这样的做法,但眼见几位嫂嫂都在,就不再多言。众人言谈之间,只有贺妍不多言,她因着叶镜仪怀孕,自己却迟迟没有身孕而闷闷不乐,饭桌上她连头都羞于抬起。中秋节众人在饭厅吃了团圆饭,便撤了桌子,去大厅外的院子里祭月,院子里摆着供台,上面放好了月饼,芋艿,还有时令水果等祭品,女眷们跟着郑康氏拜了月,按着习俗,男子是不拜月的。
等女眷们祭完了月,众人便到郑康氏处喝茶。屋内的六角百合吊灯打得透亮,两张红木嵌大理石的圆桌上摆满了茶果点心,自然少不了中秋节的各式广式和苏式的月饼。郑康氏歪在塌上,吩咐开敞着门,能让众人一起赏月:“按理咱们还该去踏月的,古人都说走三桥,可免百病哩!”“母亲要是喜欢,咱们出去走月亮便是。”阮青雅笑道:“以前在家里,倒是总和姐妹们还有姨娘们一起走月亮的!”“得了吧,外面肯定都是月下出游的人,再说走月亮都是你们女子,你们出去了,咱们留在家里做什么呀,多无趣啊,中秋节还是一家人在一起才好呢!”郑仕鸿揽着贺妍笑道,他看出贺妍近日的不痛快,晓得她是因为叶镜仪怀孕而烦恼,所以他不想让女眷们单独出去,徒增贺妍的不快。贺妍今日特别沉默,一直依着郑仕鸿,一改平日里活泼的性子,不与其他人嬉笑。郑康氏笑道:“你什么时候变得那么顾家的喽!”她接过抚琴递过来的茶,喝了一口,抚琴早把郑康氏素日里爱吃的果子点心放到了塌上的小矮桌上。众人见郑康氏歪在榻上,自是不会出门了,便纷纷落座于圆桌。只见那一轮硕大的圆月悬于夜空,没有一丝云,也没有几颗星星,显得月亮更明更大。昊儿问郑康氏:“人家说十五的月亮十六圆是不是真的呀?奶奶?”
“是呢!”郑康氏笑着爱抚昊儿的小手。“那明天的月亮是不是更圆啊?”昊儿问道。“嗯,是呀!”郑康氏道。“那为什么中秋节不是十六,而是十五啊?”昊儿不解地问道。郑仕飞拉过了昊儿,笑道:“看来你平日没有好好读书。首先过中秋的起始不是为了看月亮;而这句‘十五的月亮十六圆’也不是说十六的月亮比十五的月亮圆,是指十五和十六时,月亮都是圆的,你忘记四叔教你的那句‘秦时明月汉时关’了吗?这是一样的意思。”昊儿认真地听着,频频点头,郑康氏摇摇头道:“这个老四,过节还要烦孩子!”阮青雅亲自切开一块火腿月饼,取了一份,拿帕子垫着,递给郑康氏,笑道:还好老四一直盯着他呢!不然他爸不在身边,他倒底缺了几分家教的!”郑康氏漫不经心地说道:“仕明还有两三日就能到家了。”“算日子是差不多了。”郑仕远接口道。郑父临终时,他曾打电报让老大回来,郑仕明虽然赶不上见到郑父最后一面,但回电报说也打算回家了。阮青雅继续剥了半个芋艿,依旧先递给郑康氏,面上波澜不惊地笑道:“是该回来一起多多侍奉母亲了。”“总算可以齐全了。”郑康氏点点头,面上却没有欣喜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