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无比幸福而又一去不复返的童年!我怎能不爱它,怎能不陶醉在对它的回忆中?这些回忆使我精神振奋、心情舒畅,是我心灵快乐的源泉!
这是托尔斯泰的自传《童年》中的一段话,他成年后一直怀恋那段“光辉的、天真的、快乐的、诗意的”孩童时期。他告诉我们,孩童时期的印象,保存在人的记忆里,在灵魂深处生了根,好像种子撒在沃土中一样,过了很多年,它们还会发出它们光辉的、绿色的嫩芽。
托尔斯泰的妈妈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是在1830年生下女儿玛丽亚后去世的。那时候,小列夫只有一岁多。他不记得他的母亲,连模样也想不起来,但他母亲却给自己家里人、亲友和奴仆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他们经常向孩子们讲述他母亲的种种往事。这位母亲婚后共生了5个孩子,为了抚养、教育他们,她耗尽了心血,为他们日夜操劳,直至献出一切。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常常带着孩子们在花园中的林荫路上散步,带他们到庄园外沃隆卡河上的磨坊去玩耍。孩子们常常坐在大树下围绕着妈妈,听她讲故事。母亲希望自己的孩子们都成为真诚、谦逊和勇敢的人。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在弥留之际感到难过的是自己的子女还都没有长大成人,尤其她最疼爱的小儿子列夫才只有一岁半,更让她觉得割舍不下。当时,家里人都围在她的床边。她用目光在周围寻找,唯独不见小儿子列夫,于是她看着丈夫,意思是说,列夫在哪里呢?保姆把列夫抱进屋里,小列夫此时还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他挥舞着小手开心地笑着,但是当他看到妈妈苍白的面孔时,好像预感到可怕的命运已降临在自己头上,他“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母亲眼里含着泪水,伸出颤抖的手在列夫的面前画了个十字。愿上帝保佑孩子,保佑他平安、健康快乐地成长……
在幼小天真的列夫·托尔斯泰的记忆里,关于母亲的一切都是美丽的。她有一种托尔斯泰十分佩服的个性——就是决不谴责别人。这种个性只有列夫的大哥尼古拉具有。另外,托尔斯泰从亲人的回忆中得知母亲的另一个特点就是:不关心别人对他们的意见,谦逊得甚至使他们企图隐藏他们在智力、教育与道德方面的优越,就好像他们羞于有那些优点似的。这个特点他的大哥也有。
根据亲人的讲述,托尔斯泰逐渐在自己的想象中刻画出善良、慈爱的母亲的鲜明形象。在他的想象里,他的母亲出现在他面前:“是一个那么崇高、纯洁和超凡的人,以致在我中年时期,在与无数难于抵抗的诱惑斗争的时候,我向她的灵魂祈祷,求她帮助我;而这种祈祷对于我总是有很大的帮助。”在他后来的众多作品中,他常常写到他的母亲,字字句句都对她怀有无限崇敬的感情,赋予她富于诗意的魅力。在雅斯那亚·波良纳里,凡是和母亲有关的一切事物,托尔斯泰都奉若神明,竭尽心力去保护。他始终热心侍弄母亲亲自开辟的花园,使草木更加茂盛。他一直珍惜地保护着池塘旁边的一条长椅,那是母亲当年常坐的地方。托尔斯泰已到垂暮之年,还常常指着那条长椅子向人介绍说:“我爱这个地方。您瞧,您爱您的母亲,而我却记不得我的母亲了……听人说,这儿曾是我母亲喜爱的地方。”年已八旬的老人一旦谈起自己的母亲,还总是热泪盈眶。
关于母亲的回忆是支离破碎的,同样关于他自己的幼年的事情,他记得的也不多。在他自传里,曾讲起过他最早的回忆。很小的时候,他被捆起来,这是俄国人的习惯,用绷带把婴儿捆得很紧,看起来婴儿和活的木乃伊一样。托尔斯泰被捆着躺在床上,胳膊一动也不能动,他尖声地哭叫,但是别人并没有照他要求的那样把他解开,于是他哭得更响了。这恐怕是他最早的、最强烈的印象。他还在自传中写道:“这样对于我自己是不愉快的,然而又不能制止。我感到了不公正与残酷——不是指人,因为他们可怜我,而是——指命运,我可怜我自己。”
他记得的第二件事,是坐在一个木盆里,被一种新的、愉快的香味所围绕,女人们用放在洗澡水里的麦麸擦着他小小的身体。他清楚地看见了胸上的小肋骨,以及光滑的身体,滑溜溜的木盆沿儿,保姆裸露的胳膊,冒着热气、打着旋涡的水,以及水哗哗的响声,都让这个幼童激动不已。
以上的回忆都是5岁以前的。这时候的记忆很少,并且都是在这所房子的范围以内。对于草地、树叶、天空、太阳,他全无知晓。一直到他五六岁了,从没有人拿过花和树叶给他玩,也没见过一片草,或者也没有人为他遮挡过阳光,那时候,他自己就是“大自然”。
木盆以后的回忆,与叶勒米耶夫娜有关。“叶勒米耶夫娜”是大人们用来吓唬小孩子的把戏。小列夫和妹妹玛丽亚都住在幼儿室里,床旁边挂着一个帘子。有时候,两个小孩子躺在舒适的小床上不肯睡觉或说个不停,这时,照管他们的其中一个人,或者是保姆或者是塔姬雅娜姑姑突然用一种生疏的声音讲几句话,以后就走开了;这时候,列夫和小玛丽亚既害怕又高兴,把自己藏在枕头底下,从下面的缝隙里偷偷地望着门,期待着新的、有趣的东西出现。于是有一个人进来了,穿戴着古怪的衣服,但两个孩子还是能认出来,“叶勒米耶夫娜”是常常和他们在一起的那个人。这个人用一种粗暴的声音宣布一些有关坏孩子和“叶勒米耶夫娜”警告坏孩子的话。于是两个孩子又害怕又喜欢地叫起来。他们安静一会儿,可是又立刻说起悄悄话来,希望叶勒米耶夫娜再回来。
这是他5岁时记得的事情。其他的如保姆、姑母、哥哥、妹妹、父亲,以及那些屋子和玩具,他都记不清楚了。后来他搬到楼下和费道尔·伊凡诺维奇以及其他男孩子一起生活。
一天早上,他的塔姬雅娜姑姑为他穿上那件背上缝着带子的宽大的衣服,一面吻着列夫,一面拥抱他,并把背上的带子系在他的腰上。姑姑把他带到楼下,让他开始和男孩子们一起生活。
在离开幼儿室时,小列夫感到了一阵阵悲哀,不是为了离开妹妹、保姆和姑姑这些人,而是因为离开了他的小床、幔子和枕头,并且对未知生活有一种恐惧感。他试着感受新生活那令人愉快的一面,试图接受家庭教师费道尔的甜言蜜语,尽量不理会那些比他大的男孩子对他的轻蔑,小小的心里感到要失去他幼儿时的快乐和天真。
上面所说的塔姬雅娜姑姑前面已经简单介绍过,她是一位具有自我牺牲精神的女人。她当年没有嫁给尼古拉·伊里奇的主要原因是考虑到他的幸福,认为他娶沃尔康斯卡娅公爵小姐会帮助这个家庭摆脱经济困境,但她对尼古拉·伊里奇的爱始终没变,她完全抛弃了个人的幸福,把全部身心都献给了尼古拉和他的家庭。玛丽亚死后,塔姬娜雅自觉地担负起抚养和教育她的子女的全部任务,把自己的爱完全倾注在孩子们身上。这种爱纯洁、无私,是伟大的母性的爱。小列夫深深地沉浸在这种爱里。塔姬雅娜姑姑不高,但身体结实,温柔善良,她以爱别人为乐趣,并在对别人的爱里体会到幸福。她常常亲吻和拥抱小列夫,为他穿衣服系带子,使孩子时时感受到温柔的爱,使孩子也觉得他自己是值得别人爱的。因此,列夫虽然过早地失去了母亲,但总是处在爱的包围中,仿佛母亲就在他身边。
还有一件事,让列夫·托尔斯泰一生都不能忘怀。大概他5岁的时候,有一天,他跟在姑姑的后面挤在客厅的沙发里,他依偎在姑姑的身旁,大家静静地坐着,没说什么。姑姑用手轻柔地抚摸着列夫,列夫为这种弥漫在整个空间里的爱所激动不已,他把姑姑的手抓起来,吻它,并且因为这种无法言传的爱而热泪滚滚……塔姬雅娜对列夫的疼爱使小列夫深深地眷恋着她,他们是一种超越母子的爱。他曾在自传里这样写道:“塔姬雅娜姑姑对我的一生影响最大。从我的幼年时代,她就教给了我爱的精神方面的快乐。她不是用语言教我这种快乐,而是用她整个的人,她使我充满了爱。我看见,我感到,她怎样喜欢去爱别人,于是我懂得了爱的快乐。”
除了塔姬雅娜姑姑对孩子无限的爱以外,家里的其他人也深爱着这些孩子。父亲很爱子女,在饭桌上常常讲些笑话,逗得孩子们前仰后合。他还时常给孩子们画画,启发他们的想象力,有时也带他们到外边散步。每逢孩子们到父亲的书房里来,他不管多忙,都要跟他们一起玩一会儿,如果他在读书或与别人谈话,小列夫就爬到他的后背上玩耍,觉得开心极了。祖母也为人慈祥,疼爱孙儿,不准别人对他们进行体罚。列夫小的时候没有挨过大人的打骂,为此不能不感激他的祖母。
列夫在5岁的时候被送到了楼下儿童室同哥哥们住在一起。离开了自己的小床和可爱的妹妹,他感到很难过。不过和哥哥们住在一起也别有一番乐趣。托尔斯泰和他的三个哥哥、小妹妹玛丽亚,都是很友好的,他们一个比他大五岁,一个大两岁半,一个大一岁零四个月,玛丽亚比他小一岁半。
托尔斯泰不仅爱他的大哥尼古拉(昵称尼古林卡),而且深深地尊敬他,他对托尔斯泰的影响一直持续到1860年他去世,甚至死后他的影响依然存在。在小托尔斯泰眼中,他的大哥是一个了不起的孩子,他一点也不虚荣,并且也毫不关心别人对他的看法。他有一种优良的、艺术的感觉,一种极度发达的辨别分寸的能力,和一种忠实的、非常道德的人生观。他极富幽默感,脾气非常好,而且对于这一切他没有半点自负。他的想象力是这样丰富,以致能够一连几个钟头用拉德克里荚夫人的风格讲述神仙或者鬼怪的故事,娓娓道来,形象生动,使听的人都忘记这全是他自己编的。在不讲故事不念书的时候,他常常画画。他总是不变地画那些长了角和有弯弯曲曲胡子的魔鬼纠缠或各种不同的姿势,做着各种各样的事情。这些画充满了激情和想象。
在列夫5岁,他的二哥塞尔盖7岁,三哥德米特6岁时,大哥尼古拉向他们宣布,说他有一个秘密,只要公开后,所有的人都会幸福:再也没有疾病,没有忧虑,没有人会生别人的气,一切人都相亲相爱,并且大家都会成为“蚂蚁兄弟”。于是孩子们就玩起“蚂蚁兄弟”的游戏,孩子们坐在椅子下面,用箱子把自己遮挡住,再用围巾围住,一个紧挨一个,在黑暗中摸索。孩子们这时候已经成为了“蚂蚁兄弟”。他们谈论着谁爱什么东西和什么人;怎样才能使所爱的人幸福;人们将怎样生活下去……大哥教给了他们“蚂蚁兄弟”的亲善,但是没有说出主要的秘密,那个使所有的人都远离不幸,再不争吵生气,并且永远相亲相爱的秘密。他说他把这个秘密写在一根绿色的树枝上——绿棒,并把它埋在一个深谷边沿上的路边了……列夫信以为真,曾多次和哥哥们一起到老扎卡兹树林里去寻找“绿棒”。
除了“蚂蚁兄弟”和“绿棒”的故事还有一个凡法诺夫山,大哥说只要几个孩子能坚守一切规定的条件,他就可以带他们上去。这些条件是:第一,站在一个屋角上而不要想到白熊(但是这不可能办到);第二个条件是沿着地板上两块木板之间的裂缝行走而不准摆动;第三个条件是一整年不要看见一只野兔,不管活的还是死的,或是烧好的。此外还要发誓,不把这些秘密告诉任何人。谁只要遵守尼古拉的这些条件,就可以一切如愿以偿了。
后来,托尔斯泰明白了所谓的“蚂蚁兄弟”,就是15世纪捷克的宗教乌托邦组织摩拉维亚兄弟会(在俄文中,蚂蚁一词与摩拉维亚读音相近);也许尼古林卡还读到或听到过共济会的事——关于他们的促进人类幸福的渴望,和加入他们团体的神秘仪式……但一直到列夫·托乐斯泰老年的时候,对“蚂蚁兄弟”相亲相依的理想,他一直坚信不已,不过那时不再是在用围巾遮住的椅子下面,而是在广袤无垠的人类共同生活的天空下。他也仍旧相信有那么一根“绿棒”,上面写着消灭人类一切罪恶,并普遍给予他们幸福的方法。托尔斯泰曾告诉家人在他死后把他葬在有“绿棒”的深谷边,来纪念尼古林卡。他死后,的确被安葬在那儿。那地方,由于那根想象的神秘“绿棒”,由于大哥美妙的故事所激发的他对全人类的爱的愿望,而成为他所钟爱的地方。尽管他一生进行了无数次艰苦的探索,也始终没找到那个伟大的真理,但他永远坚信,那个真理就在未来世界的某一个地方。
托尔斯泰的二哥塞尔盖是一个漂亮、骄傲、爽直、真诚的人。小时候,小列夫非常羡慕哥哥美丽的外貌和婉转的歌喉以及他的快乐,尤其是塞尔盖本能的自负。列夫常常想到自己长得太不好看,因此他失望极了,他希望上帝赐予他一副塞尔盖的容貌,把他变成美男子。为此,他愿付出他当时和将来所能有的一切。他特别爱谢辽沙(塞尔盖的昵称),赞赏他身上的一切,甚至包括他所不了解的并且与他毫无关系的一切。
至于三哥德米特里(昵称米青卡),他只比列夫大一岁多,他们在一起玩的时候也最多,他们两个在一起相处得很好。他们一起玩耍时非常快乐,有时到了近乎疯狂的程度。当他们的家庭教师一离开房间,两个男孩子就互相扔枕头,哈哈大笑,他们跳到床上,抱在一起滚来滚去,甚至把一块床板压塌。他们相互搔痒,彼此揪拽,尖声喊叫,笑得喘不过气来。当然两个孩子之间,也产生过不愉快的事情。米青卡十分喜欢搜集各种小物品,他的桌子上摆满瓷和玻璃做的装饰品。有一次,他不在屋里的时候,列夫失手打碎了一个小瓶子。米青卡回来后训斥了他。列夫异常敏感,认为米青卡瞧不起他,于是他愤怒难忍,一气之下,掀翻了桌子,打碎了桌子上所有的东西。兄弟二人一直到晚上都没说话,列夫害怕单独和米青卡在一起,他感到内疚和羞耻。最后还是米青卡主动请列夫原谅,并把手伸给他。列夫紧紧地握住哥哥的手,热泪盈眶,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还有一个女孩子,杜涅奇卡·杰麦肖夫,是托尔斯泰父亲的一个富有的独身朋友的私生女儿,寄养在这家里,成为家庭的一分子。她不聪明,但是一个单纯的好女孩。
童年时期的一切都“沐浴着清晨的阳光,人人都美好,你爱所有的人,因为你自己也美好,所有的人也都爱你”。因此,列夫·托尔斯泰尽情地享受着生活。他带着快乐的微笑跑进房间,就像他发现了什么似的,要把它告诉每一个人。他喜欢恶作剧和开玩笑。列夫非常喜欢吃果酱,见了果酱就没命地吃,大人们不让他吃得太多,把果酱藏了起来,可列夫总是想办法找出来吃。有一次,他偷偷溜进厨房,找到果酱坛子,把盖子打开,用手抓着果酱往嘴里送,结果弄得鼻子、脸上和胸前到处都是果酱。还有一次,列夫突然跑进大厅,背朝着在座的人,把头连连向后仰。大家感到莫名其妙,问他在做什么,他回答说,这是在给他们行礼。屋里的人听了都大笑不止。
列夫的性格温柔、和气、顺从,并且决不粗鲁,尽管他喜欢开玩笑。假如别人抚爱他,他眼里就会充满泪水。若是哥哥们欺负了他,他就走到一边去哭。如果有人问他怎么啦,他会回答“他们欺负我”,于是哭个不停。
他总爱哭,所以绰号叫“列夫·哭孩子”。他的悲伤常常是由于生活中的不愉快的事情。比如花园里树上的寒鸦会突然从窝里掉到地上摔死;厨师常常把活泼的母鸡杀死,拿到厨房里去做菜;善良可怜的家庭教师会因受到欺负而闷闷不乐;与孩子们非常友好的司膳员瓦西里突然被调离雅斯那亚·波良纳……诸如此类的事情经常发生,使列夫难过极了。
列夫爱哭,常常也因为他不满意自己。在他5岁的时候,他已经学过了法文,父亲让他教杜涅奇卡认法文字母。起初两个孩子进行得很好,可是后来大概是由于小姑娘疲倦了,指出的字母她总是念不对。但列夫一定要她念,于是她开始哭了,列夫也哭了。等到大人来的时候,两个人都哭得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列夫的苦恼和悲伤更多的是来自对不幸者的同情,对爱的无限需求。有一次,管院子的福卡拿着鞭子抽打一个打零杂的男孩子。他满脸怒气,一边打一边说:“你再敢,你再敢!”男孩子哭着说:“不敢了,不敢了。”列夫看到这里,伤心透了,不由得轻轻哭泣起来。他爱周围的人,从父亲到马车夫,在他看来,他们都是非常好的人。他总是看到他们的最优良性格,而且相信他们也都爱他。
常常在入睡之前,列夫躺在床上,默默地想:“我爱保姆;保姆爱我和米青卡;我爱米青卡;米青卡爱我和保姆。塔拉斯爱保姆;我爱塔拉斯,米青卡也爱。爸爸爱我和保姆;保姆爱我和爸爸。大家都爱,大家都好。”在这童稚无邪的默祷中,他渐渐地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