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十五岁
整个夏天和秋天，她独自一人被放逐到九方山庄。每天有人接送她上下学，每天她的生活在学校与九方山庄之间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而，秦朗月，从未出现，偶尔的电话也是话少得可怜。
大多数时候，她不去想他。她迷恋上了二姐的玫瑰花房，确切地说，她迷恋上二姐存放在花房里的桂花酿。每当桂花酿滑进她的口中，她仿佛已经不再是她，而是一个等待着情郎的少女，等待着那个也许永远也不会属于她的情郎。
终于，冬天来了。
她听到外公提及，年假的时候他会回来。她若无其事地吃着早餐，摆出一个乖巧的女孩子应该有的样子。外公对她的表现很满意，连她自己都觉得她根本可以荣膺金马影后。
渐渐地，她觉得自己似乎真的退回了那个安全范围之内，也退回到自己的小世界，外界的一切对她而言似乎再也没有杀伤力了。包括，他。
可是，当他真切地出现在她面前时，她才知道自己的小世界多么不堪一击，她让自己退后的那个安全范围距离他只有一步的距离。只要他靠近她一步，那个范围就瞬间消失了。她千真万确地高估了自己，低估了秦朗月对她的意义。
在秦朗月面前，楚天伦从不掩饰自己想要招他做孙女婿的设想。每一年的聚会，楚天伦总是不遗余力地撮合着与秦朗月年龄最合适的孙女儿楚清茉和楚凌淇。今年，他索性将秦朗月的位子放在楚清茉和楚凌淇的中间，大有逼婚的架势。
楚玄羽对外公的想法置若罔闻，事不关己地拼命吃东西。从秦朗月进来，她就连看他一眼的勇气都没有。既然她连自己都无法欺骗，她怎么敢相信自己可以骗过精明的秦朗月？！
“朗月，快点选一选，我和凌淇你到底比较喜欢谁？”大咧咧的楚清茉满不在乎地闹着，“既然我和凌淇是双胞胎，那就说一下，你是喜欢我这种野蛮运动型的美女呢？还是喜欢凌淇那种楚楚可怜的柔弱美女呢？”
秦朗月很得体地微笑，“清茉，你不要瞎起哄好不好？就凭你也要自称美女吗？”他和楚清茉一块长大，较之其他楚家的小姐们，他们之间从无主仆之分。
楚玄羽因为他对大姐的称呼稍微咬住了唇，在九方山庄他只与两个人亲近，一个是外公，另一个就是大姐。而她，不过是他曾经的一个责任，一个不听话而如今已毫无瓜葛的责任。
楚清茉不怀好意地咋呼道：“原来在你眼里只有凌淇是美女啊？！那敢情好，我就忍痛割爱成全了你们吧。”
“清茉！”秦朗月和楚凌淇同时出声呵斥。
楚玄羽忍不住抬头看去，刚好看到他的眼光落在楚凌淇的身上，带着那种可以把人融化的温柔。
一滴泪忽然掉在汤里，她赶忙捂住嘴巴，刚刚吃进去的乱七八糟的东西开始在胃里翻涌。原来，心痛的时候，胃也会痛的。
趁着大家的目光都聚集在生病的二姐身上，她匆匆起身，悄无声息地离开。楚家是个大家族，家庭聚会时人员近百，所以，绝对不会有人察觉到不受欢迎的她已经离开了。
可是，她错了。
她刚一踏出宴会厅，就有人拉住了她的胳膊。她差一点惊呼出声，被来人悄悄捂住了嘴巴。她转身，看到面带微笑的秦朗月。
她慌忙抽回自己的胳膊，和他隔开足够大的距离。一分一秒她都不想要面对他，因为她怕自己会犯下不可挽回的过错。
“怎么了？”他含笑看她，“冷吗？”
夜晚的寒风冷得刺骨，可是，没有关系，这个时候她需要打起一万分的精神。
她慌乱地摇头，“你怎么会出来？大家一定好奇怪。”
“有什么好奇怪？”他笑，“楚家的家庭聚会本来就是应该只有楚家人的，我只不过受到老爷子的厚爱罢了。”
她垂下头，双手插进大衣的口袋，“你快点回去吧，我要回房间了。”
“玄羽，”他忽然又叫住她，“我听说最近你都很好，老爷子对你很满意，看得出来他很喜欢你。”
她对于他的称呼鼻头一阵酸涩，赶忙伸手捂住鼻子，“本来，我就应该这样的。这都是我应该做的。”外公喜欢她吗？是以什么样的方式在喜欢她呢？漠不关心吗？他真是会安慰人，可是，她却一点也不觉得安慰。
他走上前来，与她面对面，“玄羽，为什么你在躲我？”
“没有。”她垂着头抿着唇。
“可是，你连和我说话都不愿意。”他叹着气，“你还在怨我吗？”
她笑着看他，“我为什么要怨你呢？我本来就不该麻烦你的。我十五岁了，我可以自己照顾自己了。”
他看着她纯真的笑脸，稍微松了口气，修长的手抚上她冰凉的脸颊，“那就好。我一直都很担心你。”
她愣愣地看他，不敢移动分毫，怕这一切只是他的幻想。几秒钟之后，她缓过神来，然后轻笑出声，“秦朗月，你这个样子真像……”她忽然不敢说下去，怕他附和了她。
他也笑，有些自嘲地说：“我是不是很像一个老头子？玄羽，真的，我本来真的想要把你养大成人的。可是，我觉得我没有办法让你过得更好。”
突然之间，她看到他们之间裂开了一道鸿沟，这边是她，一个十五岁的少女；那边是他，一个二十七岁的男子；那道鸿沟就是他的“道德观”。他曾经想要成为她的父亲，所以，在他心里，他永远只把她当作女儿。
“其实，离开你之后，我一直很想你，很想你，很想你。”她忽然大胆地说，眼中转着泪花。当人发现自己的梦想永远不可能实现时，就只能选择毁掉这个梦想。既然不能得到他，那就永远地失去他。当她接受自己真的毫无指望的时候，他之于她也就真的只是过去了。
他看她良久，然后抬手擦去她的泪，“傻瓜，你可以来找我啊。”
她不死心地问：“你想我吗？”
他看着她，很认真地回答：“想，直到今天见到你，我才知道我一直很想你，只是我很忙，所以，没有发现。”
“如果，如果——”忽然之间，她不敢说下去。如果她说下去了，他是不是就真的连想也不会想她了？他会怎么看她？他会将她想成怎样不堪的模样？
“怎么了？”他看她，幽幽叹息，“别怪我，玄羽，没有如果了，我不可能再照顾你了。我现在帮老爷子打理很多业务，时间上很紧，也有一定的风险。所以，你的如果不能成立了。”
她松了口气，还好，还好，他没有看透她。
“我好冷。”她咕哝着，带着属于孩子的娇气。
他笑，然后拥她入怀，“走吧，我送你回去。”
她乖乖地靠在他怀里，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一会儿，一会儿就好，让她错觉他其实完全懂得她的心，只是，假装不懂。
大年初二的晚上，一通紧急电话将秦朗月十万火急地找回去。
楚清茉和楚天伦将他送上车，楚玄羽站在大厅门口，看着他的车缓缓驶出大宅。他走得那么匆忙，连回头看她一眼都没有。她完全是个局外人。
也许，她只能认命，她只能这样失去他了。他的生活中再也放不进她，而她的生活他根本不想参与。
这一次她觉得他们的距离比他将她送回九方山庄时更远更大。
楚清茉回头看见她，有些诧异，“玄羽，你怎么站在这里？很冷的，不要感冒了。”
她点头，捂着发痛的脸颊，“没事的，大姐。秦朗月怎么走了？”
楚清茉皱眉，“听说有急事，具体的我也不清楚。可是，玄羽，你这样不好哦，你怎么可以直接叫他秦朗月？他算起来都是你的——”
“我才不要。”她忽然出声阻止了楚清茉将他们的关系定位，惹来楚清茉的探索眼光。
应该是她的错觉吧？不然，为什么大姐的眼睛里流露出某种类似看好戏的神情？虽然大姐整日吊儿郎当惹是生非，可是，关键时候，她总还可以端起九方山庄大小姐的仪态。她应该绝对不会那么无事生非的！
“玄羽，”楚清茉悄悄出声，拉着她避开爷爷探视的目光，“你知不知道朗月已经二十七岁了？”
“那和我有什么关系呢？”她假装镇定，可是惊慌的瞳眸已经泄露了天机。
楚清茉笑，不去戳穿她，“是啊，现在和你是没什么关系了。原本我还担心你在他身边会阻碍了他寻花问柳，现在，你回到九方，他是彻底地自由了。”
她垂下头，紧抿着唇，想到他或许会爱上某个和他年龄相当的女子，她忽然觉得鼻头酸涩。他娶大姐或者二姐是一回事，他爱上别个女子却是另一回事。她可以把他娶大姐或者二姐当成责任或者报恩，可是，他若爱上别个女子，那就代表他已经完全属于另一个女子。从此，他的生命与另一个女子紧密联系在一起，身份上他是另一个女子的丈夫，感情上他有照顾爱护另一个女子的责任，道德上他必须一辈子忠于那个女子。
想到这样的可能，她红了眼眶，赶忙捂住双颊，“大姐，这里好冷，我要回去了。”
“玄羽，其实你可以相信我。”楚清茉难得认真。
她转过去，任眼中的泪滑下。在九方，她从来不敢相信任何人，也没有人愿意相信她。大姐这样被宠爱着的女子，一定无法了解，对她而言，相信一个人有多么的困难。
没有回应楚清茉的话，她飞快地离开大厅，沿着长长的回廊跑到后院。后院里有二姐的玫瑰花房，她迫切需要那甜美醉人的桂花酿。
可是，当她跑到玫瑰花房时，却发现花房里灯还亮着，而且，二姐还在。
二姐与大姐是双生姐妹，可是，二姐的体弱多病久治不愈使得她逐渐成为九方最隐形的二小姐。相较于大姐的锋芒毕露，二姐沉默得犹如不存在一般。九方盛传，二姐已经时日无多，所以，二姐越发显得苍白而柔弱。
楚玄羽扶着花房的玻璃门，看着二姐楚凌淇检视着花房的花草。就在二姐准备端起一盆花时，她突然滑坐到地上。楚玄羽赶忙跑进去，扶起地上的二姐。她轻轻喘着气，脸上带着不健康的红晕。
“二姐。”她低低地叫。
楚凌淇缓缓睁开眼睛，手按压着胸口，看到她后脸上挂起笑容，“玄羽，你来了。”
她小心地将二姐扶到花房的床上，看着她紧按胸口的手，“二姐，你要不要紧？”
楚凌淇摇头，微微笑，“没事，我都习惯了。”
她看着二姐的笑容，忽然有些心疼，这么多年来，二姐的病都没有办法医治，她的习惯其实就是无能为力吧？
楚凌淇看着她，低声开口：“玄羽，怎么还没有回去休息？”
她抿着唇，“我本来是要回去的。”
楚凌淇笑着，等着她的下文。
“二姐，你喜欢大姐吗？”她突然问道。
楚凌淇笑，想着自己的姐姐，“喜欢，怎么能不喜欢呢？一个为了自己的妹妹赴汤蹈火在所不惜的姐姐，我怎么可能不喜欢呢？”
她看着二姐的神情，忽然说道：“可是，大姐却占有了舅舅和舅妈的宠爱，甚至于连外公的宠爱都拿去了，你，不为此讨厌她吗？”
楚凌淇笑，“玄羽，如果有一天你知道自己已经不久于人世，你会希望家人都因为爱你而哭泣，还是因为有一个人可以代替你而感到欣慰呢？对我而言，清茉是我这一生最好的礼物，她代我享受了这美好的人生，代我照顾了辛苦的父母，甚至给了我无法取代的爱。”
楚玄羽看着楚凌淇，好像明白了，却又好像不明白。可是，她知道，自己的心是偏向二姐的，因为二姐和她好像，同样不得宠爱，同样无可奈何。
“怎么了？”楚凌淇突然意识到，“清茉找你麻烦了吗？你不要生她的气，她只是唯恐天下不乱。”
她不太相信二姐口中这样的大姐，有些委屈地扁着嘴，“大姐说我离开秦朗月，他彻底自由了。”
“秦朗月？”话题突然转移，楚凌淇还有些搞不清状况。
她点点头，渴望地看着楚凌淇。二姐怎么想？二姐也认为没有了她的负累，秦朗月会比较快乐比较幸福吗？
楚凌淇笑，“玄羽，秦朗月是我此生仅见的人中最温柔的人了。他的身上几乎没有弱点，可是，这样完美的他却是寂寞的。在他眼中，所有的一切都是爷爷给他的，所以，他总是不遗余力地对九方的每一个人好，却唯独忘了对他自己好。我不知道当初爷爷把你托付给他是不是在利用他的温柔，可是，我相信，他一定也是真心地对你好。”
“可是，他却非要离开我。”她皱着眉，泪在眼眶打转。
楚凌淇抚摸着她的脸颊，对她的想法稍有了悟，“玄羽，不要怪他离开你，也许他只是在担心无法给你幸福。”
“我离开他也一样没有幸福。”她哭着，压抑过久的情绪在面对二姐时竟再也无法掩饰。
楚凌淇轻轻拥住她，轻声安慰：“玄羽，不要怪他。”也许，也许正是因为秦朗月太希望她幸福，才会如此决绝地离开她的生命。
“二姐，我不想要这样。”她胡乱地抹着眼泪。
楚凌淇叹气，“玄羽，不要急，等你再长大一点。也许等你再长大一点，他对你的看法就会改变。”
“可是，他会爱上别人。”这大概是他最难过最担心的事了。
楚凌淇看着她泪痕遍布的小脸，“玄羽，如果他真的爱上别人，那就为他祝福。秦朗月是这个世界上最该得到幸福的人了，所以，对他宽容一点，对他仁慈一点。”
“那我呢？”楚玄羽的泪水无法停止。
“你十五岁，他二十七岁，你舍得他为了等你而一直孤单寂寞吗？”
“我不舍得他孤单寂寞，可是我也舍不得离开他。”她觉得心口疼痛欲裂。
楚凌淇说出残忍的话：“玄羽，是你活该，活该你现在必须要离开他，因为你出生得太晚了。”
对，是她活该，因为她出生得太晚了，所以，她必须为此付出代价。
那就哭泣吧，一直哭泣，也许等哭完之后，她就会停止心痛，然后，真心地祝福他爱上另一个女子，一个可以安抚他的孤单寂寞的女子。
而她，喜欢他的事，只是十五岁的一场误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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