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有必要吗。”
他：“没办法，遗传，我和他一样的脾气……其实他也不容易，一个人从山村里走出来，无依无靠，在部队里摸爬滚打了半辈子，终于在城市里占了一席之地，他的工资一直都家庭的主要支柱，儿子三十岁了还一事无成，靠他养着，周围的同事朋友，孩子一个个都成家立业了……”他的声音又开始哽咽了，“不好意思，今天有点多愁善感。”
他再次离开座位，去了洗手间。
他回来的时候，她正在打电话。
她：“我的手机快没电了，能借一下你的吗？”
他把手机递给她，她向门口走去。
咖啡店大半座位已经空置，气氛和缓，很适合两个人交头接耳温言柔语。他有点后悔，面对这么漂亮的一个女生，自己尽说一些不如意之事，絮絮叨叨悲悲戚戚，都成祥林嫂了。
“你喜欢什么样的男人？”待她落座，他问。
她把手机递还给他：“首先要有眼缘，成熟内敛，话不要太多……”
他：“看来我是没希望了，今天晚上说了一火车的话。”
她：“人不止一面，你只是压抑太久，需要找一个人倾诉，说出来就好了。”
他沉默不语。
她：“我只是不理解，你这么好一个人，怎么会一直单身。”
他心头一颤，闪过《红楼梦》里的一段描述，“如轰雷掣电”。
他以笑容来掩饰：“你不用安慰我，我清楚自己的状况。单身没什么不好，自由。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
她：“你真的打算一辈子不结婚？”
他：“没有打算，顺其自然。能遇到那个对的人，我当然会结，如果遇不到，我不会勉强。爱情和婚姻我都没办法勉强。”
她：“你到底想找什么样的人呢？”不等他回答，她随即说，“三观一致。”
他笑：“那个人我没见过，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人。以《红楼梦》为例吧——情侣最经典的分手理由是什么？”
她：“性格不合。”
他：“说到性格，《红楼梦》里我最喜欢史湘云的性格。如果有这样一个朋友或者妹妹，非常幸运；如果作为情侣，那就有点遗憾了，因为成不了灵魂伴侣。”
她：“那你最喜欢谁？”
他：“林黛玉。林黛玉的性格我难以承受，但这不妨碍我喜欢她。”
她：“为什么？”
他：“我喜欢她的理由和宝玉的一样——知己。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我相信，如果有这样一个人，就算我们性格不合天天吵架，我们也不会分。”
她：“说知己就行了嘛，干嘛说三观。”
他：“三观一致肯定是知己，知己不一定三观一致。”
她：“这么说来，三观一致的要求更高。”
他：“其实我也不敢要求三观一致，真的一致了也许就没意思了。‘三观合’就好，只要三观没有冲突，白头偕老应该不是问题。”
她：“你是希望两个人相濡以沫，还是希望有各自的空间。”
他：“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不是流行这样一句话吗：对于世界来说，你是一个人；对于我来说，你是我的整个世界。这句话在我看来一点也不浪漫，反而可悲可怕。当一个人把另一个人当作他的全世界，不但失去了自我，还会演变成疯狂的占有。如果这是爱，如果爱一个人要失去全世界，那我宁愿相忘于江湖。”
她：“只是情话，不要太当真了。有亲人，有朋友，要生活，要工作，一个人怎么可能隔绝世界。”
他：“这句话肯定是女人发明的，说到底还是男女不平等的问题。”
她：“男人比女人辛苦，男人要去征服世界，女人只要征服男人就能拥有世界。”
他：“男人这是自讨苦吃，本来是想圈住女人，结果把自己圈住了。同样都有生理需求，男人付钱，女人赚钱。”
她：“现在男人也可以赚钱了。”
他：“毕竟还是少数，这也算社会进步吧，向男女平等进了一步。当某些法律不再只是针对男人，那就真的平等了。”
她刚想问，明白过来，笑道：“是你们男人自作自受，权力越大，责任越大，罪名越多，惩罚越重。”
他：“是，我代表男人认罪。”
她：“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判你个无期吧。”
他：“你要赐婚？”
两人相视而笑。
她：“你终于说实话了，还是怕结婚。”
他：“和不喜欢的人过一辈子，那就是无期徒刑；和喜欢的人……我很喜欢一部动画，不知道你看过没有——《飞屋环游记》。”
她：“看过看过，我也很喜欢，很感动。”
他：“准确地说，是喜欢前十分钟。我猜本来只是一部短片，因为做得太好了，最终续成了长片。”
她：“《怪兽大学》你看了没有？”
他：“没有。我一般都是等到电影下线，在网上看。好看吗？”
她：“我也没看。那天和朋友约好要去看的，结果她临时有事。”
他：“评价不是很高，不过还是值得一看，毕竟是皮克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她：“是啊，皮克斯以前部部都是经典，现在开始走下坡了。”
他：“大树底下好乘凉，可能是被迪斯尼收购之后太安逸了吧，或者是被同化了。”
她：“可惜啊，又少了一个经典——宫崎骏你喜欢吗？”
他：“喜欢，《天空之城》、《风之谷》、《幽灵公主》……”
她：“《千与千寻》、《龙猫》、《魔女宅急便》——他的新片上映了，不知道国内会不会引进。”
他：“不管引不引进，肯定能看到的。”
她：“可是宫崎骏也要隐退了，唉。”
他：“他以前也宣布过退休，后来还是回来了，不用伤感，没到盖棺定论的时候——乔丹都退役了三次。”
她：“乔丹退役了三次？”
他：“是啊，你不知道？第一次退役是三连冠之后，正是他职业生涯的巅峰；回来之后又拿了一个三连冠，再次退役；最后一次复出已经快四十岁了，打了两年，最终告别赛场——乔丹可以盖棺定论，不会再回来了。”
她：“你喜欢篮球？”
他：“以前喜欢，高中毕业之后就很少打球了。”
她：“我就认识科比、詹姆斯。”
他：“不错了，还认识詹姆斯。我认识的球员基本上都退役了，现在的新人大多不认识。唉，又要感叹岁月流逝，青春远去。”
她：“终于肯承认自己是大叔了。”
他：“我从来没否认，只是你没资格叫我大叔。”
她摇头晃脑：“大叔大叔，大叔大叔。”
他：“就算叫我大爷，你也不会年轻，何必呢。”
她：“谁说的，我觉得自己年轻了四岁。”
他：“再叫四声，你就重返十八了——我还有这功效。”
她：“二十二正好，泰勒还专门为二十二写了一首歌。留着以后叫。”
他：“多谢姑娘口下留情——我去趟洗手间。”
她：“又多愁善感了？”
他：“是啊，去感怀一下我的青春。”
他从洗手间出来，看到她正在吧台和服务员交谈。回来的时候，她把双手背在身后。
他：“干什么，神神秘秘。”
她从身后拿出一只公仔，《卑鄙的我》影片里的小黄人：“送你的生日礼物。”
他：“咖啡店还卖这个？我以为他们摆着好看的，多少钱？”
她：“哪有礼物问价钱的？”
他：“对不起，从来没收到过生日礼物，不知所措。”
她把礼物塞给他：“说谢谢就可以了。”
他：“谢谢。”
他把玩了一会小黄人，笑道：“很可爱。”
她：“那当然，我挑的。”他：“小黄人本来只是龙套，现在成了这部电影的形象代言人，就像《冰河世纪》里的松鼠——不对，你不是在讽刺我吧。”
她：“讽刺你什么？”
他：“卑鄙。”她身体前倾，伸手要夺：“还回来，好心没好报。”
他：“我开玩笑的，哪有送出去的礼物收回来的。想起一个笑话——一个人对另一个人说：现在的人老是疑神疑鬼，总怀疑别人在说自己。另一个人说：你不是在说我吧。”
她笑：“这个笑话说的就是你。”
他：“好了，我认错，真的是第一次收到生日礼物，回去我立个案台，把它供起来，天天烧香膜拜。”
她：“没一句正经。”
他：“正经了一晚上，一句话毁了。”
她：“日久见人心，终于暴露本性了吧。”
他：“你没发觉自己也暴露了吗，已经远远偏离了当初淑女的形象。”
她挺直腰，把身子一侧，摆出了一个优雅的坐姿：“这样够淑女了吧。”
他微笑：“看你能坚持多久。”
她：“太小看我了，撑到结婚不成问题。”
他：“不用在我面前撑着，我还没打算结婚。”
她：“自作多情。我明白你为什么找不到女朋友了。”
他：“请赐教。”
她：“你是不是一见面就和别人说：我没打算结婚。”
他：“还真有几次是这样，相亲的时候。”
她：“你还相过亲？”
他：“被迫的。我不喜欢相亲这种形式，就像动物园安排两只动物交配一样。”
她：“没那么夸张，相亲也是交友的一种途径。”
他：“这种场面很尴尬，双方都是冲着结婚去的，没有退路。无非三种情况：最好的结果，当然是一见钟情两情相悦；第二种结果，双方都没感觉，其实这种结果也还好；最不幸的是第三种，一方有情一方无意，这也是最可能发生的情况。拒绝人和被拒绝都不好受。”
她：“不以结婚为目的的恋爱都是耍流氓，你一开始就说不结婚，谁原意和你交往？”
他：“你初恋是什么时候？”
她愣了一下，说：“干嘛告诉你。”
他：“高中吧。”她没否认。
他：“当时想到结婚了吗？”
她：“怎么可能。”
他：“这么说来，你的初恋是耍流氓了。”
她想了想，笑了。
他：“结婚是一件很理性很现实的事，涉及各方的利益，而我们的传统羞于言利，同时也为了美化婚姻，所以需要爱情来装点，来遮羞。在我看来，有目的的爱情都算不上爱情，爱情是一种感性，情不知所起，骤然而至，是不能计划和设计的。”
她：“你想得太多了，女人想要的只是一种安全感。婚姻对于大多数女人来说就是生活的保障，有了这层保障才有安全感。你一开口就说不想结婚，别人听了心都凉了。”
他：“我确实没有做好结婚的准备，总不能说谎吧。你们女人真矛盾，一方面指责男人爱说谎，一方面又不愿意面对现实。我们该怎么办？”
她：“没要你说谎，只是有的话没必要说。没有谁一见面就逼你结婚吧，留一点空间给彼此，谁知道会发生什么呢——你都说了，爱情不可预测。”
他：“我也不是见谁都这样说，只是相亲的时候说过。总不能刚认识，连名字都不知道，就说‘我还没打算结婚’吧，那不是自作多情。”
她：“我们不是刚认识吗？”
他哑口无言，随即笑道：“你不是看上我了吧。”
她：“这才叫自作多情。”
他不好意思承接这个话题，改口道：“说来说去，又得说到男女平等。女人对结婚的焦虑，其实是对生活的焦虑。生活对于女人来说太艰难了。”
她：“你不去妇联工作实在太可惜了。”
他：“我只关注未婚女性，有这种的部门我愿意去。”
她：“你想得美，佛门寺院找去吧。”
他：“要不是戒不了色，我真打算出家。”
她：“你放心去吧，现在出家人的生活多姿多彩。”
他：“有时候真的很混乱，我以为这个社会已经很开放了，甚至开放得过头，一回头，发现传统如影随形根深蒂固。”
她：“例如？”
他：“《我们约会吧》有一期节目，来了一个男嘉宾，‘三不要’其中一条是‘不要不是一张白纸的女生’。”
她：“那一期我看了，全灭。”
他：“你还记得他前两个条件是什么吗？”
她：“不记得了，那么久。”
他：“好像是不要‘穷养’之类的，总之‘白纸’是最后一个要求，在他提出前两个要求的时候，灯就已经灭得差不多了，‘白纸’提完，全灭——这不是重点。网站为了提高点击率，总会在标题上做文章，那一期的节目标题是：男嘉宾找处女，被全场灭灯——大概是这个意思。你知道结果是什么？一页一页的网友留言，几乎都是骂女嘉宾的，什么话都有……我以为这个年代，‘处女情结’已经成为历史，没想到还是主流。我真的难以理解，男人要求女人是处女，却因为自己是处男而羞愧，为自己的性经验丰富而自豪，这不是太可笑太自私了？而且自私得理所当然，理直气壮。”
她：“网络留言你也当真。很明显，很多人视频都没看，只是为了发泄个人情绪，生活中的压力不满通过网络来宣泄，他们只是把它当作垃圾桶，你还往垃圾桶翻，不是自虐吗？”
他：“我只是偶尔看看，基本不参与。年纪越大越无语，现在QQ挂一年也说不上一句话。”
她：“谁还聊QQ啊，都是微博、微信了。”
他指了指自己的老款诺基亚手机：“我的没有这个功能。”
她：“该说你进化呢，还是退化。”
他：“异化。”
两人都没说话，咖啡店突然安静下来。他发现，他们成了咖啡店里仅存的顾客，服务员不断地瞟向这边。
他：“看样子，他们想关门歇业了。”
她看了看手机：“哇，一点了。”
他：“明天还要上班吧。”
她：“嗯。”
他：“我们走吧。”
两人默默地走在清冷的街道上。来的时候，这条街道熙熙攘攘。
他：“你怎么回去？”
她：“打的。你呢？”
他：“好像也没其他选择了。”
两人走到路口，路边停着一辆出租车。
他：“女士优先。”
她正要伸手开启车门，他急忙说道：“今晚聊得很愉快，谢谢你的礼物。”他拿着小黄人在她面前摆了摆。
她：“不用谢，我也很愉快。”
他：“你说，要是我们互留电话，结局会不会太俗套？”
她微微一笑：“交给缘份吧，有缘还会再见的。”
他：“好，有缘再见。”
她上了车，他望着她渐行渐远。
他期待着会发生什么，哪怕只是回眸一瞥。
出租车消失在街角，什么也没有发生。
他感到失落，一阵空虚袭来，手机突然响了。一个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生日快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