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雪下起来没完没了,队伍第二日无法动身,只得继续扎营。下午,东边飞雪混乱,滚滚雪尘扬起半边天,一片雪光中窜出黑压压数十骑人马。众人先还以为又是小股想占便宜的流匪,严阵以待时,却发现当头一人是李据。阿琪紧随其后,麻生於等人次之,王昇和朱留宾在最后,王昇腹部受伤,失血过多脸色苍白。
李据、阿琪等一下马便高声招呼医工前来治伤,却看见大家只是将握着武器的手垂下,没有一个人行动,反而拿冷冷的眼神看着阿琪等侠墨。
李据放眼一望,觉得气氛怪异,往日里各营逡巡忙碌的医工一个也没看到,随口问发生了何事。
从一个帐篷里钻出一名护军小队正,方正的国字脸蕴藏怒意,对着数十侠墨摔下呛人的棒子话:“原以为侠墨救人名声响当当,谁知也是徒有虚名,反要被保护人去救他们,正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阿琪、朱留宾脸色唰地变红。昨日他们不顾军令,拉上各自亲信前去救人,结果中了对方设在雪地里的埋伏,由于白雪的掩盖,被引到结了薄冰的湖面上,人马陷入寒冷彻骨的湖水里,一下子损失了十来个弟兄。幸好因下雪和转运两脚羊的原因,流匪并未痛打落水狗,多数人才逃了出来。
李据和麻生於追上他们后,一是忍不下这口气,二是不愿无功而返,索性冒雪追击流匪。冉闵对飞龙卫的训练极为严苛,即使严冬也要每日用冰水擦身五六次,最后是冰浴。流匪利用结薄冰湖面设套,冻死侠墨这招对于李据和麻生於等人无异是儿戏罢了,他们便想将计就计,反攻贼人。
北方旷野有诸多芦苇荡,流寇胡匪们最喜群居于芦苇荡深处。若是夏季芦苇成片连天,最易躲藏,一般北方士卒少有通水性者,亦不熟水站,不会轻易冒进;冬季湖面结冰,但匪徒因熟悉地形水势,能躲开薄冰等险恶处,或给敌人设下陷阱。故而芦苇荡实在是进可攻退可守的贼窝子。李据跟随冉闵日久,每日冰浴不懈,水战陆战皆是熟练,麻生於、边如颂等人日日冰水擦身,也是不畏严寒之人。李据和麻生於等人在未央书院参与水鬼抢灯的竞赛,水下身手同样过硬,见匪徒猖狂不由义愤填膺,与阿琪等侠墨兵分两路行动。先由李据和麻生於四人从芦苇荡冰湖里潜水到匪徒憩息地,发起突袭;阿琪等侠墨见营地动手后,从正面杀入,负责解救两脚羊。
从冰湖里钻出的飞龙卫将盘踞匪寇杀个措手不及。虽然大获全胜,但由于芦苇和冰土混成的小岛众多,水道复杂,狡猾匪寇并不恋战,而是紧紧将两脚羊抓在手中,能活着掳走的掳走,不能掳走的也尽数杀了泄愤。因此侠墨们并没有能解救出多少妇孺,这与他们的预期相差太大,人人打了胜仗却颓唐万分。他们心忧迁徙大众,马不停蹄地追赶到地,却遭人恶言相向,心中气恼羞愧竟是无法反驳。
阿琪与王昇之父王展鹏闻风赶到,见状将自己一双儿女拉扯过来劈头盖脸叱道:“你两个逆子,今番闯了大祸!”
两人不解,李据等也是被众人盯的脊背发毛。
“昨夜数百胡匪贼盗袭击十四号营,杀人抢尸做口粮,我们被抢杀了六百妇孺,死伤了三百男丁,盗匪们才死了二百人——”
阿琪脑袋轰地巨响,一双杏眼目眦欲裂,十四号营地就是她负责的护军中队所在地,没料到因为自己缺位死了这么多人,这不啻于晴天霹雳当头炸响。阿琪双手无力垂下,脸上已是面无人色。哥哥王昇捂着腹部,以长矛杵地才支撑着不至于倒下去,他一时亦是难过得说不出话。朱留宾赶上前搀扶他,一面对王展鹏道:“别说了,阿琪姑娘和王昇兄弟也是尽我们侠墨的本分行事,这打鼓流匪袭营也是谁都想不到的事……回头我们自去向天巫请罪,还请先给王昇兄弟治伤。”
王展鹏重重地跺脚:“昨夜咱们伤亡不小,伤者都集中在西头照料。天巫忧怒攻心发作恶寒,现在还在昏迷哪!”
李据、麻生於几人一听阿拉耶识染病,忙飞一般跑去探病,年纪最轻的鹿小碌差点没急哭出来。
“老天保佑天巫别出事,她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这几十万卫国百姓可咋办!”
麻生於边跑便吹口哨召唤飞鹰小灰,清啸声穿透十里连营,一点灰斑从天边快速移近,放大成一团灰白的云,小灰振翅从漫天飞雪中钻到麻生於等人所在帐篷上空,盘旋一圈后落在麻生於肩头上,一双钢爪半蜷着抓着他的布铠,稳稳地收好两臂长的双翅,转动金边小眼豆瞧着他们几个。
边如颂、何应三、鹿小碌围拢到一人一鹰身边,七嘴八舌地嚷:“小灰,天巫病倒了,你快去找主子报信!”
麻生於是四人的老大,处事最为老道,先抬手轻抚小灰欲展的双翅,沉声令道:“小灰,止!”
小灰收到截然不同的命令,有些无措,尖脑袋在四人中歪来歪去,金豆豆快速地眨巴起来。
麻生於皱眉道:“我们先去见过天巫再说。出发时天巫千叮咛万嘱咐,让我们不得随意驱遣小灰向陛下报信。如今两位主子身上都担着天大的担子,陛下留在襄国是为了给我们迁徙大军断后,此时贸然召唤陛下,怕会坏了两位主子的大计。”
边如颂三人本都是被冉闵挑选的聪敏卫士,先前听说天巫有恙而失态,完全是受津台天巫被劫事变的影响。他们永远忘不了冉闵以为天巫遇害后,以一己之力硬抗噬魂灵蛊船攻击的恐怖情景。四名飞龙卫在皇后营帐前整理好衣冠,这才带着小灰入内觐见阿拉耶识。
其时,阿拉耶识高烧略微降了两分,挣扎着靠在床头。她盖着厚重的丝绵被褥,身上围着裘皮,全身皮肤粉红,汗流如珠,前额乌黑的长发被打湿成一绺,贴着她被烧红而显得格外妖冶的小脸,格外令人心惊。天巫病症来得急,人最怕雪天高烧恶寒,最是缠绵难愈。
“人、人救回来了吗?”
从阿拉耶识干涸的嘴唇艰难地吐出这么一句,四人不知她指的是阿琪等侠墨还是那些被劫走的妇孺,正在斟酌如何回话时,营帐外侍卫报李据大人求见。
李据进得营帐后也同飞龙卫一处跪下,双手却平举一把刀。
“李据与麻生於等人追赶王阿琪等人,本该迅速归队。却贪功冒进,虽突袭胡匪巢穴,却因地形不熟未能全歼贼寇。贼寇奸狡凶暴,逃走前将被劫妇孺悉数杀光,我等不仅寸功未立,反因延迟归队予敌可乘之机,铸成大错。臣身为护军指挥使当为此事承担全部罪责,恳请皇后以军法处死,从轻发落其他人。”
阿拉耶识定定地看着地上跪成一排的五个人,神智高烧有些迟钝,星眸带着几许迷茫,半晌没有说话。贴身大宫女凑近她耳边将救人的事大略讲了一遍,她听了后长出一口气,感觉人疲累之极。末了,她将视线落到半耸翅膀企图引起她注意的小灰身上,眼神刹那清明,青葱玉指点着小灰喃喃吩咐:“些许小事,不要放小灰去拖棘奴的后腿。一千人和三十万人相比,九牛一毛,切勿自乱阵脚,雪停后要加紧赶路。传我的令,让李据暂代行令,戴罪立功,其余人等失职暂不予追究,着令返岗驻守。”她勉强把话说完,一阵剧烈头疼袭来,她双手抱头苦苦呻吟起来。
李据等慌张心跳又不敢僭越张望阿拉耶识情况,宫女们敷帕的敷帕,揉穴的揉穴,太医金针在手,看着地上几个大男人直跺脚,“我要给皇后施针,你们该忙的自忙去,还不退下!”
几人如得赦令,灰头土脸地散了。
因为阿琪、王昇、朱留宾等人归位,加上李据、麻生於几人及时弹压住人心,迁徙大军总算从惊恐中平静下来。李据长期随侍冉闵,对于用兵之道颇有体会。他调整了护军中队的护卫方法,变被动为主动,组成斥候小队提前探路;将十五队护军士卒集中起来后分成前、中、后三路人马,他自己带领前军,麻生於四人领四千人押后,众侠墨护军队长领六千人护住中间,并居中策应前后两端。此行军方案得到众人拥护,士卒们早就盼望着和来犯胡匪正面对战,先前他们与百姓混编,有敌情很难快速集结起来杀敌,这次调整可为正中军士下怀。可惜天公不作美,一连数日都在下雪,迁徙大军寸步难行,被迫在原地扎营等待天气转晴。
雪下了整整五日才停,积雪过人双膝。虽然李据的前军临时充作扫雪人,但大军的车马还是会时不时地陷在雪地里,全靠马拉人推。如此只能缓慢前行,一日能行一二十里便不错了。好在阿拉耶识的风寒逐渐好转,虽说仍旧精神不济卧在凤辇中,好歹能和李据等人开会,开始处理积累事务。
这种军民混在一起的大军,最是琐事繁多。总有很多人分不清轻重缓急和主次情况,尤其那些女医工们,常把一些队正就能解决的问题请示到皇后这里,弄得阿拉耶识大摇其头。后来她不得不严令侍卫,除了各护军队长,其余人等一律不见。
也许是上天怜惜迁徙大军被困在雪中耽误了时日,天放晴后小灰的伴侣小黑从襄国带来冉闵的信。整幅丝绢写满冉闵浓浓的思念,字里行间是深情绵邈的呼唤。关于国事军情他只写了寥寥几笔,很开心地告诉阿拉耶识,襄国的十万华夏族百姓已经与邺城的徐统汇合,七日前已经出发追赶迁徙大军了。信末尾,他说半月后领军去凌水一线,邀击燕军。
“邀击燕军?”阿拉耶识将丝绢紧紧攥在手里,只觉脑疼又要发作起来。
冉闵的口气轻描淡写,但越是这样问题就越严重。这时候冉闵应该逐次南下,而凌水靠近戎秦和燕国的分界处,一定是他发现了什么才北上的。是燕军破了秦僖王嬴长平的堵截从凌水南下?还是他们本意就是从凌水而来,目的就是襄国邺城?可是,燕国的重兵不是都派往山东了么?
阿拉耶识想得头疼。虽然她将《论游击战》讲得活灵活现,腹内实则一点军事才能都没有的。一个现代社会的心理学女博士和打仗半点边都沾不上,所以阿拉耶识很有自知之明地招来李据等十五护军队长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