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官司马喜自从出秦国以来一直跟随阿拉耶识,除开她离开邺城潜回下沙堰村那段时光,他对她的言行做了尽可能详尽、本原的记录。关于阿拉耶识在下沙堰村和羌胡营中的事迹,司马喜无从记述,只能找机会请问她本人。阿拉耶识本意是不想将自己记载在史书上,但越是隐瞒认为臆测的成分就越多,反而对史实造成更大的混淆,加上未来会出生的其孙司马迁的缘故,阿拉耶识才准许司马喜记录其言行。她对司马喜只有一个要求,如实记录,不得带有任何史官自己的喜好和立场,反正不能在末尾来一段“太史公曰”云云。对于司马喜未曾眼见亲闻的那段流浪历史,为了避免自我陈述带来的价值和感受的偏移,阿拉耶识让司马喜以提问和回答的形式记录,这样的著史风格身在简单明了,且从阿拉耶识的回答中可以感受到其人的内心。这有点像新闻采访,别有一番趣味。
司马喜近段时间尤其喜爱此种笔法来记录有争议的事件,这次讨论是否营救被劫妇孺,护军中队长们持不同意见,阿拉耶识只用一则故事作答。虽然所有人都懂得她的答案,但是作为史官的司马喜还是希望阿拉耶识能够更加清晰地阐述自己如此决定缘由。
面对司马喜的请求,阿拉耶识有些头疼地揉揉太阳穴。她是故意不直接下达命令的,因为一来显得无情,怕墨徒担任的中队长们难以接受,也避免他们和将官担任的中队长起更大冲突。寓言故事好就好在有启发人的方便作用,领悟力强的人略加品味就能通达透彻,胜过高高在上的说教和命令。
史官的疑问她又不能不答,只好勉强道:“这是局部利益和整体利益的矛盾。弱小的种族为了生存,要么靠躲避危险活命,要么靠大量繁衍后代来填补被天敌吃掉的部分。水牛在迁徙中注定会被猛兽吃掉一些成员,但是他们完成了将种族繁衍下去的使命。我们不是战士而是无自保能力的老百姓,我们只能学非洲水牛一往无前地逃避才能活下去。作为迁徙的总指挥,我的任务是将尽量多的华夏人平安带到南方,我必须做出对全体最有利的决定。当局部的危险可能损害整体的时候,我选择壮士断腕——脑袋都没有了,还留着手做什么!”
司马喜闻言似有所悟,顿首跪拜而去。
迁徙大军缓慢笨拙地向前行,但是不久阿拉耶识得到报告,阿琪拉上哥哥王昇、独一味的掌柜朱留宾,率五十名墨徒前去追击流匪,说是救不回被劫的妇孺就愧为钜子所教侠墨。阿拉耶识惊得蹭地从马车上站起来,却因太过用力撞到头顶,立时起了个大青包,疼得眼泪花直打转。虽说流匪人数不过一二百人,可全都是亡命之徒,地形熟悉,配合娴熟,光是人肉就吃得饱饱的,半饥的墨徒不战已经落了下风。更何况,倘若流匪们以人质相胁,他们就完全被动了,不要说救不了人,怕还被耗在那里进退不能,进一步为迁徙百姓的护送埋下安全隐患。她命凤辇停到路旁,着人秘密地请李据过来商议此事。李据匆匆赶到,听到消息不仅为阿琪的胆大妄为捏着一把汗。
“皇后,我立刻带人骑快马去追他们。他们走了不过二个时辰,应该能追得上。”李据既为阿琪担忧又感到难受,情感上他依然倾心阿琪,但多年征战生涯练就他的理性和对主上的忠诚,阿琪违反军令给阿拉耶识造作麻烦,他是夹在中间最痛苦的那个。
“你是可以去追,可我问你,当你发现阿琪正和流匪交手,解救被劫的人,你是否会参战相帮?”阿拉耶识反问道。
“那是自然。”
“战场上的情况瞬息万变,你们这一去怕要花去大半日,你所在护送的中队万一碰上其他流匪来袭,这些你该保护的人又怎么办?”
“这……不会这么凑巧吧?”李据为难地搓着大手,“我只带十人前往,这样成吗?”
阿拉耶识深深地看着李据,眸中流转的黑色琉璃光似是深不见底的渊薮,令人向往又心慌。
“不。”阿拉耶识慢慢摇头,绝世容颜透着异常的冷光,“护军的首要任务是护送百姓,而不是解决部分人违反军规造成的隐患,卫军士卒你一人都不可动用,连我也没有这样的特权。我只能把卫皇赐予我的四名护卫配给你做帮手。你现在就带着麻生於他们去吧。”
麻生於、边如颂、何应三和鹿小碌是冉闵认识阿拉耶识的第二日就送给她的贴身飞龙卫,四人虽无头衔,但皆是飞龙卫中精英且各有所长,被冉闵精心搭配后保护他一见钟情的人儿。如今为了追回阿琪,阿拉耶识竟然要动用自己保命之本,可见对阿琪、王昇兄妹的重视。李据惶恐地拒绝,阿拉耶识却不容他反对。
“阿琪、王昇与我有患难情谊,阿琪还是钜子嬴归尘的妾室,我不会坐视不理。就算为了我自己,我也要把他们追回来。”
前面的话李据非常明白,最后一句听着有些糊涂。他当然不敢问阿拉耶识,而且后者也没给他思考的时间便让他退下。李据的身形微微滞了瞬间,便行了君臣大礼起身而去。阿拉耶识目视他离去的背影,心中默默祈祷迁徙大军得老天护佑,此刻千万千万不要出事。她最怕的是前方还有流匪钻了这个空档,那么这次追人、救人的成本就太大了。虽说只有一个李据,四个飞龙卫,可实际上这五人绝对能以一当百,远比阿琪带走的五十名侠墨强多了。她所以敢派麻生於几人去,是她清楚自己看起来最需要保护,实则是最不需要的。也许有很多人会对她不利,但除了萨满和家主,没有人会杀她,只会利用她。落入敌手,或许会活得屈辱狼狈,但只要人在总有翻盘的机会。她救阿琪还有一个心结在其中,总觉得自己是阿琪和嬴归尘之间的障碍,对阿琪愧疚中有心疼。这个丫头本质善良,就是率直、倔强、好胜,这些特点集中在女性身上却未必是福,男子多半觉得这样的女子自作主张、强势不温柔,难于生出怜惜之意。偏偏这样的阿琪才能对上自幼丧了双亲、被兄长呵护的李据的眼,这是缘分,命运就是这么阴差阳错。不管营救结局如何,阿拉耶识自认对得起良心,将来面对嬴归尘的诘难时也有理有据。
迁徙大军的进程缓慢推进,越往南方湿气足,天上下起小雪来。阿拉耶识盘坐在凤辇中,打开窗帘让风雪旋转刮进车中,在温暖的铜暖炉的上方化为一团白雾扑满自己的脸。纤长的羽睫沾上雾水,使得睫毛根根清晰分明,在白色精炭炉火的映照下,眨动间仿佛带出一道道彩虹,整个面部显得朦胧迷离,好似梦中永远看不清的人。
日暮时分,雨夹着雪下得越来越急,大军提前半个时辰驻扎。因扫雪、挖排水沟渠又花了些时间,到得晚饭时分,人人饥寒交迫,疲累交叠,有的士卒干完活儿一屁股坐在雪地上睡着了。阿拉耶识视察了一圈,见此情景命伙头军煮羊肉萝卜汤御寒。这次可是货真价实的羊肉,尽管分下来每人只有几片肉,但香浓的羊肉汤却是实在的奶白色,往里泡上黍米馍馍,就连肚子里的虫子都能勾出来。
喝过羊肉汤的军民本应美美地睡上一觉,可惜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也不知是不是香喷喷的羊肉汤引来了流匪,下半夜警讯大作,约莫五百人的胡人疯了般围攻阿琪所在中队的百姓。每个中队护卫的百姓驻扎区都比较大,好比一头睡卧的绵羊被恶狼撕咬,其他护军中队见到灯光信号前来救援时,盗匪们已经得手,一人马上绑着一个或二三女子或童子,也有绑了男子的。地上有足背高的一层雪,掩去马蹄声。凶暴的盗贼毫无人性,为了方便劫掠竟不再留活口,抢人时一刀将人搠倒,直接扛了尸体绑在马背上逃走。凛冬之际,尸身可以长时间保鲜,盗贼为了贮存更多两脚羊,都是要死不要活了。百姓们虽有锄头、镰刀等农具可作武器,可惜皆在梦中被突袭,反应不及,仅逃命时互相践踏便止损己方人手。他们虽然殊死抵抗仍然无济于事,眼睁睁看着亲人被杀后拖走。
阿琪卫队的墨徒杀红了眼。侠墨以往行动基本是偷袭胡匪解救华夏流民,正面作战到底经验不足,各自只管将眼前敌人杀得痛快,却没有分派出专人拦截载着尸体的马队,敌人以五百之众抢到了超过六百“两脚羊”。其他中队卫军来时已经错过拦截最佳时机,只得追赶着作掩护的盗贼,奋战半个时辰才杀了对方二百来人。
今晚的遭遇是迁徙以来最大的损失,阿拉耶识行走在营地中,鲜血渗透白雪,地面一片粉红,娇艳荼蘼,阿拉耶识的绣鞋踩在粉色的雪地上,发出咯吱的脆响,她的水晶心也迸裂出丝丝裂纹,那种隐痛只有她自己才体验得分明。她的长睫毛像闭合的扇子,长久没有睁开。她不怪阿琪的失职,只恨自己的策划不周:把墨徒安排在一起原是因为人熟互相更好配合,谁想他们未有被袭营的经验,自救策略太少,只顾以杀止杀忘却了断敌人后路。她应该将卫军士卒与墨徒混编,最多磨合上十天半月就可无碍,自己输在考虑问题太不全面了。
雪越下越大了,阿拉耶识呆呆地站在雪中。雪花在她青色的狐皮披风上裹了一层,冰寒的气息刺骨入髓,她痛得无法思考了。左右跪请下阿拉耶识才回了自己的营地,半夜便发起烧来,浑身忽冷忽热,开始说胡话,叽里咕噜的如同鸟语,谁也听不懂是说的什么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