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放学的时间,又是那么多家长,又是一如往日地等在学校门口,等着自家的小宝贝结束一天的课程,扑进父母的怀抱。与往日的校园不同,今天面向正门的教学楼上挂着条横幅,祝贺路北北在国赛中取得了名次,也与所有走过路过的行人分享这种喜悦。全国决赛第四名,肖邦单项奖,横幅上写得清清楚楚,每个站在校门口的人也会仔细看看。
只是不包括路北北的父母。他们不在家。比赛是秋天,爸爸出差最多的日子,也是妈妈最忙的日子。连路北北去BJ,爸爸都只是决赛当天赶过去看了一下,而后就坐火车去了另一个城市。他都没机会把北北送回来。
“第四名。”那个妈妈说,“看,我就说,路北北不行的。”
“是啊。”第二个妈妈答,“号称舒远明的学生,学校送她去比赛,连个第一都拿不回来,有什么用?”
“听说舒远明原本是评委,他拒了。”第三个妈妈说,“我看他现在一定后悔——他要是去了,好歹能给路北北多打点分呢?这一趟回来,他脸上也一定不好看。”
“他是该不好看。”第四个妈妈说,有点幽怨,“我听说左教授的孩子也去他那儿上课了。上了三节,孩子就说特别好,特别想跟着他学,可他最后又给退回去了,还是不带。”
“他太傲气了。”第一个妈妈说,“出国之前就是,回来了也没见好,更目中无人。我听说学校请他去讲课,他也不理,乐团请他演出,他也不接。是,他是身体有问题,可既然这样,更该想想出路啊。受正宗德系教育回来的,原本又那么大名气,开开课,教教学生,得是多赚钱?”
“年纪轻轻,想不开,还觉得自己能再弹琴呗。”第二个妈妈答。
“是,那么心高气傲,怎么可能想得开呢。”
一旁一个男性家长答,似乎觉得这几位妈妈说得非常有道理。听声音岁数不算大,还戴着顶棒球帽,感觉更像是附小学生的家长。
“没错。”第一个妈妈说,“我听学校老师说,这次路北北挑曲子就挑错了,还是舒远明给挑的。决赛那天她带的都是他的谱子去——结果就那一首曲子分最低。才多少?第九名?十二个孩子拿第九,丢人不丢人呐。”
“这个吧,别的孩子太厉害。”那个年轻的家长答,“十四五岁,一个个不是弹拉赫就是弹李斯特,不能不服的。”
“没错!”第三个妈妈一拍手,“拿个舒伯特的曲子去,她要干什么?拉赫都不敢弹,好意思说自己弹得好?我跟你说,我儿子在省赛弹的就是拉赫,可惜黑幕太厉害,刷下去了。要是让他去决赛,哪有路北北的事?对了,你孩子多大了?在弹什么?”
“弹她想弹的。”
那个年轻的男家长答。他说完,突然一笑。
“这么说的话,一开始就该找个技术上难一点的曲子弹一弹,唬唬人。果然是挑错了曲子。”
“不是挑错了,是她基本功就不行,弹琴的门面就没有。”第三个妈妈说,“不吹牛,我儿子敢弹拉赫,那是因为基本功在。那个跑动,那个八度,那个琶音,不管怎么变,手型一直都稳稳当当,咱们音乐学院里教授都夸的。我就不明白了,舒远明怎么就看不上他?”
“你上次不说了吗?路北北肯定不止给钱呢。”第四个妈妈答。
“啊——啊?”
那个年轻的男性家长差点没反应过来。“还不止给钱,还给别的?那得是什么?”
“这哪说得好?”第三个妈妈说,“听说她家里根本不算有钱,就是一般水平,爹妈砸锅卖铁供她学琴。你说,十几岁一个小女孩子,舒远明风华正茂,可是又不怎么出家门,她能给什么呢?”
那个男性家长终于不由得看了她一眼。这会儿正是放学的时候,一大群学生向校门外涌来,不少家长也走进学校迎接他们。
教学楼那边,一位女老师正陪着一个小女孩走出来。
那是家长们都很熟悉的那一个,有点瘦,有点小,两鬓两握小短发,头上一撮翘着的毛,弹琴也说不出听着哪里好,可是偏偏有点运气。她抱着一个盒子,有点怯懦,离开教学楼几步就不肯再往外走。女老师弯下腰劝她,她就使劲低下头去。
“看。”那个妈妈说,“路北北也知道不好意思了。才第四名,还好意思回来吗?”
“第四名已经很好了。”那个男性家长终于又开了口,“决赛每个学生弹得都很好,大家的实力也都差不多,哪怕第十二名也没什么不好。再说还有肖邦单项奖,这比第一名都好。”
“快别提那个肖邦单项了。那就是看在舒远明的份上白送路北北的。别忘了,舒远明是怎么成名的?不就是一个肖邦赛吗?不给他的学生给谁?要我说,换成我儿子给他教,别说肖邦单项,连第一名也——”
她说着望向另外几个妈妈,想求得一点赞同。但没人回应。而那个男性家长仍旧望着路北北。
“未必。”他说。
“你怎么就知道未必?”那个妈妈说,有点生气,“我还听说舒远明一开始都不想让路北北喊老师呢,他自己其实也明白,这种学生挺丢人的。”
她又望向剩下那几个妈妈,她们终于也应声说是,给她一点支援。但那个男性家长摇摇头,他一直望着路北北,声音也一直那么轻。
“不会的。”他说,“有路北北这样的学生,他骄傲还来不及呢。”
“哟,你又知道。”
“啊,这话我还是敢说的。不然——”
“不然?”第三个妈妈瞟着他。
“不然——嗯,不对,没有不然。我就是很以她为傲啊。”
舒远明说。他摘下棒球帽走向校门口,小女孩一下认出了他。她几乎是脱口而出一声舒老师。
而舒远明就抬起手应了,当着所有人的面。
他进了校园,走到小女孩面前。她抱着一盒糖,站得那么直,就像那天晚上爸爸妈妈领着她第一次去他家里拜访那时一样。舒远明轻轻把棒球帽反扣在她头上,那撮呆毛乖乖地压进去,再也不见。
“想吃点什么?”舒老师问,“那么快就从BJ回来了,你一定没好好吃饭。这是什么,糖?光吃糖可不行。”
没回答。
“我看了你们决赛的录像,你们都弹得很棒,不过有那么几首曲子你比他们都棒。比如——你自己肯定知道是哪些。”
仍旧没回答。
“但是我最喜欢你弹的那首舒伯特,弹出了你在我家里砸琴的风采,不怨那天邻居敲门嫌吵。贝多芬要嫉妒了。”
没回应,他想到了,因为袖口上攥上了一只手。路北北抓着舒老师的袖子,使劲低下头去,努力不让人看到自己的泪水。
“北北,别站着啦。走吧。”赵老师说,“舒老师来接你了呢。”
路北北点点头。舒远明向赵老师问好,致谢,领起北北。那么多学生,那么多家长,那么多人的目光中,他领着路北北慢慢走出校园,走过所有人,走向街道另一端。
仿佛穿过整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