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持人宣布最终得分的时候,路北北没听到。她正在场外的洗手间里,扶着水池,看着镜子。两鬓的水珠这会儿已经滑得差不多了,头顶那撮呆毛映在镜子中,因为镜子上有水,这撮毛看着像要折断了似的。
最后的时刻,最后的审判。
就像学校老师在她报名后和她说的一样,年纪大了,竞争者也会变得更厉害。前面的人弹得都很好,非常好,她没多大优势。而到了最后的浪漫主义分组这里,本该是决胜负的时刻,可她要弹的偏偏是一首她搞不懂,却又不够炫技的舒伯特。
所以忐忑无比。其他选手上台时,她还在想,该不该按自己之前努力模仿的方式去弹——模仿舒老师的方式去弹。舒老师说他不喜欢自己这样,但他也说了,不知道自己这一个多月之后会弹成什么样——恰好有点像他,也不一定嘛,毕竟跟着他半年多了。
“但另一件事我倒是敢说。如果你比赛时像今天这么弹,分数就不会差。至于拿奖——别的曲子弹得很棒,这一首又没问题,奖牌应该手到擒来吧。还有你一直很讨厌的流言蜚语,嗯——不是我的学生?弹得这么像,怎么可能不是呢。”
她记得舒老师说过的话,也记得那时的情景。他扶着门,望着她,稍微低着头。
弹得这么像,怎么可能不是我的学生呢。
“你不是。”
路北北说,脱口而出。镜子中的呆毛因此稍微晃了晃,仍旧扭曲着。
“音乐不说谎。”她说,“所以那样子也许是他的学生,但不是你,不是你的小河小船。所以——所以你没有像他那样弹。你怎样想的,就怎样做的了。你在和太阳吵架,舒伯特踮起脚尖来挥拳头。你很急躁,你不知道怎样才是对的,但是这就是你自己。”
镜子上溅上去的水珠这会儿已经干了,呆毛终于变回弯弯一撮,光滑又柔顺。只是这呆毛仍旧永远立着,怎么都压不下去。
她再次使劲喘了口气。
“但他们又会开始说了。”她说,“为什么你不是第一名,为什么你连名次都没有,你根本不配做舒远明的学生,你不知道给了他什么,他才收下你——他们会一直这样说的,所以——”
她向镜子点点头,仿佛下定决心。
“明天回家,你就要去找他。你告诉他你很感谢他一直以来的教导,但现在你已经不够资格了。你没有做到最好,你搞不懂你要弹的曲子,你不该再浪费他的时间。但是——”
她咬住了牙。
“但是,你真的很感谢他。”她说,“你要对他说句谢谢。爸爸以前也是这样说的。你要说谢谢,北北。”
“北北?”
赵老师推开洗手间的门,终于看到扶在水池前的路北北,一下台就冲出场外无影无踪的小女孩原来在这儿。她赶紧走上去问她怎么了,北北摇摇头,说自己没事。
“你连谱子都忘了拿了。”赵老师说,“是舒老师的谱子吧?这不能丢。”
她递来那本黄色封皮的谱子,路北北吓了一跳,连忙擦干手接过,抱在怀里。她没想到。自己下台时心情有点激动,居然忘了。
“颁奖了。”赵老师又说。
那就和自己没关系了,北北想。别说铜牌银牌乃至金牌,她连拿张奖状的资格都没,前七名才有。可赵老师上前牵起她。
“来。”她说,“你是第四名,颁完前三就是你上台了。”
路北北愣住了。
“第四名。”她说。
“第四名。”赵老师答,“也——也不错的。挺好。”
这位赵老师从路北北小学时开始教她,也是她领着北北参加了全国比赛。北北进音乐附中后,她又恰好成了北北的专业课老师。到今天,两人相识已经六年,她知道路北北是个多有天赋的孩子。那么小她就拿过国奖,现在又有了一位那么好的老师带着她——一位真正的钢琴家。赵老师想过这次比赛北北也许会一鸣惊人,她甚至觉得北北如果拿不到第一名就一定是不公平。
但她现在只能安慰北北了,也安慰她自己。她想告诉北北她真的弹得很好,除了选曲有问题,无可挑剔。她想着北北之前弹的肖邦的曲子,那也是舒远明最擅长的,她真的弹出了应有的味道。而且就是那首肖邦,让她斩获了一个全场最高分,不只是肖邦那一个分组,是整场比赛所有人弹的所有曲子里的最高分。她斩获了这次比赛的肖邦单项奖。
“北北,其实你的肖邦——”
“舒伯特。”路北北突然说,“那首曲子多少分?”
“啊?”
赵老师楞了一下,她想了想,告诉路北北她不记得。“但我记得浪漫主义组里你是第九名。”她说,“但评委也都夸你了,北北,没关系的。舒伯特——连很多大家都很难弹好。这个人写的曲子比较特别。”
“他们和我说话了?”北北问。
“当然啊北北,弹完曲子,不都要站在那里等着评委给评语,然后才能下台吗?你紧张得忘了吧。评委说你把舒伯特弹得像贝多芬,但是——但是挺别出心裁的。但是你的肖邦是给人印象最深的。对了,你拿了个单项奖,知道吗?”
“舒伯特弹得像贝多芬。”路北北重复道。
她突然咧开嘴笑了,笑得如此天真灿烂,小小的洗手间里突然欢快起来。
“舒老师也是这么说的。”她说,“舒伯特踮着脚尖冲太阳怒吼。”
舒伯特身材略矮胖,加上路北北刚刚弹出的感觉,这比喻相当精准。赵老师也一下笑出了声。
“好啦,走吧。”她说,“也该到你了。”
她轻轻拍拍路北北肩膀,小家伙状态不错,一会儿上台领奖也一定不错。但——
但赵老师现在更担心明天,后天,大后天。比赛结束,他们就要离开BJ,回到他们故乡的城市,回到路北北的学校里。学校自然会热烈欢迎她——因为第四名也是十分难得的成绩,更何况还加上一个肖邦单项奖。舒远明自己是肖邦赛出身,路北北这个奖项实至名归,她已经为学校争了光。
但她的同学们呢?那些家长们呢?他们又会怎么说?
毕竟,这个世界——至少在这个竞争如此激烈的环境下,莫说第四,只要你不是第一,就是失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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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老师没想错。周日比赛结束,周一早晨返程,周二,路北北就回到学校上学了。教学楼上挂出了横幅祝贺她拿了全国第四回来,赵老师也早早等在校门口,北北一进学校她就把一个礼盒递给她。“学校给你的。”她说,“拿到教室里去分了吧。”
路北北抱着那个精心包好的小礼盒走进教学楼,进教室时,迎来的是全班同学的目光,掌声。
以及起哄声。“第四。”他们说,“可以的。小学第三,中学第四,有长进。”
她没说话,抱着那个盒子走到自己的座位上坐下,同学们就都围了上来,看着她拆开那个礼盒。那是一大包五彩缤纷的糖果,她抓了一大把出来捧给身旁的女同学,和她关系最好的那两个拿了两颗,可是别人没要。她再捧给后面的男同学,他们同样不收,最后北北干脆倒翻礼盒,一大堆糖在桌子上堆成个小山。
“一起吃吧。”她说。
“是啊,一起吃。”那个最要好的女同学说,她抓了把糖递给身边一个女生,可那个女生也没拿。没人拿,学生们纷纷散开,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北北身边只剩下孤零零两个同学站在一旁,一人拿着一枚剥开一半的糖果。
她抓起盒子,一颗一颗把糖放了回去,再盖上盖子,再包好包装纸,再系好扎盒子的彩带。打个蝴蝶结,把蝴蝶两圈翅膀整理得一样大小,一样展翅欲飞。
而后塞进书箱最深处,再也不拿出来。所有人还都看着她,她拿了课本出来平摊在桌上,看着,一行一行字好像每个都认识,连在一起却不知道在说什么。她知道他们还在看她,知道那纷乱嘈杂的低声议论每个字说的都是她,只是不知何时会停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