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也没想到,冯瑞琪会说中文,而且说得这么好,根本就像母语——她甚至带着一些好听的地方口音,而外国人学中文该学标普的。
“看看你们自己吧。”她说,“听着曲子都能听睡着,却背地里侮辱钢琴家。就这样子,你们还想要别人尊重你们?”
“你说什么?”路北北说,“我侮辱钢琴家——刚才那个弹琴的老外?”
“怎么,你对哪个说法有意见?”
“全都有。这个人弹得这么差却好意思演出,还好意思糊弄沈畅,他侮辱观众在先,我说句实话,倒成了侮辱他了?你还用钢琴家称呼他?敬业,认真,尊重观众,他连这些最基本的事情都做不到,根本没资格称这三个字。”
冯瑞琪一下笑了,她再度用英文重复了一遍这句话,然后望向乔治,那个美国男生也摇摇头,有点好笑。
“侮辱观众?你们听不懂,就来说他侮辱你们?”冯瑞琪说,“睡了半天觉不说,睁开眼睛就来指指点点,还说什么不要迷信外国人——你也不看一看,巴赫是哪里人,钢琴是哪里发明的,古典乐又是哪里发源的?你们真的听得懂?”
“德国,意大利,古典乐发源得写一本书,我听得懂可你听不懂。Trillo,Doppelt-Cadence,nonlegato,你不明白就算了。”路北北说,“夏工,三文鱼不能投诉,那这个人我能投诉她种族歧视吗?”
“这——她,她也是中国人吧。自我歧视这事——”
“——我不是!这位同学,我不知道你哪里看出我歧视,我是在说事实。刚刚这几件事,哪一件事属于你们中国,和你们中国人有一点关系?我们不懂,你们中国人反而就懂了?”
“这和国籍没关系。”路北北说。
“你说没关系,那你倒是说个所以然出来啊。”
“我说了,你又不承认,那我实在没话说。”路北北答。
“你说得已经够多了。还念念叨叨说什么英国饭,什么英国人的商业,井底之蛙真的是天生的,走到哪里都一样。这辈子都不后悔做中国人?你们也就只能做做中国人了。”
“你倒是真的成功不做中国人了。”路北北说。
她已然气力全无,也许是因为饥饿感越发强烈。举起双手低下头,路北北说了句我不想跟你吵,就要走开,但那几个外国学生咳嗽了一下。
“你给乔治道个歉吧。”
是谢曼。他终于开了口,夏冬青却顿时火冒三丈。她使劲攥着拳头,忍着让自己不冲上去。“别理他。”她说。
但这句话路北北居然听懂了,她抬起头看着谢曼。“What?”
“你说了不合适的话。”谢曼说,“所以你该道歉。”
“哪里不合适?”
“你说他没有资格称为钢琴家。”谢曼说,“我想,这有点侮辱人。”
路北北没明白,她望向夏冬青,但夏工不想给她翻译。她又看看沈畅,学神说了,声音居然罕见地有点急促。“不。”她说,“北北的意思是,乔治弹得不好,他没有用一个钢琴家应有的态度去对待演出,对待观众。所以我们才不能这么称呼他。客观一些,你们觉得他弹得好吗?”
那几个外国学生互相看看,说了几句什么,而沈畅没再说话。她只好又看看夏冬青,夏工把头扭向一边。
“他们一伙的。”夏冬青用中文说。
而一旁一直趴着的大少爷这会儿终于站起来。他走到路北北旁边,稍微挡住她。“我也不知道你们在说什么。”他说,“不过——咱们先走?”
“颠倒黑白不成,诬陷不成,就来怀疑别人陷害你们,现在又想溜?”冯瑞琪说,“他弹得好不好,不是你们中国人说了算的。道歉。”
“道个歉吧。”谢曼继续说。
“说句对不起就好啦,很难吗?”
一直没说话而躲在一旁的余可突然说,向着路北北。夏冬青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她只好又缩回去。
而谢曼望着路北北,顺便招手叫乔治过来。所有人现在都看着这个总是翘着撮头发的中国女孩子。她这撮毛太有特点了,走在人群里,晃晃悠悠那么一撮,一眼就能望见。
路北北没说话,她咬住了牙,她大概能想明白夏冬青和沈畅不愿意告诉她的那些话本意是什么。颠倒黑白,诬陷,陷害,如果一定要用这些词来形容,那也不该是形容她。她比任何人都更确信这一点。
“北北。”沈畅突然说,“是我的错。我不该问这些的——我来道歉吧。”
她说着,转过身,望向乔治,双手抓着衣角。她就要说出那个词,而路北北一把拽住了她。
“颠倒黑白。”她说,“他们在哪里都可以颠倒黑白,唯独在音乐这里不行。音乐不说谎,我从来不怀疑这一点。”
她一步迈到钢琴前坐下,掀开琴盖。没人来得及说话,因为琴声已经响起来,就是他们刚刚弹了已经三遍的那首巴赫的小曲子。挺快,挺轻巧,和他们刚刚听过的那三遍感觉完全不同。居然不怎么想睡觉了——意外地沁人心脾。
“北北,你——”
沈畅说,她不由握住了夏冬青的手。
路北北没说话,她专心把那首曲子弹完,抬起头,看看周围的人,看看谢曼。
“但是还不够,对不对?”她说,“中国人,什么都不懂,对古典乐一无所知,怎么能说别人不敬业,不认真,弹得不够好,没资格称钢琴家?——夏工,学神,后面这句话你们给我说得有气势点。我今天就是要告诉你们,我们比你们谁都有资格说,因为你们这些玩意是我们玩剩下的!”
可她其实没给夏冬青说话的空档。话音刚落,她抬起手敲下去,一组和弦响彻整个小音乐厅。跳过引子直入主题,八度三连音的乐句先上而下,紧跟着就是一片连音群。两组十四连音,一组十六连,再跟上两个十四连,十指在黑白键上纷飞起落,每个音符都如此清晰干净。再落,再起,谢曼望着路北北的手,目光从未离开。
他知道这是什么曲子,他也知道后面是一组怎样困难的华彩——这一段落的最后一组,他想看看。琶音旋律飞快向上,手指快要看不清,声音却稳定得浑然一体。就要到达这一段的最高点之时,路北北突然猛地一抬手臂,琴声戛然而止。
“不好意思。”她说,“我忘了让夏工帮我翻译一下了——夏工?”
“我一直等着呢。”
夏冬青说,她此刻脸上是无比骄傲的笑容。路北北说的每个字她都记着了,最后一句话她也真的提高了点声音,顺便还加了一句。“我觉得,我们是不是该给这位钢琴家喝个彩?Pianist北北!”
她说着抬手要做第一个,但谢曼先鼓起了掌,剩下几个外国学生也跟着拍手了,连着乔治也是。路北北现在也带着笑,精神明显比刚才都好。她看看谢曼,那个棕发的外国男生现在有点歉疚。
“我弹的是什么?”她问。
仍旧需要翻译,谢曼听了,拍拍身旁另一个卷卷头发的外国女生。那个女孩子回答了一堆专有名词。夏冬青陷入迷茫,但路北北明显不需要转述。
“好,柴一钢协。”她说,“那你们再告诉我一下,这曲子难吗?”
这句得拜托翻译。几个学生点点头,是的。
“专业的也要练很多年,对不对?”
继续点头,路北北合上钢琴盖。
“这事原本跟国籍没关系。但你们要是硬觉得有关系——”
她说着,伸手一指冯瑞琪。“至少这位美国人这么觉得,那我就告诉你,我十五岁上台,全国决赛弹的就是柴一钢协,协奏曲组不止一人选这首曲子,也都和我差不多年纪。你说中国人不明白这些?我们从小就玩剩下了!”
几个中国学生不约而同睁大眼睛,夏冬青和沈畅费了半天力气用英文转述,那几个外国学生也是一片惊叹,而冯瑞琪脸色铁青。
“不过我就不和这位美国人一般见识了。”路北北说,“我和她没话说。”
她跳下琴凳,望着谢曼。“坐在钢琴面前就是钢琴家,没错,但这人也得对得起这几个字。有没有资格,谁说了也不算,音乐说了算。谁在侮辱谁,音乐也清楚。如果你还要我道歉——”
“不。”谢曼说。
而后是一句对不起。他说着,向路北北伸出手,路北北犹豫了一下,谢曼便又重复了一遍。
“对不起,是我的错。”他说。“你是专业的学生,我看得出来。你在哪里读过?应该是欧洲。”
话一说多就不好懂,路北北听着夏工解释,神情却慢慢凝固了。所有人都望着她,她有点局促,抓着两鬓两握小短发,最终答了一句师承德奥。
“她老师是德国人。”夏冬青便用英文向谢曼说。
“她是位很棒的钢琴家。”谢曼答。
路北北听懂了这几句,但她没反驳,也没说别的。她只是轻轻戳戳李凯,问他现在能不能去吃饭。
“吃。”少爷说,“夏工,咱们就走着?”
夏冬青就向几人说了句我们要先走了,谢曼点头,还是再次向路北北伸出手。北北这次终于握住了,感觉对方紧紧攥了两下。另外几个外国学生也依次和她握手告别。冯瑞琪哼了一声,转身要走,原本最急着吃饭的少爷突然想到什么,迎了上去。
“其实那些英国饭啊,英国人的生意啊,都是我说的。不后悔做中国人呢,也是我说的。”他说,“所以我就有句话想问你。你到底是不是中国人?”
冯瑞琪抬着眼皮看着李凯。
“别这样。”李凯说,“你得给我说清楚。不然,万一跟你一个国籍,我没准就真后悔了。”
“不是!”
冯瑞琪说,使劲一甩手,撞开李凯向音乐厅外走去。李大少爷不忘向她的背影说了句那我就放心了。余可看看夏冬青,又看看冯瑞琪,犹豫了一下还是追了过去。
“小可啊。”夏冬青叹道,“那——北北,咱们也走?”
“走。”路北北说。
她率先向音乐厅门口走去,少爷跟在后面,夏冬青也拎起包。而沈畅还在钢琴旁,社团那位会长谢曼写了张字条给她,不知在和她说什么。
“学神!”夏冬青喊。
“来了,这就来了。”
沈畅答,不好意思地跑过来,带着点骄傲的笑容。“北北,他在问你能不能加入社团。”她说,递来那张字条,“这是社团邮箱,他说请你务必发封邮件给他们,社团会给你发邀请的。”
“他们请不起我。”路北北答。
她接过那张字条,撕成两半,随手塞进走廊旁的垃圾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