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我之间,横亘太多,何必记挂难舍,只怪我一直不肯看破。
寒暑交替,春秋轮回。
如今我已鬓染霜华,而能抚我孤寂的,却也只有枕边锦盒中那几株枯黄残破的龙葵草罢了。
夜凉若水,穹暗如墨。
慕离医馆后苑,一身水碧纱裙的女子打着灯笼刚进厢房,便愤愤地摔了一只瓷盏。
“小姐,可是今晚有什么不顺心?”
一脸怒色的穆凌烟抬头,看到柳衣正神色不解地站在门口。想来是撞见她夜半而归,神色不悦跟来的。
还未待柳衣走近,她便急急开了口:“林襄淮,他适才竟带着官差没来由地查了我的车队,还装作不曾相识!”语毕,凌烟又摔落了手边的壶具,茶水溅得满地。
他还穿着她为他连夜赶制的缟衣,他还总将回报她的救命之恩挂在嘴边,怎么一转身却又做了这样的事?叫她如何不气。
柳衣闻此也是一惊,转而开口:“林公子在这住了半月,身份竟还瞒了我们,只是小姐倒也别气,林公子为人真诚正直,或是有甚苦衷,待明日问清了再说罢。”
凌烟闻此怒色稍敛。
柳衣舒了口气,蹲下身去拾那满地的碎瓷片,边捡边道:“小姐向来沉稳机敏,今日怎么这般反常,气成这样,切莫伤了身子。”
清早时候,凌烟一推开门,便看到林襄淮正杵在门口,眼里布着血丝。
她本想给他脸色看,却在看到他身后满满几篮嫩草后不由愣了神。那些草还带着露水。
她自然认得,龙葵草。治发热咳嗽的草药。
她张了张口,却不知说什么。
“昨夜搜查是受命在身公事公办,请姑娘莫要责怪。襄淮惟愿能替你分担些许。”林襄淮一脸坦诚。
外城瘟疫蔓行,近日洛水城内也渐渐有了许多发热、湿疹等病患,凌烟便每日安排侍从煮了大锅大锅的汤药分给城中百姓。龙葵草正是其中重要一味。
她闻罢便知道他为何双目布了血丝,想来定是只顾采药一夜未睡。她经营这城中最大的医馆数载,独自担当惯了,头次听闻有人对她言及分担二字,不可避免地在心底烙下情思,一片暖意。
在他开口言及分担的瞬间,凌烟便释了嫌隙,转而舒心浅笑,终了这场风波。
他报之一笑,目光清澈。
凌烟不由想起她第一次见林襄淮时的情景,也是这般的目光。一身缟素,坠马,面色凄白,满是血迹。恰恰就落于她的足畔,仿若冥冥写定的一出戏。她便以为那是命中安排好的一场相遇。
晨光熹微,天还没大亮的时候,凌烟便闯进襄淮房中,约他去赏花。
清早赏花?他的表情似在怀疑她是故意将他捉弄。但终究拗不过她,只得起身。
一炷香后,这二人便已到了后山,这山就在医馆后面,林木丰茂。
山坡很缓,上去并不累人,可襄淮还是抢着背上凌烟带来的竹篓。她面上掩着,心底却不由欣喜,笑着告诉他龙葵花是在拂晓时候才吐露芬芳的。
突然,凌空传来鸟类羽毛扑棱的声响,在这静谧的晨曦中显得极为突兀。
是信鸽!
何人在天未亮便急急送信,况又是在山上林中?
想来林襄淮是在六扇门查案久了,反应迅速地扯着凌烟直接跟了上去。
那信鸽没飞多远便落下了,而它,落在了柳衣肩上!
襄淮带凌烟躲在一旁,细细看着。
只见,柳衣拆了信鸽腿上的短笺看过之后,转身按五行之术在原地辗转几步,便有一道石门蓦地开启,她施然走了进去。
凌烟转头的时候,看到林襄淮的目光一直追着柳衣的身影,即使看不到了,也未转开视线。
“喂!你适才拉我躲起来做什么?”她起身整了整裙角。
“柳姑娘是姑娘家,此时外出是不是有些说不通?况且是什么机密事需要在这深山林中飞鸽传书?”林襄淮目光幽深。
“大概是她一时想到什么事情未做妥便过来了吧。这密室,是我慕离医馆夏季存储新鲜药草的地方,一直是她在打理,有甚好好奇的。”女子漫不经心的口气,突然不再说下去,他随她的目光,看向东边。
一大片龙葵花正悄然绽着,在幽绿之中顿生了繁星般的细小白花,美不胜收。凌烟不由浅笑,能与他共赏这景致,是怎样的一种幸运。
襄淮一早出了门,申时才见人归。凌烟得知他还未用过午饭,便匆匆赶去后厨,不顾自己半天忙碌的倦意。
她总是将他照顾的这般周全。为他熬药,为他洗衣,如此种种。
今日,他第一次留她一同用饭。即使吃过了,凌烟也还是应承下,内心微微窃喜。
只是他开口闭口所谈及的,全是柳衣,凌烟的笑意渐落。何以他对柳衣那般上心,自己的心意却全然不见。
“柳衣姑娘是何时来这医馆的?至今呆了多久?”林襄淮一脸认真。
凌烟为他夹菜的手有一瞬间呆滞,“她十四那年便跟着我了,转眼已有四个年头。”
“那柳衣姑娘平日可有什么喜好,可否时常外出?”
“无非就是女孩子家喜欢的东西,我常托她去采购药草,自然少不了外出。”至此,凌烟微有不悦。
“那她可常见些什么人……”
不待襄淮说完,凌烟已站起身来,有意无意带翻了凳子发出声响,她吼道:“她最常见的人就是我!你若想了解她就免再开尊口了!自己喜欢哪家姑娘自己说去,我帮不得忙!”
一听这口气,襄淮才反应过来,她想是误会了。倒也不开口解释,只是从怀中取出薄薄的纸张,递予凌烟。
穆凝烟的视线被纸上写着的药材名勾了过去,一时也顾不得生气,细细看过后不由蹙了眉。
那是一份购药清单。
凌烟看罢,冷静下来看向对面的男子,待他开口解释。
他说,他来这洛水城是因曾接到密报说此城中有凝幽阁阁众,在为一场江湖战事备集药草,而凝幽阁正是他的杀父仇家。岂料前来的路上又遭凝幽阁伏击,若不是突围后遇到凌烟,想来早已丧命。
凝幽阁是近年来崛起的神秘组织,势力极广,高手云集,其中尤以沧镜、漾花、水吟、汀月四使为甚。
“我查过你几夜来向城外运送的药草,并无可疑。可单上这些,药草却实为你这医馆所购……”
她曾向他解释,她安排夜间运药,是怕白日病患走动传染了运送的兄弟,她不过因存药颇丰,便运出城分给几处医馆救治患瘟疫的百姓而已。
方才那清单上详尽记着慕离医馆向几家大药材行的购药记录,其量之多实乃出乎意料,还尽是些止血镇痛的草药。像极了一场战事之需。
“你……怀疑是柳衣所为?”凌烟开口试探地说出他的下半句。
但见他微微颔首:“据几家药材行老板描述,买入者应当都是柳衣姑娘,再加之朝廷密报中的消息,她很是可疑。”
“她为人一直甚好,切莫平白冤枉了,只是那日清早我们在后山林子中……”穆凝烟来回搓着指节,避开林襄淮的眼。说这话她的心全是吊着的,襄淮,你可知,我全是为了你。
天色暗些,他们一道去上次撞见柳衣的地方,进了密室。
这偌大暗室里堆满了止血去痛的药草。数量之巨与白日里襄淮给她看得帐据无甚出入。
襄淮启齿,道了一句果然。
而此时凌烟却取了火折子,燃了这满仓的药草,她望着他说:“我不准她与你为敌。”
他不由眼眶微红。
暮色四合,柳衣按例像往日一样将安神补血的茶水送到襄淮房里,言他重伤初愈理应早些休息。
而凌烟此时在房间呆着,指尖抚过微微发黄的几株龙葵草,还是他送她的那些,她没舍得将它们熬成汤药。她在等,等夜深了同林襄淮一道去后山林中。
昨夜,她助他拦下了一封柳衣借信鸽外送的短笺,是因药草被焚而求助的内容。
“林襄淮遭漾花使伏击竟还捡回一命,这次药草被焚,估计正是他所为。”
“早晚除了他!可现今要紧的是我们如何按期交上药草。”
……
林中,柳衣与一男子压低声音说话,跟踪而来的襄淮与凌烟不敢走得太近,也只听了个大概。
蹲得久了,凌烟一时不慎弄出了声响。密谈中的二人立时察觉,一剑便向她这方向刺来!
长剑出鞘,青锋流光。
林襄淮一个箭步迎了上去。
就对阵情况看来,他自是稳操胜券。看得出他本欲留下活口,可落败的那二人竟双双咬破牙中毒药自尽。倒是对凝幽阁誓死效忠。
凌烟此时花容有几分苍白,但险而无事,他的见此神情略显安慰。似在说案子的事可以再查,若是伤她毫发,他定会抱憾久长。
“我去叫官差,很快便回。”
她闻此微微点头,便见他施展轻功离去的背影,极快,看得出他怕她等。
凌烟此时站起身来走向柳衣的遗体,而待她走近,却见地上躺着的那人倏地睁开双目!
此时凌烟哪还有面色苍白,一脸明了的神色。
“沧镜使,属下不明你为何救他,只是凝幽阁要杀的人定不可能躲得过。林公子今日的补茶中已被我下了断冥散……”柳衣声音虚弱,却口吻坚决。
闻此,凌烟心中一窒,不待她说完,已然一掌劈下去,地上那人再无脉息。
她站起身,施尽全力地向他离去时的方向赶去。
断冥散乃是凝幽阁秘制之药,服药者施展内力时间一久,便会经脉逆转,直至七窍流血而亡。无药可解。
一路她不允许自己慢下来,即使疲惫。她怕她看到的将是冰冷的他……凌烟终是寻到了心心念念的他。
可襄淮此时背靠着树干,早没了呼吸。
她缓缓蹲下身去,用袖口缓缓拭着他满脸的血迹,目光呆滞。
他双拳紧握,但仍是有碎屑露出来,凝烟只一眼,便泪湿满脸。他手里握着的,是枯掉的龙葵草。定是他魂离前的心之所念。
原来这不是一厢情愿,可哪怕两情相悦,也终不能在一起,比之一厢情愿又有何差?
凌烟这才恍然明白。
其实,一个江湖,一个朝廷,早在初遇时便写定了结局。即使她费尽心思,故意引他撞破柳衣,望其早日结案离开,却终究也也未能将他护住。
他们的情意,注定会像龙葵草一样枯萎,化作尘埃。嫩草终会枯,本是预兆。
即使日月相远,隔别久长,我还是常常会在午夜梦回之时,将你想起,痛蔓心扉。
满桌的龙葵草,一片枯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