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听此言,校长的心里顿时就一阵发虚。他屁股下的这张凉垫上仿佛突然钻出了一个什么东西,他连着调整了好几次坐姿。
“难道我今天会输给一个门卫?”他心想。
思虑片刻后,校长开始反击了。
“在那些人搞破坏活动时,你是校园里唯一的一个应该保持清醒和警惕的人。可是,你却对此事毫无察觉,这又该做何解释呢?”校长问道。
“我的岗位是门卫室,我不能离开那儿。你们在夜间并未安排人员在园区内进行巡逻,这与我有什么关系?”刘立明答道。
达海中学总共就只有两个门卫,两人每天轮流值班,没有节假日,在寒暑假期间也是如此。关于这一点,校长显然是知道的。
“好吧!但是,人总是你放进来的吧?他们怎么进来的?又是怎么出去的?”
校长以为刘立明这下会哑口无言,但结果却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我觉得你的分析太过片面和肤浅了。”刘立明说道,“你为什么要一口咬定是外面的人干的?你为什么不去怀疑是学校里的人干的?也许这会让你觉得很难堪,但这种可能性是完全存在的。就算把学校里的老师和学生排除在外,学习里不是还有一大群人吗?食堂里的师傅和伙计,老师们的亲戚朋友,还有超市里的那些人,还有那几个花草工人,你为什么不去怀疑是他们干的?假如真是外面的人干的,那他们昨晚睡在哪里?你相信他们是睡在地上或是睡在草堆里喂蚊子吗?或者,他们一夜没睡,睁着眼睛等到了天亮?如果他们在贴玩之后就走了,正如你说的那样,他们不可能是翻墙出去的,那他们就得从大门口出去。可是,晚上的电动门是关上的,而旁边的小铁门也是锁上的,钥匙一直都在我腰上挂着,他们怎么可能出得去?挖地道吗?”
在说这些话时,刘立明的语气和态度显得比之前要平和了许多,看不出他有一丁点的激愤。校长被他的这些话给整懵了。他的这番分析和见解别具新意,但也是完全合乎情理的。为此,校长有些自惭。在情感上,他已经被打败了,但在原则上,他仍然不想让步。
“照你这么说,你就一点责任也没有?”校长笑着问他。
“不,我有责任,但这个责任不应该由我一个人来承担。”刘立明回道。
刚进屋时,刘立明是一副不断点头哈腰的仆从之相,而在此刻,他却显得不卑不亢。这间屋子里似乎没有什么校长和门卫,只有两个谈判对手,他们彼此平等。刘立明现在已经把话说得很明白了——他应该受到处罚,但他所受的处罚不应该如校长所说的那么重,也不应由他一个人来受罚。如此一来,校长只好认输了。
“这件事本来可以大事化小的,”校长说道,“可有个笨蛋把这事告诉给了警察,这下可就麻烦了。从法律上来讲,你也许是不用为此而承担什么责任和后果,但站在学校的立场和角度上来看待这件事,你是脱不了干系的,这个你应该是很清楚的。老实说,我对你深表同情……”
“我不需要同情!”
“你别着急,听我把话说完行不行?你可以拒绝别人的同情,但你不能阻止别人对你产生同情。你刚才的那些话让我深受启发和感动,不瞒你说,这件事的发生让我下定决心要对管理工作做出改进,其实我早就想在学校里安装一套监控系统了。不过,这事我说了不算,我也只是一个混饭吃的。“
说到这儿,校长哈哈大笑了起来。
“你说的没错,”校长接着说道,“这件事的发生应该引起我们的反思。可惜,学校最初只想到了推卸责任,没有去思考自身存在的问题,这其中也包括我。想起来真够后怕的,要是昨晚的那些人是杀人犯或是纵火犯,那后果简直不堪设想。这件事应该由我来承担主要责任,不,是全部责任。”
校长这时就像是在和一个老友说话似的,言语中尽显随意。这让刘立明有种受宠若惊的感觉。
“你这样说就有点太说不过去了,我也有一定的责任。”刘立明说。
“你不用多说了,我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校长露出了一个微笑,并示意他坐下来。
“你要我就这么一直仰着头和你说话吗?我可是一个有颈椎病的老人,替一个病人想想吧!”
很明显,校长已经完全“宽恕”了刘立明。这次因意外事件而产生的对话让校长对他有种相见恨晚的感觉。
“你是一个被生活和世俗所埋没的人才,这一点我看得出来。我很喜欢你这种倔强又朴实的小老头。”
校长准备和刘立明推心置腹。
他说:“是否处罚你是由学校来决定的。只要我不拍板,只要我说不应该由你来承担责任,那你就没事。那些个副校长和主任是不会和我公开叫板的,这是实话。在这所学校里,我名义上虽然也是一个受雇佣的打工者,但我却拥有对学校的实际控制权。学校的董事会就像是外国的议会,而我却是总统,他们确实有权利罢免我,但除非我被证明是一个庸才,否则他们是不会赶我下台的。我的成绩是明摆在那儿的,他们现在可以说是名利双收,这样的一个总统,他们会罢免吗?他们是商人,他们的本性就是唯利是图。我们学校如今可以和市一中相抗衡,这全是我一手干起来的。当然,这也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就拿这件事来说,如果我在校务会上作检讨,那么其他的学校领导也得跟着作检讨,这是不用怀疑的。但是,如果我在董事会上作检讨,那么我会招来什么后果?嗯,让我想想……”
校长抬起头,两眼望着天花板,开始认真地思考起来。刘立明被他的这一席话给震住了!校长居然会和他说这些话,他这下可真的是受宠若惊了。
“我想,他们一定会在一开始的时候就大吵大闹。”校长想好要说什么了,“然后呢,等他们闹完了,我就该站起来嚷嚷两句了。我会向他们要钱,我要买监控设备。他们肯定会明白我的意思的,这件事反而帮了我一个大忙,这会成为压垮那些吝啬鬼的最后一根稻草。这点钱对他们来说根本就不算钱,他们扣扣牙缝就能凑出这笔钱。但是,你知道,越是有钱的人反而越是抠门,不是对自己抠门,而是对别人抠门。这一次,我不信他们还会有那么多的借口。”
“你不怕他们会因此事而罢免你吗?”刘立明问道。
“我不怕!我几乎是不可能被罢免的,除非是我不想干了,这里面有一个秘密。你知道我以前是干什么的吗?”
刘立明摇摇头,一脸的疑惑。
校长俯身到桌面上,刘立明也尽量地把身子往前倾。
“我告诉你,我以前是做物流贸易的。知道我为什么会到这儿来当校长吗?”
刘立明仍是摇头。
“因为那家公司倒闭了。我没了去处,而我和学校的董事长是从小光着屁股一起长大的,所以我成了校长。”
在说完了这个秘密后,校长便靠在椅背上呵呵直笑。刘立明也笑了,他这是在有点羡慕和嫉妒地笑了。
“这东西可比香烟好多了!”校长这时才算是抽完了这支雪茄。看着烟灰缸里的这半支雪茄,他对刘立明说道,“你真是太浪费了!”
校长并无责备他的意思,但刘立明却为自己先前的大吼大叫感到有些过意不去。
“我马上就去找那帮吝啬鬼谈谈监控系统的事。另外,我决定要给学校里的每个人都做一个证件。学生证、教师证、员工证,全都要有。如果有人不佩戴证件进入校门,你们可以拒绝让其进入。当然,我指的是那些你们不认识的人,如果你们认识的人忘了带证件或是证件丢了,你们也知道该怎么做,对吧?人不是机器,也不能太死板了。对于那些来访的亲朋好友,一律要进行进校登记,还得叫当事人到校门口来把他们接走。我还准备增加门卫的人数,两个人确实太少了。我看六个人比较合适,每天分成三个班次,每个班次由两个人值班,值夜班的那两个人轮流在园区内巡逻。我得去物色几个中意的人,要有威慑力,年龄不能太小,也不能长得太帅气了,最好是本地人,最好是已婚者。我看就由你来负责管理这六个人,不过得加上你才是六个人。我准备尽快召开一次全体师生大会,后勤方面的员工和教师家属也得参加。是该整治一下了,早就该这样了!哦,对了!教师家属也该有个证件。”
在将自己的计划全盘托出后,校长站起了身,端起茶杯往嘴里连灌了几大口。随后,他对刘立明说道:“记住了!你以后就是门卫的头儿!我向你保证,你这次不会有事,我会处理好这件事的,你放心好了!你就等着我去给你找几个帮手来吧!”
“你现在就出去?”刘立明问。
“对啊!我这两天会很忙,而且还不是一般的忙。”
“那我就先走了?”
“嗯,好!”
刘立明刚走出几步,校长又叫住了他。
“今天的谈话内容不能向别人提及,一个字也不行!”校长正色说道。
“你放心,我可不是长舌头。”刘立明回道。
校长走到刘立明的身前,将一只手搭在了他的肩上,问道:“你是哪一年入的伍?”
“81年冬天。”刘立明回道。
“那我可比你早了好几年呢!你肯定是知道‘2.17’的!我告诉你,那天我可是先头部队里的一名坦克炮手!”校长得意地笑道。
听了这话,刘立明顿时对校长肃然起敬。
“我参加过轮战,后来还在猫耳洞里蹲过两年!”刘立明有些激动地说道。
“我是坦克兵,没法去蹲猫耳洞!等我把眼下的这些事情办好后,我请你喝酒,咱们好好聊聊。”
四月二十五日早上,校方通过广播向全校师生发布了一个通知:原定于五月四日晚上举行的“五.四”文艺晚会和歌咏比赛提前至四月三十日晚上。
同学们这下可是乐坏了,这个通知无疑是在告诉他们:“五.一”长假不会被取消!但是,各班的班主任在听到这个通知后却是急坏了。文艺晚会他们自是不用去操心,但歌咏比赛却是压在他们心头上的一块石头。学校对此次歌咏比赛的要求是:每个班唱两首歌曲,一首国歌,一首自选革命歌曲。唱歌是谁都会的事,可关键在于这里涉及到了“比赛”二字,如此一来,唱歌也就成了一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了。
从这一天起,全校同学的午休没有了,下午的课外活动时间也没有了,连晚上的新闻也不让看了。每天除了上课、吃饭和睡觉,他们的唯一任务便是练歌。午饭后集合练歌,下午的课结束后也是集合练歌,晚饭后又是集合练歌,这就是他们的课余生活。这一切都是为了歌咏比赛,都是为了庆祝“五.四”青年节——庆祝他们自己的节日。对此,学生当中没有人不是满腹牢骚。
眼看还有两天就要比赛了,可高二(一)班的歌唱水平却愈加的差强人意,华敏对此很是揪心。她怀疑他们是在故意这样做,怀疑他们是在发泄不满,是在敷衍她。她确实没往那方面去想——连续几天的频繁演练已经让她的这帮学生的声带严重受损,他们的嗓子几乎都变沙哑了。当然,个别的偷懒之人不在此列。
“怎么越来越难听了?看来你们是非得逼我出绝招了!”这天晚上,华敏在验收完他们的成绩后再一次地直摇头。
于是,她一声令下,全班每三人一组,轮番到讲台上去表演小合唱。
那个让赵天波无比抓狂的华敏又出现了!他讨厌这样的华敏,讨厌之中还夹带着愤怒,可他对此却无可奈何,他只能用摇头和叹息来表达他的不满。当轮到他和另外两个同学表演小合唱时,站在讲台上的他看着端坐在台下的这些同学突然笑了起来——在他看来,这种场景是如此的滑稽可笑。他可不是在做那种笑不露齿的微笑,而是在张口大笑。当他发觉自己一时间很难收住后,他只好抬起右手装作是在揉鼻子,他以此作为掩饰总算是把脸上的笑容给收住了。
见他大笑,华敏先是黑着脸瞪着他,见他笑得这么开心后,她又转怒为喜了。
“把你的开心事说来听听,让我们跟着你一起乐一下。”华敏说。
见她脸上的阴云不见了,赵天波反而不安起来。他毕恭毕敬地答道:“没什么开心事,只是因为你们都看着我们,所以我就笑了。”
他的这句话打破教室里的这份凝重的气息,一直都处于压抑和紧张状态下的同学们也因此而获得了一个释放情绪的机会——包括华敏在内,教室里的人都乐了。
“好了,赵天波。”华敏说道,“别再说废话了,开始唱吧!照旧,先唱国歌……”
对于小合唱,华敏还是比较满意的,这一点从她的面色中就能看得出来。在全班都唱完后,她不再去说那些关于歌唱技巧和声乐节奏的话了,她也不再去打击他们了,她谈到了两天后的比赛。
她说:“我觉得,我们在比赛那天最好是把服装给统一了,男生穿短袖和长裤,女生穿长裙。当然,我这只是在提个建议,买不买还得由你们说了算……”
“多少钱?”台下有人问道。
“不知道。我有个朋友是卖衣服的,我可以去问问她。不过我要声明一下,我没有强行让你们买哦!我这也是为了追求一下舞台上的视觉效果,歌唱得不好,穿得好看一点也许还能挣点印象分。”
随后,她让全班举手表决。班里的大多数人都懒洋洋地把右手立在了桌上,就如是一个个战败投降的士兵似的。凡是涉及到了让他们“出血”的事,很少有人会表现得既慷慨又积极。但是,班里还有十来个同学选择了“负隅顽抗”。
华敏挨个打量着他们,她既不生气,也不高兴,但在她的这张看似平静的脸上却拂过了一丝凉意。这些没有举手的人都不是有钱的主儿,他们都是在两年前被学校挖过来的“尖子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