扁拓得到殷帅亲自授命,自觉倍受倚重,心中不免欣喜万分。得令当天便着快马,昼夜不停向京城镇南候府奔去。因前方战事吃紧,殷氏父子无心顾及其它,多日未曾收到家书的殷夫人这几日正忧心忡忡,神思恍惚。忽闻扁拓回京过府,她心头一惊,脑子里空白一片,放下手里的针线便急步跑了出来。在后花园子的长朗,正好撞上了,同样匆匆而来的扁拓。
扁拓一抬头,见殷夫人正在前方默默凝视着自己,来不急多想,慌忙拱手行礼:“姑母。”
殷夫人面露愁容,徐徐上前将扁拓扶起,“拓儿,你怎么回来了?可是出了什么大事不成?”
“哦,没有,没有。”扁拓露齿而笑,想要打消姑母的疑虑。
“没有?”殷夫人娥眉紧蹙,急切地问道,“旭儿可还好?你姑父可好?”
“都好,都好。姑母切莫胡思乱想。”扁拓将双手搭在姑母的肩上宽慰道。
殷夫人微微松了松眉头,盈润的双眸仍然带着疑虑的神情,“那你此次返京是何缘故?”
“姑父,哦,不对,应该是殷大帅,”扁拓抓了抓头,顽皮地笑了笑,“他忘了一件东西在府中,故遣侄儿来取。”
他父子二人每次出征时所需之物,都是她由她细细列出清单亲自打理,从未曾有过疏漏,为何单单此次却出了错,殷夫人凝神细想片刻,终未有头绪,便抬头朝着扁拓微微一笑:“倘若真是落下什么,只需传个信来,我自会准备妥当派人送去,何需劳你大老远亲自来取?”殷夫人眼中忧丝闪动,“莫不是让你来取什么药丸之类的吧?”
“姑母,您就放心吧。他们真的都没事儿。”扁拓见姑母仍对自己的话留有余地,有些不耐烦道。
“那你老实告诉我,究竟让来取什么宝贝?”殷夫人片刻不懈,死死盯着扁拓不放。
扁拓狡猾一笑,将嘴凑到姑母耳边,故作神秘,“军机不可泄露。”
“你个小子,”殷夫人轻轻敲了一下扁拓的脑门,没好气地笑道,“军营里走一趟,别的没学会,竟学他们来唬我。”
扁拓冲姑母吐了吐舌头,绽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便朝着姑父的书房走去。
“哎,在府里一起用午膳。”见扁拓转身离去,殷夫人急忙问道。
“不了,姑父催得紧。”扁拓摆了摆手,背影迅速消失在了殷夫人的视野之中。
来到书房,扁拓按照殷贺之前的示意,将靠西面墙的书柜挪开,再将双手伏在露出来的墙上,并将整个身体倚靠在墙上,借着自身的重量,那面墙缓缓移动,一个暗格便显了出来。此暗格狭窄异常,只可容纳一个成人立足,扁拓身长约七尺有余,尚不能全身而立。他微曲着双膝,抬头一看,一把光亮润泽,长约七尺的战戟,锐锋傲然地挺于格内凹槽之中。扁拓深深吸了一口气,镇了镇心中澎湃的激情,庄严地将其取出,放在置于书房另外一处的木匣子里。
扁拓拿出事先准备好的一块素棉布,将装着战戟的木匣子系在背上,又环顾了四周,确定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之后,便向着殷府大门走去。未避免横生枝节,他并没有向殷夫人告别,而是静悄悄地离开了。就在他胯马而去不久,殷夫人徐徐地从门廊的后方走了出来,满目愁楚地凝望着扁拓离去的背影。
这几日安营在太安城外的齐军发生了巨大的调整:刘沁将军在邮亭得令后迅速赶到太安军营;殷旭,叶荣及阿棍被勒令退回尤溪驻地;先前随涂俭将军驻扎在太安城外围的将近二万军士已被从尤溪新调来的二万军士所替换。
这一日,殷旭,叶荣,阿棍带领着二万旧将慢条斯理地走在回城的路上,阿棍尚处于失去亲人的悲楚之中,一个人垂丧着头,缓缓地走在队伍的后方。叶荣及殷旭二则一前一后领在队伍之前,一路上二人都闷声不语,板着脸孔,露出若有所思之情。
大概又走了一刻钟,叶荣有些按捺不住了,他轻拍了一下马臀,快步赶上了殷旭,“喂,咱们就这样灰头土面,两手空空地回去了?”
“不然怎样?”殷旭扫了叶荣一眼,“看样子,叶大哥是心有不甘呀!”
“你甘心?”
“怎么,当大将军当惯了,这突然退下来,感到不自在了吧。”殷旭抿着嘴,浅浅笑了笑。
“我你还不知道?我并非那贪恋权势之人,可是这退而不战,懦懦不前,实不为大丈夫所容。”叶荣将眼珠一转,斜了殷旭一眼。
“你兵符,剑印可都被收回去了,还想怎样?”殷旭歪着脑袋,望着叶荣,“兵谏?”
“那我哪敢。”叶荣睁大了眼睛,拉长了声调。随后,他顿了顿,又将语调放缓,“我总觉得老爷子知道什么内情,瞒着我们。”
“兄弟我也有此同感。”殷旭轻叹一口气道,“也不知老爷子为何把扁拓遣回京城去?扁拓这小子又知道什么是我们不知道的?”
“阿旭,你看我是这样想的。现如今虽然我们没有调兵遣将的能力,可咱们调动自己总还是可以的。咱们何不私底下自己查查。”叶荣窃窃一语,水亮的双眸闪出鬼魅之光。
“大哥的想法与我不谋而合。只是我尚且有些犹疑,老爷子明里不让我们插手,实则是因局势凶险难测,意在保护我们。而我们若是执意违背他老人家的意愿,强插一手,怕是辜会负了他老人家的一番深情呀。”殷旭望着叶荣,语出无奈道。
“那咱们真的就坐视不理?”
殷旭低埋着头,迟疑了一下,又转过去凝视着叶荣,“不如你暂时回去,我暗暗地潜伏在太安城观察他们的动向如何?”
“凭什么是我回去,你留下?我可不是那畏首畏尾的懦夫。”
“没有人敢说你是懦夫,还请叶大哥细想其理,咱们这次公然违抗帅令私自行动,以军法论是个什么罪名?”殷旭凝望着叶荣,“不斩也会被打成个残废。倘若你留下,要是被发现了,这夹在军威与私情之间,让老爷子怎么责罚你?”殷旭吞了吞口水,眼里露出了从未有过的痞吝之气,“换我留下就不一样了。若是我不幸被老爷子逮到,顶多也就是儿子心忧父亲安危,那是人伦。他不过像小时候一样将我关起来家法一番,还不至于上升到违背军令的那一层。所以由你坐镇尤溪,兄弟我这边一有什么情况,立刻向你汇报。嗯?”
“好。若是你被老爷子责罚,我到时候再赶过来说情,咱俩儿就像小时候一样,“叶荣稍作停顿,指尖点了点殷旭,又点了点自己,”我们好好配合,配合。这事儿也就稀里糊涂地过去了。”
“哦,你回头可得把阿棍看好,他的情绪尚且不稳,我怕他一时冲动坏了事儿。还有,你尽快把本默给我派过来。”
“是,殷将军。”叶荣双手握拳,向殷旭行起了军礼。
殷旭瞥了叶荣一眼,兄弟二人相视一笑。
邮亭与太安之间本就只有一日路程,刘沁将军在接到帅令的次日便赶到了太安,他得知涂将军阵亡的消息之后,也悲伤不已,批着麻衣便匆忙赶了过来。刚一进帐,刘沁便双膝下跪,在涂剑的牌位前抱拳行礼,眼里满载悲痛的泪水。殷贺低着头,拍了拍刘沁的肩膀,默默地站在他的身后,只字未语。良久,见刘沁情绪稍微稳定了之后,殷贺把他拖到了一旁,将涂俭临终时与他的谈话,详尽地复述了一遍。
“什么?”刘将军瞪大了透红的双眼,一滴尚未收起的泪珠便滚了出来,“这怎么可能?十四年前的事儿不是早已了结了么?”
“哎。”殷贺叹了一口气道,“我也希望是已经了结了。只是阿俭在临终之时言辞凿凿,使我不得不心生疑虑。如今军营里新人辈出,知道当年隐情的几近寥寥。”殷贺诚恳地凝视着刘将军,“沁,我要你帮我。”
“你我兄弟肝胆相照,兄长一句话,我定当赴汤蹈火,又何来帮与不帮之说?”刘沁双目一定,露出坚贞之色,“请贺兄下令。”
“倘若对方真是用的明虎战戟,那定非盘龙战戟而不可抗衡。”殷贺咬紧了牙齿,顿了顿道,“我已着人回京将府中青龙战戟取来,相信不日便可到。只是在事情水落石出之前,不宜太过张扬,以免节外生枝。你且先休养一日,等过了明日,咱兄弟二人先去会会那位独眼将士。”
“属下遵命。”刘沁单膝下跪,向殷贺行礼。
等到了第三天,殷贺与刘沁二人按照原定策略,挑选了一千精干将士,在天明之前,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军营。此时,因天色还尚早,且此行目的只是为了查探虚实,一行人马只不紧不慢地在路上走着。等到了太安城南门处时,天正好刚大亮。
“殷帅请看,那就是太安城。当日刘将军就是在那里,让将士们攻城的。”李蒿手指着远方的城墙,向殷贺秉报道。先前为了稳定军心,殷贺已将太安旧将全部遣回尤溪营地,只留了几个曾经参与当日攻城之战的将领,其中李副将便是其中一位。这一次探敌,殷贺让他在前方引路。
殷贺顺着李蒿所指的方向望去,太安南门仍然紧闭,光秃秃的城墙透着苍凉。此时,他的胸中隐隐作痛,眼前的景象不由自主地将他带到了当时涂俭将军攻城时的情形。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镇定了一下自己的思绪,缓缓开口道:“按原定计划,开始攻城吧。”
话声刚落,刘沁将军大手一挥,排在前方的八百精骑迅速出列,呼啸着向南城门发起进攻。按照刘将军的指示,将士们来到了城门口左右两侧,真心呐喊,假意攻城。顿时城门口外,鼓声阵阵,杀声一片,仿若数万雄狮已兵临城下。大约过了一刻钟左右,几声凄惨的鸟鸣忽起,众将抬头向空中望去,一只硕大的雄鹰从太安城内飞驰而出,奔向空中。
“将军,它来了。”李蒿心中一紧,将手指向空中。
那雄鹰在太安城外上方盘旋,哀声切切,催人心碎。此时,殷贺向刘沁点了点头,刘沁即刻神会,将手又一挥,远处攻城的将士便迅速撤离了南城墙,退到离城墙约三仗远的地方。此时,南城门缓缓开启,只见那位传说中的独眼将士,手握长戟,骑着黑烈马,冲了出来。
殷贺心中一阵慌乱,他用力压住了胸中几近失控的激流,定了定神,朝那独眼将士望去。乌丝长发,面容清明,体态高大威猛,虽只有一只眼尚,却丝毫不失当年神勇少将的风采。
刘沁驱马小跑到殷贺身边,“大帅,你看。”
殷贺默然不语,花白的眉须底下,一双沧桑的眸子摇曳而动,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试着稳住自己的情绪,略久,才用颤颤微微地声调说道:“是他,是他。”
刘沁紧抿着嘴,咽了咽喉咙,缓缓开了口:“二哥,我们该怎么办?”
殷贺没有做答,此时此刻,往日父慈子孝的场景在他的脑海中忽闪忽动,他的心一阵阵绞痛。
“二哥,你且先在此。待我去试他一试,看看他可否还认得我这个刘叔叔。”说完,刘将军一勒马绳准备出列迎战。
“且慢。”殷贺慌忙回过神来,“你看!”
刘沁顺着殷贺所指的方向望去,只见独眼将士左手拉着马缰,右手牢牢握着一柄长戟。
“那便是明虎战戟,你手持一般兵器,敌不过三招。”
“那又如何?我只是想试试,并非真心与之为敌。若能唤起他的记忆,岂不更好?”
“那好,我跟你一起去,咱们俩人加在一起,总能过个十几招。记住,明虎战戟刚劲无比,你出招时切勿太过刚毅,急缓相间,行如流水方能持久。”
“嗯。”
一番商定之后,帅将二人将腿一紧,驾着马,一前一后跑到了离独眼将士约一仗开外之处。
此时独眼将士木纳地处在原地,单目暗淡无神,并未因前方来人而做出丝毫反应。
“二哥。”刘沁给了殷贺一个眼神。
殷贺镇定了一下,用轻缓的语气开口喊到:“旦儿,旦儿,我是父帅,旦儿。”
独眼将士闷声不语,低垂着头一脸淡漠。
“旦儿,旦儿,你还记得父帅吗?”殷贺紧皱着双眉,显出焦愁的神情。
对方还是默然驻立于前,没有回应。
刘沁转过头去,看见了这位花发兄长悲凄惨淡的面容,心中不免一阵悸动,他猛然侧目,凌厉地注视着独眼将士,用斥责的口吻喊道:“殷旦,你连亲身父亲都不认得了吗?你怎可叛国投敌,为虎作伥?”
原本想用恶语激将,可这招丝毫不起任何做用,那独眼将士如患耳疾一般,对外界的声响全无反应。
就这样,没有任何一方主动进攻,双方对峙在那里,僵持了约有有一刻钟,就在此时,刘将军的坐骑不知被什么咬了一下,扬了扬前蹄,向前走了几步。突然,那独眼将士将头一抬,挥舞了几下战戟,作出了进攻的姿势。
刘沁久经沙场,阅战无数,这瞬间的异动立刻引起了他的注意。他紧紧盯着对方,将马缰向后一扯,让马儿回到了原来的位置。只见那独眼将士将手臂一松,让战戟一端落到了地上。如此动作,刘沁反复做了几次,每次当他跨出所守之处,独眼将士便做出攻击的状态;而一旦他退后几步,那将士便又放松了警惕。看上去,独眼将士似乎在坚守着一定的位置。
“二哥,你看。”刘沁望着殷贺问道,“我们该怎么做?他好像根本不认识我们。”
这也引起了殷贺的注意,他咬紧牙齿,将心一横:“按我们先前所定的,试他十招,看看他是真不认识我们,还是假不认识。”
刘沁得令,迅速跨马向前,手中的青铜刈月刀擦碰在地上火花四溅。此刻,独眼将士已觉察到了敌情,他将右手一紧,左目射出一道凶光,朝着刘沁来的方向砍去。刘将军顺势一挡,将对手强压了回去,此时刀刃上已出现了一道深深的划痕。那明虎战戟却非凡物,刘将军心中一惊,他不再硬攻,而是按殷贺的嘱咐,将招式化作清风流云,与对手缠绵流转。二人又连拆了三,五招。
突然,殷贺双眼圆睁,将手中寒铁戟一档,大喝一声,“阿沁,快撤!”
刘将军有所迟疑,并未立刻出局。
独眼将士用戟死死将殷贺压住,殷旭来不及多虑,咬紧牙槽苦苦相撑,凄悲的声音从齿缝间传了出来:“旦儿。”
就在这相持不下的紧要关头,独眼将士猛然一收,将手中战戟挥向了一旁的刘沁,刘沁敏舞刀抵抗,然而,只见空中两道银光划过,刘将军手中刀头落地,胸前浸出了一道血渍。
殷贺见势,一戟杀向对方的战马,马儿受伤而惊,前后颠了几步,对方放松了攻势,殷贺,刘沁便乘势而退。
回到阵营,殷大帅立即下令收兵,回营修整。刘沁受伤已无法骑马,殷贺将其挪到自己马背,从胸口扯出一方素布捂住刘沁的伤口,“沁,挺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