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故事,没有谁是一张白纸。
就比如说杨涟,这个已经身首异处的人。
他在我们的故事中仅仅只存在一个名字,甚至于没有他出场的机会就已然领了便当。
但我却不凄然于他的境况,也不期然于他的故事。
他不需要作者的同情,因为他这一生过得并不苍白。
杨涟年轻时曾在陈国偏僻无名的县衙当过差,当差期间碌碌无为。
也曾在西南战场上打扫清洗过尸体,这期间也并不受人爱戴。
但在外虏入境时,腹地一城肉食者驾车弃城,独留百姓和城卫为饵。
不得已,当时仅仅只是军备监督副手的杨涟,手刃自己的主官——只因他卷着此刻兵民唯一依靠的所有军备投敌,以换他项上人头。
踏过主官的尸体,满脸鲜血却意外平静的杨涟,带着文士的自矜踏上了城墙。
百姓同着兵将在惶恐和无意义的逃窜中回过神来,已经不知不觉的跟随着杨涟了,他们随他在城内走着,不急不缓。
人们总是下意识的远离威胁他们生命的东西,守在城墙上的人跳下城墙,住在城门附近的人远离城门,远离城门住着的人想离城门更远。
可是若是敌人的铁骑踏破城门,到时也无非是死得快与慢,活得长与短之别。蛮横的外族可并非同为周民的邻邦一样——讲究征服的优雅和写意。
于是奇特的一幕就这样悄然出现,甚至成了后世史书所大书特书的东西——在这样惶恐的洪流中有一个二十八九,显得太过年轻的面孔平静的擦干眼角的血迹,坚定不移的逆流而上。
如同大漠荒野上心向圣山的朝圣者一样,前路漫漫却无比光明。
于是这道洪流愈加的壮大了。一个两个,到成百上千,也不过片刻之间尔。
背着铁锅的伙夫,一咬牙摔碎了锅,发誓再也不背这口黑锅。
扛着铁锤的铁匠,甩开膀子倒拖着双头锤转过了身,心想这里可比铁匠铺要火热得多。
至于带着孩子的妇人,匆匆忙忙打开路边的铺子将孩子藏在柜台底下,来不及叮嘱,转头前只给孩子留下一个坚强的笑容。然后装好铺子的拆板,擦干眼泪长呼了几口气就打算加入朝圣的队伍。
可妇人只走出一步,就见身无片甲,却满脸风霜的男人拦住了她。
她认得,这是个兵。
他的孩子也是个兵,只有十来岁,时常与自己的孩子玩在一起。
而那男人,自顾自拆下铺子的拆板,又把妇人推了进去。
在渐渐熄灭的光里,妇人的眼泪又流了下来。
拆板又装好了。
杨涟平静的在城中转了一圈,也不呼喊也不叫骂;追随者们平静的跟着他,无声的呼喊无声的叫骂。
城外铁蹄愈催得急了,杨涟也并不急。
人们觉得此时应赋歌一首,可又觉得并不需要。
写史的人倒赋歌了一首,活下来的人却只摇头笑了笑。
再尔后。
杨涟踏上城墙,人们才惊觉朝圣之旅已告一段落。人们打眼望去,才想起这个他们所跟随着的人不过是个默默无闻的军备副官,只是个文人而已。
但他们却满心欢喜。
一直以来,两军阵前对峙,弱势一方胜利的前提是悲愤和血气。
然而此刻城中三千人,只不过是被无情抛弃的干柴,只消一把火点燃,用以证明敌军的强大,才刚好说明弃城之举是如此明智。
所以此刻哪里有什么愤怒,哪里有什么血气?唯有的,只是平静,还有……不甘!
不甘的布防,不甘的战斗,不甘的守城一十三天。
我之不甘成彼之不甘,彼之不甘却促我之甘愿。
进退两难的敌人在陈国的腹地茫然远望,回过神来就已葬身援军征南军的狼烟里。
松懈并且活下来了的人们大多远离了这个伤心之地,去往他国或者陈国的其他地方生活。至于大半活下来了的兵将,被临时编入征南军,在此后的军旅生涯中无不展现着惊人的才华和光芒。
然而,杨涟,这个一手拯救一城,活命两千的人,在捍卫了陈国腹地的尊严之后却被无耻扯下遮羞布的大人物们发配边疆。
之所以没有当场取他性命,大概是顾及着活下来的两千人的怒火?
真是叫人不耻。扯下遮羞布后还在意裸体的美感,也真让人生不起气来了。
好在征南军的主将是个真正的大人物。陈国国君的弟弟,当时被称为陈国国柱的文国公。欣赏于杨涟的才华和胆识,护佑了他的性命。
杨涟这一生最快乐的时光大概要数回到渒都的日子。
他迎娶了文国公的小女陈怡巧,成了真正的额驸。陈怡巧非常的爱戴自己的夫君,倾倒于他的人品才华胆识。
只是婚后一直无儿无女,只因陈怡巧自幼体弱多病。婚后第二年本应有一骨肉,却在胎中夭折。
这让前半生坎坷非常的杨涟深受打击,也让陈怡巧落下一块心病。
杨涟是个真正体贴的人,若无儿女就两人相伴到老吧,别无奢求。然而天公总是不作美,陈怡巧终究逃不过......
这就是后话了。
杨涟木讷而务实,这样的性子本不该在宦海沉浮。然而陈国国君对他多有器重,甚至病逝驾崩之时亦召他训听,传下遗旨,是为顾命大臣。
官家之事多纷争,杨涟陷进去就再也脱不了干系了,更何况他还是顾命大臣之首。此时文国公在先君驾崩时也因伤心过度溘然长逝。
国事衰末朝堂之上却仍在互使手段,只因先君无子,继位大统自然动荡。最有资格继位的文国公也随先君而去。
朝堂上的人自知先君遗诏必定是让侄儿陈焕继位。陈焕是个君子之风浓厚的人,陈国经征南旧事之后也渐趋安定,正需陈焕这样的人为君。
只可惜,自古人心不足蛇吞象。先君有文国公这样至诚的弟弟,也有武国公这样野心的哥哥。
当此时,幼君陈焕才十三岁。一力扶持幼君的杨涟自然成了众矢之的。
此后的事当真不忍卒睹:杨涟被盖上假传遗诏,意图谋反的大帽子打入镇抚司诏狱。在狱中受尽万般苦楚——用沾上盐水的铁刷子一遍一遍刮洗皮肉;三寸长针从指甲盖下缓缓插入,如此反复;甚至于,到最后用铁钉灌耳,却又不置他于死。这种种只为逼他承认遗诏是假的,是伪造的。
残忍成性的狱官在回忆录中写道:“大人之皮肉如褴褛;大人之眼神如血水;大人之精神却如天地之柱。吾鼠辈望大人匍卧之背影,无不战兢而栗悚。”
然而狱官所不知的是,杨涟在狱中的生活是怎样的挣扎而痛苦。
每日深夜,杨涟痛得麻木的身体渐渐恢复知觉,钻心痛楚如潮水般涌来。
此时的杨涟唯有掀开结痂的皮肉,沾上鲜血,存神默想片刻,在身下藏起来的麻布上这样写道:
“涟今死杖下矣!痴心报主,愚直仇人;久拼七尺,不复挂念。不为张俭逃亡,亦不为杨震仰药,欲以性命归之朝廷,不图妻子一环泣耳。
打问之时,枉处赃私,杀人献媚,五日一比,限限严旨。家倾路远,交绝途穷,身非铁石,有命而已。雷霆雨露,莫非天恩,仁义一生,死于诏狱,难言不得死所。何憾于天?何怨于人?
惟我身副宪臣,曾受顾命。孔子云:‘托孤寄命,临大节而不可夺!’持此一念,终可以见先君于在天,对二祖十宗与皇天后土、天下万世矣。大笑,大笑,还大笑!刀砍东风,于我何有哉?”【注一】
然而杨涟终于是没有死在狱中,陈焕终于是继位大统。
陈怡巧也终于是为他诞下一子,却没有落下个母子平安。陈怡巧痴痴怜爱的望着父子二人,手抚才入襁褓的婴儿,而后沉沉睡去,独留杨涟怀抱着孩子痴痴流泪。
而如今。
杨伍在无名小镇外的无名山林上空像麻袋一样飞过。眼泪随着夏夜的风飘洒,在空中片刻的时间杨伍仿佛看到了父亲的一生。父亲坎坷却不失为英雄的一生,在这个暖风习习的夜晚划上了粗陋的休止符。
杨伍摸了摸怀中硬邦邦的事物,一块不堪大用的木头。这块木头随着杨涟在县衙的午后乘凉;在西南的战场上引魂;在三千人城里咆哮;在边疆的夜里低吟;在额驸府里欢笑;在镇抚司里痛哼。
如今,在沂水镇外的山林里第一次离开了父亲,从此便是天人永隔。
身下的山林里不知有多少人想要得到它,而它如今在自己的手里。
沂水镇的交易已经不甚重要,沂水镇的前途和安定已经不甚重要,风波亭下从来没有风波,有的只是安定、安定、安定。
沂水镇的人们就是这样,说他们不思进取也好,固步自封也罢,他们需要的只是安定——不变。纵然为了这样的“不变”日日夜夜生着变幻的心思去维持它,也在所不惜。
而自小生长在沂水镇的杨伍,再也忍受不了这样的畸形,纵然他今日只有十五岁。
毕竟,他是杨涟之子。
【注一】:出自明代六君子之一杨涟“绝笔血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