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于镇城北大街上的监军官署,前来拜会的商贾富户人来人往。院墙之外,满是雕饰华丽的马车,当真是门庭若市。
宣府的新任监军陈余胜曾在京师的兵仗局做少监,本就是一油水丰厚的肥差,无人知晓他上下其手捞了多少油水。镇城虽位处边地,但各种大宗货物的买卖却是十分频繁。
有些在京师就与陈余胜相识的商贾,听闻他前来镇城监军,都是急忙赶来拉关系。不断有人带着恭敬的神色,往值守小校的手中递上自家的名刺,又塞上一些碎银。名刺也就是名帖,相当于后世的名片,在当时已广泛流行,在这就不多做表述。
连日来上门拜会的人络绎不绝,这小校收钱都收到手软,当真是眉开眼笑。
拜会的人群中,几个年轻的后生簇拥着一个满面风霜的中年大汉,大步走向官署正门。其余人等见了他们,纷纷自发地让开了道,显然是认出了这行人的来历。
官署的值守小校瞧见走来的大汉,更是远远地就行了拜见礼,神色间不敢有丝毫怠慢。
也难怪他如此紧张,大汉的来头着实不小。他便是新调任宣府镇的宣府总兵侯世禄,曰镇朔将军,挂镇朔将军印,相当于后世的大军区司令员。
明朝中后期的总兵五花八门,地位最高的是总镇总兵,比如宣镇总兵,辽镇总兵,大同总兵,宁夏总兵,固原总兵等。依次往下还有同城协守总兵,地方协守总兵,团练总兵等等。副总兵也就是副将,这称呼是没有的,多半都是附会称之。严格来说,副将就是同城的协守总兵。
侯世禄一身华贵的紫色常服,浓眉大眼,他带兵多年,举手投足间自有不可小觑的威严气度。随后的几个年轻后生也是相貌堂堂。
令人诧异的是,其中有个后生不同他人。他长得却是眉清目秀,皮肤颇为白皙,一双大大的眼睛扑闪扑闪,显得炯炯有神。若是个女子,多半有人会赞叹一声真是英姿飒爽。
他们并没有急着迈入官署大门。因为此时侯世禄的目光,突然瞄向了距官署八十步开外的那队骑兵,他面带好奇之色细细打量着。
烈日下,只见那五十名骑兵策在马上,彼此大声谈笑着。他们任由汗水不断地顺着脸颊滑落,虽然交头接耳,队形却保持的相当完整。
侯世禄打量了一会,收回目光,对身边的几个子侄后辈道:“好兵。”
几个子侄想起自家营中那些坐没坐相,站没站相的营兵,就是家丁也不例外。当下都是笑着点头,那个眉清目秀的后生闻言还多看了几眼,嘀咕了一声。
一个青袍小宦官在正厅门口瞧见驻足不入的他们,小跑着迎了上来。
他行过礼后,对侯世禄笑道:“这可不凑巧,监军正在书房会客,请将军随咱家到正堂稍待片刻。”
对于宦官这种内臣,侯世禄也不敢过分托大。虽然这种低级宦官京师一抓一大把,但毕竟是皇室的家奴,说不得哪天就发达了。
他含笑点头,示意这宦官前头领路。神色间有点诧异,这个监军与自己一样刚来宣府没多久,有什么贵客需要在书房相见。
......
官署的书房内,头戴三山帽,身穿斗牛服的陈余胜看着眼前上门要钱要粮的债主,脸上不悦的神色毫不掩饰。
他抖动着脸上白净细腻的皮肤,在书房中不停地踱步,忽地停了下来,尖声道:“申小哥,此事都还没做成,咱家岂能先兑现承诺。”
语气中透着一股无奈,他没想到申勇把那承诺当了真,更没想到这么快就找上门来。
陈余胜当然不缺银钱,但以他的性子,让他私人出这笔钱粮绝无可能。到镇城监军,不就为了多捞点油水嘛。
见对方默不作声,他又解释道:“镇城的底细咱家也还没摸清楚,不好替你运作,钱粮的事还需过段时日。”
他一个监军宣府的太监,申勇只是区区一个守备。能说出这番话,算是给足了申勇面子。
话说到这份上,申勇不好再保持沉默。他依旧笑意吟吟,不假思索道:“既是如此,我私人有个请求。”
陈余胜叹了口气,落座拿起茶杯呷了一口,头疼道:“直言便是。”
“我想找陈老哥私人借些银钱,待日后镇城的钱粮下拨,两方相抵,你看如何?”
陈老哥?陈余胜闻言的那一刹那,感到一阵恍惚,他以不可思议的眼神瞧了申勇一眼。
这种市井百姓之间的称呼,居然用在了自己的身上。自己偏偏还生不起气来,怎么反倒有种说不出的暗暗欢喜。
他脸上的神色不断变幻着,申勇没有再出声催促,只是静静地看着他,脸上一片真诚之色。
半响,陈余胜像是咬了咬牙,出声道:“申小哥既是勤劳王事,咱家也不是没有信誉的人,且勉力帮你这回。”
申勇脸上现出大喜之色,连忙起身,抱拳道:“多谢监军相助,勇铭记于心。”
陈余胜摆了摆手,没好气道:“你是该记住咱家这份情,要借多少?”
达成此行的目的,正喜形于色的申勇闻言,他脸上的笑容险些一滞,感觉身上直起鸡皮疙瘩。
“一万两?”
当申勇说出这个数目,陈余胜顿时活像被人剐了几刀,满脸的痛苦之色。但先前既然已经应下此事,也不好反悔。再说日后,这笔银钱还是要从镇城的库房中拿回来的。
谈妥之后,他很不解地道:“你申家也算是山西的豪商巨富,怎的不向家中讨要?”
申勇只是随意笑了笑,默不作声。
当下,两人无言以对,陈余胜转动着眼珠子打量申勇,神色复杂,也不知在想什么。
过了一会,他出声道:“咱家险些忘了,宣府总兵今日要来拜会,若不,你随咱家同去走一遭如何?”
正在心中默默盘算买粮之事的申勇,闻言笑着点了点头。
......
穿过跨院长廊,陈余胜随意瞟了一眼官署正门之外,他面有得色,走起路来颇有意气风发的劲头。
申勇将盔甲穿戴好,手按腰刀,目不斜视,沉默地跟随在后,倒像是陈余胜的贴身侍从。
两人走到官署正堂外的台阶处时,宣府总兵侯世禄等人已经起身到门口迎接。他与陈余胜寒暄见礼之后,彼此谦让着进了官署的正堂。对于跟在后面的申勇,他只是略微扫了一眼,也没有出声相询。
侯世禄抢先一步在右首位坐下,陈余胜微微点了点头在左首位落座。而在场的其他人都没有坐的资格,申勇迟疑了一下,站在了左首下侧。
陈余胜环顾四周,目光在申勇的身上略微停留了一下,出声道:“尔等不必拘礼,落座吧。”
随侯世禄前来拜会的三个后生先是口中道谢,然后依言在右边坐下。申勇满脸淡然的神色,冲上首抱了抱拳,就近落座。
侯世禄等人都是诧异地看了申勇一眼,那个眉清目秀的后生还多看了他几眼。他们之前都以为随陈余胜进来的是他的贴身随从。
坐在左首位的陈余胜今日显得心情很好,他微微一笑,对侯世禄道:“侯总镇,这位说起来还是你的麾下,开平卫赤城堡守备。”
说着停顿了一下,他没听申勇提过自己的表字,都不知该如何引见,便没再往下说。
表字就是成年男子弱冠之后给自己取的名字,用以日常的社会交际。尤其是在平辈中,直呼对方的姓名是极其失礼的行为。
其余人闻言,又不约而同地将目光看向申勇,那眉清目秀的后生眼中,还流露出一丝鄙夷不屑的神色。
还不待侯世禄出声,申勇连忙起身,他单膝跪地,冲右首位抱拳道:“卑职赤城守备申勇,见过将军。”
申勇相貌平平,除了眉眼宽阔,身子壮实,长得就是一副丘八相,单从相貌来说实无特殊之处。
侯世禄随意摆了摆手,让他起身。他今日来拜会陈余胜,一是官面上的礼节,二是为了与对方商议正兵营的兵器盔甲。至于申勇来镇城找陈余胜有何事,他自然不会多问。其余几人却还是不时偷偷地打量他,申勇年纪轻轻就任一堡守备,几人暗地都把他当成是袭世职的将官。
也好奇他为何与监军有如此亲密的关系,竟在书房相见。过了一会,几人好像是想起了什么,互视一眼,脸上都呈现出吃惊的神色。
对于周遭不时打量自己的目光,申勇泰然自若。他神色淡然地坐在椅子上,暗地盘算采买粮米之事。
就在侯世禄与陈余胜细细商议时,一个挎着绣春刀,身穿飞鱼服的汉子直直步入正堂。
他冲上首的两人见了礼,又向陈余胜告了声罪,带上笑意走到申勇旁边的椅子坐下。
申勇与他相视一笑,旁若无人地小声交谈起来。来人便是锦衣卫千户廖长晓,从京师的陆家沟起,两人已算是老相识了。
两人言谈间的亲热神色,落在其余人眼中,又是引起他们一阵好奇。区区一个守备,不仅与监军这种位高权重的人关系紧密,连锦衣卫也有关系,不简单。
......
过了半个时辰有余,侯世禄与陈余胜商议完镇城的军务。也许是陈余胜今日心情不错,对侯世禄想从兵仗局采买兵器盔甲的事满口应下,价钱还不贵。
这让侯世禄的心情大好,随他同来的几人也是高兴。他在连声道谢之后,向陈余胜起身告辞。
正欲离开的时候,他猛地想起,申勇?这不就是那个弹劾北路兵备周志祥的将官吗?
他停住脚步转过头来,看着拱手相送的申勇,上下不停地打量着他,问道:“那街巷中的骑兵是你的家丁吗?”
申勇也不想多费口舌,他急着买了粮米要回赤城去,答道:“是卑职守备营的军士。”
侯世禄疑惑道:“军士?不是家丁吗?”
明朝中后期,家丁与军士可不一样,家丁足饷足粮,装备精良,不比饱经克扣的普通营兵。他们向来是各级将官麾下的作战主力,极少有人不听号令,这里就不多做表述。
“卑职的守备营内无家丁,一体待遇,似这等军士,还有上千。”
侯世禄不可置信道:“上千家丁,那你如何养得起?”
其余人也是面面相觑,上千家丁,就是侯世禄这个总镇总兵,麾下家丁,也不过堪堪够这个数。
说到这,申勇正沉吟间,只见陈余胜阴着脸,尖声道:“因北路的周兵宪克扣钱粮,申守备勤于王事,却苦于上官盘剥,这才来镇城找咱家求助的。”
侯世禄没有接话再问,与陈余胜再次拱手作别。
他身后那个眉清目秀的后生反倒是回头多看了申勇几眼。看着他的眼睛,申勇嘴角扬起,朝他淡淡一笑。
这后生的脸上悄悄爬起一丝红晕,他连忙转过头,跟在侯世禄身后离开了。